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低頭凝視着她,熾熱的呼吸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在她耳邊道:“我信。不過,我也知道,這樣的信任,來得太晚了,是不是?”
杜恆霜默默地聽着,擡眼求救般看向不遠處的錢伯,錢伯卻像睡着了一樣,在車上打着盹兒。
“霜兒……”蕭士及的聲音帶了一絲懇求,從來沒有在杜恆霜面前低過頭的蕭士及,低下了他強硬的脖子。
杜恆霜垂下頭,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脖子上掛着一串細細的赤金鍊子,鏈子上有四五朵精緻的貝母雕的小花,脆弱晶瑩,正好搭在她的鎖骨上,顯得她整個人都纖弱起來。
蕭士及這樣低聲下氣,杜恆霜也硬氣不起來了。她喃喃地道:“……我也有錯,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希望你能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我的過失,好好找個人過日子。心悅你的女人很多。”說着別過頭,又道:“……就把孩子放我這兒,我一定好好把他們帶大。”頓了頓,終於鼓足勇氣,對蕭士及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這一次,我想求你,求你發個誓,在孩子們長大之前,不會把他們從我身邊帶走。如果你食言,你這輩子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兒!”
用蕭士及最重視的前程讓他發誓,他會收斂吧?杜恆霜暗忖。
蕭士及覺得再也難挽回了,整個人如墜無底深淵,他虛弱地笑了笑,說了句。“我發誓……”就再也撐不下去了,他抵着院牆的胳膊一鬆,高大的身軀便軟軟地在她面前滑倒,一頭栽倒在她面前的草地上。
杜恆霜大驚,這才發現蕭士及兩頰紅通通的。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錢伯!錢伯!快來幫我一下!”杜恆霜再顧不得矜持,大叫錢伯過來幫忙。
錢伯這才睜開一隻眼睛,往她這邊掃了掃。卻見蕭士及已經倒在地上了,心裡一驚,暗忖難道大小姐這一次玩大了,真的把蕭士及給殺了……便飛奔過來查看,一見只是暈了,頓時鬆了一口氣,抓住蕭士及的胳膊往背上一扔。背起來就往角門裡走。
杜恆霜在後面急道:“錢伯,您這是要帶他去哪兒啊?”
“他病得很重啊,當然是去看郎中啊。”錢伯含含糊糊地道,腳下不停,已經推開角門進去,往外院的客房去了。
杜恆霜跺了跺腳,無計可施。只好跟着進去,命知數趕緊去把雪兒叫來。
知數在旁邊低着頭站了半天,此時才應了,連忙去內院把杜恆雪請來。
杜恆雪聽說是蕭士及來了,而且病倒了,忙背上藥箱過來。
“他怎樣?要不要緊?”杜恆霜有些緊張地問道。
杜恆雪搖搖頭,“還行,不過他病了有一陣子了,這個用藥方面我要好好斟酌一下,不能太猛。也不能太慢。”說着,打開醫書,冥思苦想用那些藥草組合最好。
杜恆霜鬆了一口氣,笑道:“好吧,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便離開了外院客房,回內院去了。
杜恆雪看着杜恆霜遠去的背影,嘆息一聲。安心給蕭士及治病。
蕭士及在定州城的杜宅住了四五天,病才漸漸好了,但是這四五天內,杜恆霜只來看過他一次。還是來催他好了就快走的。
蕭士及無法,終於在第六天上,黯然離開定州城,回長安去了。
……
長安的京兆尹府裡,方嫵娘見許言朝的身子終於大安了,就專門找許紹說話,半吐半露地問道:“老爺,對於言朝的親事,老爺有沒有什麼想法?”
許紹知道方嫵娘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就放下手裡的書本,笑道:“你有看中的人了?”
方嫵娘笑了笑,道:“不是我看上了人家,是人家看上了我們言朝。”
“我們言朝生得這般俊俏,小娘子看上他不出奇。”許紹呵呵地笑,捋了一把自己的長鬚。
方嫵娘跟着笑了一回,“小娘子看上沒用的,也要家裡人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都不能少。”
“嗯,是哪一家的小娘子?”許紹接着問道。
“還有哪一家?”方嫵娘撇了撇嘴,“老爺就不要裝糊塗了。”
許紹的笑容隱藏在長鬚裡面,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到底是哪一家的小娘子?你不說我確實不知道。”許紹淡淡地道,“我又不是婦道人家,怎會知道哪個小娘子看上我們言朝?”
方嫵娘氣結,瞪了許紹一眼,道:“就是夏侯家的小娘子,夏侯無雙。”說完盯着許紹瞧,似乎在警告他不許再打馬虎眼兒。
“夏侯家的小郡主?”許紹搖搖頭,“這可不妥。你知不知道,崔家對夏侯家的小郡主志在必得,我們何必跟他們爭?再說爭也爭不過。”
方嫵娘很是氣憤,捏着帕子道:“崔家怎麼能仗勢欺人呢?夏侯無雙根本正眼都不看崔五郎!”很是不忿自己的兒子被崔五郎擠下去。
許紹不置可否,從書案上拿起鎮紙把玩,不動聲色地轉移了方嫵孃的注意力,悠悠地道:“言邦昨兒求了我一夜,我也想了一夜,今兒終於想通了。——我打算成全他和雪兒。”
方嫵娘本來正惱恨許紹不肯幫許言朝出頭定下夏侯無雙,此時一聽許紹居然鬆了口,要成全許言邦和杜恆雪,頓時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了許紹半晌,才難以置信地道:“老爺,您這是怎麼啦?生病了?吃錯藥了?”
