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夜來所料,這個沒出息的堂弟,還是把自己牽扯進來了。他以爲,把這一切推到穆夜來頭上,自己就會不顧一切來幫他嗎?——真是太小看我封裴敦了……
封裴敦在心裡冷哼着,淡淡地道:“二堂弟,你這樣做,真不是個男人。把什麼過錯都推在女人身上,就能洗清你的罪孽?等一會兒,你是不是還要把你心愛的夢兒推出來,說都是她引誘你的?這麼多年,你是被她蠱惑,才做出這麼多喪心病狂的事?”
封儉猛地擡頭,怒視着封裴敦。
這一刻,封儉一貫保持的淡雅清遠的謫仙氣度已經從他身上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在大家眼裡的,只是一個惶恐的、不能承擔自己行動後果的、清瘦虛弱的年輕男子,單薄的身子,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不得不說,紅塵俗世,是沒有“謫仙”這種生物的,就算有,也是裝的,遲早一天遇到對頭,會被扒下“謫仙”那層皮,露出內裡比一般的壞人還要骯髒惡劣的所在。
“堂哥,你怎能這樣說話?這件事,明明就是你的小妾給我出的主意!”封儉站了起來。
封裴敦冷冷地看着他,還沒有出聲,封二伯父已經“啪”的一聲打耳刮子扇了上去,將封儉抽得一個趔趄,踉踉蹌蹌摔倒在地上。
在外面一直不安地聽着消息的封二伯母再也忍不住,哭着衝進來。撲到封儉身前,用身子護着他,對封二伯父道:“這是你親兒子!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我們孃兒倆在陰司也有個依靠!”
封二伯父定定地看着封二伯母。他對封二伯母向來忍讓,對她偏疼封儉的行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到了今天,他發現他錯了。養不教,父之過。他放任封二伯母溺愛封儉,很可能會對他們封家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
封儉的大哥。也是封二伯父、封二伯母的嫡長子封謙嘆了口氣,出來對柱國公蕭士及拱手作揖道:“舍弟犯的錯,家嚴一定會狠狠罰他,將他送回山東祖家閉門思過。令妹雖然受了些驚嚇,但是令妹福大命大,這一次因禍得福。收穫得意郎君,也是一樁佳話。——柱國公,此事都是舍弟的錯,請您高擡貴手,給他一條活路。我們封家一定會記得您這個人情。”
和洛陽許家齊名的山東封家能做出這種承諾,確實已經很了不起了。
再說。蕭士及的妹妹不是沒有出事嗎?何必趕盡殺絕呢……
封謙的話,說得自以爲很得體。也會退讓。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微微點頭,覺得封家已經儘可能退讓了。若是柱國公蕭士及還不知足,非要封家把人家的嫡子交出來,那也太過份了。
就算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但是蕭嫣然不是毫髮無損麼?雖然有些流言,但是在柱國公出手打擊最爲長舌的劉參將夫人之後,滿長安城都沒人敢嚼舌根了……
“士及。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一個同僚似笑非笑地提醒蕭士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蕭士及沉默。他的雙手垂在身前,微微顫抖,用了極大的力氣,纔將自己想要殺人的怒意壓了下去。
但是他的憤怒不可能就這樣被平息了。
他看着還在儒雅謙笑的封謙,沉聲道:“你說這種話,還要臉不?”
封謙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還要臉不?!”蕭士及的聲音提高了一些,眼光往屋裡人面上飛快地掃了一通,“你弟弟做了些什麼事?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勾結山賊、襲擊良家子,還散佈謠言,敗壞未嫁女的名節!每一樁、每一件,都是要我妹妹的命!你怎能說,因爲他還沒有把我妹妹害死,所以他就是無罪的?所以我就要高擡貴手?!”蕭士及的聲音雖然低沉的,暗示每個人都聽得出來他心底的憤怒。
杜恆霜上前一步,輕輕握住蕭士及的手,在他手心裡捏了捏,讓他不要太生氣。
她看着躲在封二伯母背後的封儉,還有在蕭士及怒火下顫抖的封謙,心裡想的,卻是剛纔封儉說的話。
“……都是小嫂子給我出的主意!”
小嫂子,封儉嘴裡的小嫂子,除了穆夜來,不會有別人。
一般的妾室,是不可能被族親稱作小嫂子的。
小嫂子,那是在族裡有了一定身份地位的二房姨娘纔有的專有稱呼。一般的妾室姨娘,是不配享有這個稱呼的。
封裴敦不信這件事跟穆夜來有關,屋裡的絕大部分人也不信,都認爲是封儉推脫責任的託辭。
只有杜恆霜,她卻是有些相信封儉的話。
不是說封儉就是完全無辜的,但是杜恆霜相信,這件事,應該跟穆夜來有脫不了的關係。——因爲這個風格太熟悉了……
杜恆霜眯了眯眼,斜睨蕭士及一眼。不知道在蕭士及心裡,是個什麼樣的想法。
封謙在蕭士及的怒火下雖然瑟縮,但還是鼓足勇氣道:“柱國公,我不是這個意思,您誤會了。但是……”
“但是什麼?”蕭士及打斷他的話,“你真的以爲,讓你的兄弟回祖家跪幾天祠堂,就能洗清他的罪過?”
