杜恆霜一聽,臉色都變了。
“你有根據嗎?還是隻是你的猜測?”她深吸兩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蕭士及緩緩搖頭,“暫時還沒有。”
“暫時?”
“許紹讓我去取些東西。如果拿到那些東西,這件事就應該真相大白了。”蕭士及站起身,回頭看着他背後掛着的大齊輿圖。
最北面的一個地方,被蕭士及用紅筆畫了個圈。
那是突厥漠北王庭的所在地。
杜恆霜怔怔地看着蕭士及,不知道該如何勸他,因爲她連自己都勸服不了。
可是如果任其發展下去。他們和許家,註定要翻臉了。
以後形同路人,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也許會不死不休,成爲世仇。
可是她孃親,還有弟弟,都在許家……
杜恆霜心裡一痛,掩面低低地啜泣。
蕭士及回頭看她,嘆了口氣,走過去將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輕聲道:“……我不會對岳母和言朝不利的。你要信我。”
“我知道。”杜恆霜醒了醒鼻子,帶着哭腔說道,“可是就算你不會對他們怎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願不願意接受你的恩惠?”
蕭士及默然。要他放手,是不可能的。
他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身爲人子,怎麼可能這個時候放棄?
“我答應你,不相干的人,我一定不會牽連。而且,我會幫……許紹瞞着陛下那邊。”蕭士及思慮良久,終於說道。
杜恆霜的哭聲弱了下去,她擡頭,怔怔地看着蕭士及,臉上的神情很是複雜。
蕭士及低頭,卻只看見她淚痕狼藉的小臉,忍不住笑道:“這麼大年紀。還和小時候一樣哭。”一邊說,一邊拿了帕子給她拭淚。
兩人書房裡靜靜偎依。
書案上的桌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久久沒有動彈。
……
平哥兒是第二天一大清早進的范陽城。
他有兩三年沒有回來過了,一想到快要見到爹孃。心裡就特別激動。
那小丫鬟一直留神觀察平哥兒的動靜,見他的興奮之意壓都壓不住,悄聲笑道:“蕭大公子,可是到了范陽城了麼?”
平哥兒收了笑容,看她一眼,道:“這城門上斗大的字,難道你不認識?”裝什麼路癡……
那小丫鬟不以爲意,甩了甩自己頭上的大辮子,笑道:“奴家不識你們中原的文字。”
“不識中原文字,卻知道說‘奴家’。你的學識也夠雜的。”平哥兒冷笑一聲。偏頭看向車窗外頭。
小丫鬟閉了嘴,偷偷地笑。
沒過多久,他們就來到了范陽節度使府大門前面。
平哥兒讓自己的隨從先去叫門。
那門子一聽是大少爺回來了,忙扶着帽子過來請安問好,又覷着眼睛往他車裡頭看。
那小丫鬟落落大方地從車裡下來。對門子微一頷首,站到平哥兒斜後方,低眉斂目,很是端敬,竟有大家之風。
平哥兒愕然。這小丫鬟此時表現出來的禮儀氣度,斷不是個小丫鬟能有的,竟比她家小姐那色波還要氣度高華!——這姑娘。到底是什麼身份?
那小丫鬟擡眸看見平哥兒愣愣的樣子,抿脣一笑,道:“蕭大公子莫疑,等下見到了柱國公,自然見分曉。”
平哥兒心裡堵得慌。他是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他竟然一點都沒有看出來這小丫鬟的真正身份!
他揹着手。冷冷地看着那小丫鬟道:“不行。你是跟着我回來的。若是你不跟我說實話,你今兒進不了這個大門!”