許紹莞爾,搖頭道:“夫子真是沒有說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說完正色道:“這件事我考慮很久。倫常不能亂。但是言邦對雪兒一片癡心,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想讓他一輩子傷心難過。”
方嫵娘這才明白過來,許紹是說真的。
“老爺……您到底想怎樣?言邦說來說去,都是雪兒的繼兄。雖然雪兒歸宗杜家,但是……”方嫵娘知道,許紹在這方面,是不可能妥協的。那他到底會怎麼做?
方嫵娘本來都已經不抱希望了。她顧不了許言邦。只要自己的女兒過得好就行了。雪兒從來沒有表示過非許言邦不嫁,所以方嫵娘不擔心雪兒會鑽牛角尖。雪兒本來就沒有她姐姐那樣硬氣,只要跟她好好說,她還是會聽大人的話的。
但是許紹突然這樣一說,方嫵娘又忐忑起來。
這麼些年,她也看明白了,這個世上。大概沒人會同許言邦一樣對雪兒好。以前她以爲自己的大女兒嫁了一個真正心悅她的人,可是蕭士及跟許言邦一比,就被比到泥裡去了。
如果雪兒能嫁給許言邦,當然是皆大歡喜的事兒。
唯一不歡喜的,大概就是許紹了。
他有多重視倫理綱常,沒有人比方嫵娘更清楚了。
方嫵娘怔怔地看着許紹,一顆心怦怦地跳。
許紹擡眼看見方嫵娘怔忡的樣子。溫言道:“我想了許久,終於讓我想到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過繼。”
“過繼?”方嫵娘更不明白了,“過繼誰?誰過繼?”
許紹笑着道:“是這樣的,我曾經有個二弟,他年紀輕輕就過世了。我想,把言邦過繼到他名下,爲他承繼香火。這樣許家二房有後,言邦也可以名正言順娶雪兒爲妻。”
方嫵娘愣了半晌,才喜笑顏開地拊掌道:“老爺是說真的?——太好了,我馬上去給雪兒寫信。對了,還要給霜兒寫信,讓她給雪兒辦嫁妝!”說着,一陣風似地離開許紹的外書房,回內院去了。
許紹看着方嫵娘離去的背影笑了笑,回頭對書房的隔間道:“孽障,還不出來?!”
許言邦撓着頭,滿臉傻笑地走出來。歡喜地話都說不利索,過了許久才道:“爹,您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把太太哄走了。”
許紹瞪了他一眼,“你怎麼說話的?!再說我可猶豫了啊……”
許言邦忙擺手道歉:“我錯了我錯了!爹別罰我。”又笑眯眯地道:“我要去定州。跟雪兒好好說說話。”
“不用着急。你跟雪兒先定親,等明年春上再成親吧。”許紹看了看自己的佈置,“當務之急,你是要重返軍中,先把位置占上再說。”
許言邦自從請辭了先前的朔北都護一職之後,就一直賦閒在家,專心致志追着雪兒跑。
許紹以前一直不同意他跟杜恆雪的事兒,所以許言邦也消極怠工,不肯再去謀職,成心跟他爹做對。
如今心結已結,許言邦精神百倍,忙道:“爹說吧,想讓我去做什麼?”
“先去兵部銷假,然後謀個位置,看看能不能外放定州。”許紹淡淡地道,手心裡漸漸有些潤溼,似乎攥了一把汗。
許言邦大喜着點頭,忙道:“我現在就去!”說着便衝出了許紹的外書房。
很快,杜恆霜和杜恆雪接到了方嫵孃的來信。幾乎和方嫵孃的信同時到達的,還有定州城新任的參將大人許言邦。
杜恆雪看到方嫵孃的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姐姐,這是真的嗎?”杜恆雪香腮帶赤,眉眼含春,實在是喜不自禁。她原以爲這輩子跟許言邦都是有緣無份了,原來上天到底待她不薄……
杜恆霜笑着點點頭,拍了拍杜恆雪的面頰,“當然是真的。娘還囑咐我給你辦嫁妝呢。這一次啊,咱們的嫁妝一定要豐豐盛盛,不能如同上一次一樣,帶着銀票就嫁了,真是丟人!”
杜恆雪不依地撲過去,擰着杜恆霜的面頰笑道:“姐姐再說,我可不客氣了!”
姐妹倆鬧做一團。
杜恆霜笑了一回,才坐到妝臺前重新攏了攏髮髻,笑着道:“不過,你們定親的事兒,可不能就在定州隨隨便便,咱們還是要回長安辦。”
杜恆雪倒是不在乎,搖頭道:“定親就在定州吧。孃的信上不是說,明年春上再成親嗎?——年底咱們反正要回長安,就在長安多住幾天吧。”
聽得出來,杜恆雪是想在長安成親。
杜恆霜點點頭,“也好,都聽你的。”
杜恆霜是長姐,又跟許言邦熟識。
許紹命人送來許言邦的庚帖,還有聘禮,正式給許言邦和杜恆雪定了親。
杜恆雪是永昌帝封的縣主,她定親的事情,當然也上報了朝廷。
蕭士及知道許言邦終於跟雪兒定親了,也爲他高興,託人給他們送了一份厚厚的賀禮,此是後話不提。
數千裡之外的嶺南都督府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十月裡。
大都督封裴敦新納的二房穆夜來扶着腰,在看着一份禮單。
“大都督,這許家二公子和柔嘉縣主定了親,咱們也得備一份賀禮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