那小丫鬟一愣,她沒想到平哥兒居然一下子就硬氣起來了。不過這一路上,平哥兒對她多有照顧,這小丫鬟知道平哥兒性子和善。是個好說話的人。
君子可欺之以方。
小丫鬟並不怵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正好看見那角門又開了,一個穿蓮青色衫子的美貌少女從門裡跑出來,拎着裙子,往平哥兒這邊走過來。那少女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平哥兒的背影,那臉上的表情,就算是傻子都看得出來那少女對平哥兒的心思。
小丫鬟心裡有了主意,咯咯笑道:“蕭大公子別這樣。咱們倆一路同車,千里迢迢,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做的事都做了,這都到了家門口了,又要反悔嗎?”說着,又上前一步,輕輕扯了扯平哥兒的衣袖,聲音突然嗲得很,“蕭大哥,你就帶我去見你爹孃吧……我一定乖乖地,讓他們喜歡我,不給你添亂。”
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說出來,果然聽得對面那少女放慢了腳步,臉上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驚疑不定起來。她看看平哥兒的背影,又看看那個小丫鬟嬌俏的面容,小巧玲瓏的身材,突然覺得自己身量太高,腿太長,胸太大,不夠纖細,也不夠弱柳扶風。
平哥兒瞪了那小丫鬟一眼,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突然全身僵硬了。
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是卻又想不起到底是誰。但是她有些怯生生的純淨眼神卻如小鹿般一下子撞入他的心底深處。
平哥兒頭一次感受到,一個人的眼神裡,有那麼多東西。
那姑娘是美貌的,但是看在平哥兒眼裡,完全不能用美貌形容。
就好像是他自從成年之後,心底裡就有的一副面容。他說不出具體是什麼樣子,也說不出好在哪裡,但是就那樣存在他心裡,就像當初只有一粒種子,已經在不經意間,長成了參天大樹,佔據了他心裡的每一個角落。
當這個少女出現在他面前,平哥兒愕然發現,這就是他心底裡存在的那個影子,那副面容,就是那個女孩……
緣份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不早不晚,就在合適的地方。恰恰遇到了合適的人。
平哥兒不知不覺紅了臉,他輕輕咳嗽一聲,溫和地笑着點點頭,跟對方打了招呼。
那少女正是在范陽節度使府住了兩三年的箏姐兒。
她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這兩三年時間,她一下子長大了,成了風姿綽約的少女。
箏姐兒剛纔聽見那個丫鬟打扮的女子的話,本來如同晴天霹靂,擊得她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本以爲自己早已經忘了平哥兒。當她在范陽的時候,她確實很少想到平哥兒。
可是今天在跟杜嬸嬸做針線的時候,突然聽有人回報,說大少爺回來了,不等杜嬸嬸說話。箏姐兒放下繡繃,拎着裙子就衝出了屋子,像只小鳥一樣往外飛奔而去。
她當時腦子裡完全沒有想到別的事情,只有一個念頭:平哥兒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可是她來到大門口。迎接她的,卻是平哥兒已經心有所屬,跟另外一個女孩在一起了。
箏姐兒用手抹了抹眼角,強自笑道:“蕭大哥,我是箏姐兒啊。你不認得我了?”
平哥兒更加愕然。居然是箏姐兒?!
那個總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甚至對他……
一想到箏姐兒對他的心思,平哥兒又從愕然變爲滿心的歡喜。他不知道爲什麼相隔兩三年不見。再見面的時候,他居然發現她就是他心底早就有的那個人!
到底是當年她的執着,早就在他心裡悄悄埋下了種子,還是他其實早就被她打動,只是不敢面對自己的心,讓一切沉寂。等到她長大成人的時候,再生根發芽呢?
這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平哥兒現在覺得無比的踏實和滿足。
就像在外頭飛的風箏,終於和拉着自己線的人聚在一起。
平哥兒含笑走過去,如同箏姐兒小時候一樣。很自然地牽着她的手,往角門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輕聲問道:“你在范陽可好?這兩三年都沒有你的消息,應該在這裡過得不錯吧?”
箏姐兒不敢相信這一切。
平哥兒對她這樣親切的態度,在她七歲之後就再沒有過了。
幾次拒絕她,她還以爲今生無望了。
結果……
箏姐兒死死咬着下脣,生怕那顆跳得無比劇烈的心從喉嚨裡面飛出來,摔在平哥兒面前,被他笑話就不好了。
那小丫鬟看見平哥兒居然拉起那個少女的手,兩人無比親暱地往角門走去,不由也咬緊了下脣,死死瞪着平哥兒的背影,恨不得從眼裡飛出兩把刀子,將平哥兒戳個透明窟窿纔好。
眼看平哥兒和那少女就快要進角門了,一直被晾在旁邊的小丫鬟才跺了跺腳,嬌聲道:“好了好了,我說!我說就是了!——我纔是那色波!那個死了的那色波,不過是我家的奴隸!”
平哥兒的腳步頓了下來。
箏姐兒擡頭,擔心地看着平哥兒,低聲道:“蕭大哥,讓她一起進來吧。”她不想平哥兒爲難,一點點都不想。
平哥兒笑了笑,握了握箏姐兒的手,溫言道:“沒事的。對賤人不必客氣。你越客氣,她們就越是蹬鼻子上臉。”說着,又繼續往角門走。
那小丫鬟聽見平哥兒的話,氣得臉都紫了,但是卻沒法子,她還是要跟着進去。
好在角門的門子沒有攔着她,讓她跟在平哥兒和箏姐兒後頭進了節度使府。
不過平哥兒和箏姐兒可以回內院,那小丫鬟卻不可以。她被外院的下人攔在外頭,領着往客院的方向去了。
范陽節度使府佔地廣闊,院落衆多。
那小丫鬟去的院落,是給女眷住的客院,跟許紹住的客院是東西兩個方向,自然沒有碰上的機會。
平哥兒和箏姐兒攜手進了二門,一起往杜恆霜的正院行去。
平哥兒回來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節度使府的後院。
杜恆霜一邊讓人去給蕭士及送信,一邊使人去學堂裡送信,告訴誠哥兒和欣哥兒,說他們的大哥回來了。當然,還有在校場練兵的陽哥兒。
陽哥兒跑得快,居然比在外院學堂的誠哥兒和欣哥兒來得更快。
他一進內院的抄手遊廊,就看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男一女攜手同行。
男子青衫磊落,女子蓮步姍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陽哥兒眼前一亮,心下暗喜。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輕輕捶了過去,得意不已。
這個結局,是陽哥兒早就綢繆好的。
當初安子常讓陽哥兒想個主意,如何讓平哥兒看上自家女兒。
以陽哥兒對這兩人的瞭解,他想出一計。就是預要合之,必先隔之。
他揣摩平哥兒,那時候對箏姐兒沒有心思,一來應該是箏姐兒年歲還小,平哥兒那樣板正的人,肯定會很自律,不會讓他對箏姐兒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什麼綺念。二來嘛,也是兩人太熟了,箏姐兒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黏在平哥兒身邊,這樣對平哥兒的壓力也太大,當然也不助於兩人在一起。
所以陽哥兒就提議,讓箏姐兒住到范陽,同時將平哥兒留在長安。
住到范陽的好處自不用說。能和杜恆霜打好關係,比什麼都強。如果能嫁給平哥兒,杜恆霜就是箏姐兒的婆母,媳婦和婆母處得好,比什麼都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絕大部分大齊女子婚後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不是看她們的丈夫,而是看她們的婆母。
因爲丈夫就算心愛她們,也只有晚上才能回房。白日裡是不能經常回內院,或者進內室的。這樣的男人,會被人笑話。
女子絕大部分時間都跟婆母在一起。
因此婆媳關係直接影響了女子婚後的生活質量。
箏姐兒能早些跟杜恆霜熟絡,當然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算不能嫁到蕭家,跟范陽節度使夫人有這層關係,以後也會一輩子受用。
陽哥兒盤算得好好的,就看平哥兒的反應了。
果然平哥兒也沒有讓他失望。
從長安回來的第一天,見了箏姐兒居然沒有覺得生疏,反而主動拉起她的手!
要知道,箏姐兒可不是小姑娘了,她已經十五歲了!
一個十五歲姑娘的手,是能隨便拉的麼?
拉了就要負責任的!
陽哥兒偷偷笑了一回,便衝了過去,一把將箏姐兒從平哥兒手裡奪過來,對平哥兒皺眉道:“大哥,箏姐兒是大姑娘了,你怎麼能隨便拉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