封謙不知所措地看向他爹封二伯父。
封二伯父陰沉着臉,在心裡權衡着利弊。
封謙的話,算是一種試探。現在證明,蕭士及不肯接受這種試探。如果他們封家硬要把封儉保下來,整個封家都要面對蕭士及的怒火。
而且很可能,蕭士及會把整件事告到大理寺。他們人證物證俱在,又是有權有勢之人,不像對付平凡普通人一樣容易。
到時候,他們更可能面對的,是封儉被砍頭,同時另外看封家不順眼的人家,趁機借蕭士及的手,剷除他們在山東的地盤。
不說別的,他們封家在山東。也不是鐵板一塊,有另外幾家,跟他們積怨已深……
封裴敦也深知這個結果。
到了這個時候,就要壯士斷腕了……
“二伯父,這件事,您確實要給柱國公一個交代。如大堂弟所說。將二堂弟送回祖家閉門思過,這樣的處罰,呵呵,就算我是封家人,也覺得太輕描淡寫了。您要想想,二堂弟這一次。實在是太過了。”
封裴敦暗示應該把封儉交出來,給蕭士及出氣。犧牲封儉一個人。不要讓封家別的人受封儉的牽連。
封二伯母大驚,哭着道:“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儉兒吧!他只是一時糊塗!”又對蕭士及哭道:“我原說要爲儉兒娶蕭大小姐爲妻,讓他一輩子爲他犯的錯賠罪,這樣不好嗎?你們又不同意……還要我們怎樣?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杜恆霜本來不想插嘴,不過此時實在忍不住了。再加上是封二伯母說話,蕭士及是個男人,讓他跟封謙這個嫡長子爭執可以。但是跟封二伯母爭執,就不太好看了。
杜恆霜便出聲道:“毀人名節。要人性命,在大齊律法裡面都是砍頭的重罪,在你嘴裡,居然成了一時糊塗!你這樣顛倒黑白,溺愛你的兒子,我倒是不奇怪你兒子會變成這個樣子。難怪他能爲了個丫鬟,在封家鬧得天翻地覆,原來都是你慣的!——什麼叫娶蕭大小姐,是爲你兒子的錯一輩子賠罪?!難不成,娶我們家大小姐,對你兒子來說,就跟一輩子坐牢一樣?既然如此,你又爲什麼非要娶我們家大小姐不可?我們拒絕你們多少次,你們就是不甘心,現在連毀人名節,讓我們家大小姐再也嫁不出去,只能往你們家這種牢房裡嫁的餿主意都使出來了,實在令人不齒!”
封謙緊張地道:“那你們想怎樣?你們已經逼垮了劉參將家,難道還要逼垮我們封家不成?”他們可不是劉家那種軟柿子!
蕭士及挑了挑眉,“你不要跟你弟弟一樣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逼垮劉參將家?說話要講證據,沒有證據亂說話,你以爲你是聞風而動的御史大人們?”
大齊的御史們,是可以捕風捉影的。
封謙一窒,不敢再說話。
封裴敦看了封二伯父一眼,示意他不能再姑息下去了。
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根基日益穩健,手段日益狠辣,他們要是不識趣,新帝的刀,就會找到一個新的可以下手的目標了。
封二伯父點點頭,對蕭士及道:“柱國公,這件事,確實不能只送回祖籍閉門思過這樣簡單。”
“你要怎樣?!”封二伯母驚慌地叫道,“他可是你的親兒子啊!”
封二伯父嫌惡地皺了皺眉,“我的兒子多得是,又不是隻有他一個?”說着,看向蕭士及,“柱國公,我把封儉交給您處置。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封二伯母聽了,兩眼往上一插,就暈了過去。
“娘!娘!”封謙和封儉忙撲過去,將封二伯母扶了起來。
蕭士及看着這一幕情景,淡淡地道:“我這人向來與人爲善,從來不濫用職權,更不會做要殺要剮這種惡毒的事。”
在場的人聽了蕭士及的話,忍不住將眼光轉向別處。——這柱國公也真敢說,“與人爲善”,“從不濫用職權”,還不會做“要殺要剮”這種惡毒的事。原來他讓突厥人聞風喪膽的“戰神”之名是白來的……
封家人也被蕭士及的話噎得滿臉通紅。
“那你要怎樣?”封謙愣了愣,追問道,“剛纔我說要把二弟送回祖家閉門思過,你說太輕。現在我爹說把我二弟交給你,要殺要剮都由你,你又說你不是這種惡毒的人。那你說,你到底要怎樣做才滿意?”
“很簡單。將封儉除族,把他和他的寶貝丫鬟一起趕出封家。”蕭士及盯着封二伯父的眼睛,說得很簡單。
“除族?!——你還不如一刀把他殺了,這樣讓他零碎受苦,你還敢說你是與人爲善?!”封二伯母在兩個兒子的呼喚下,悠悠醒了過來,不過一醒過來,就聽見蕭士及說這種話,不由大怒,指着蕭士及說道。
蕭士及笑了笑,“封儉想要我妹妹生不如死,我也只是讓他生不如死而已。——封二夫人,您若是捨不得,可以跟您寶貝兒子一起離開封家,體會一下什麼叫做‘生不如死’。總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吧?”
“你——!”封二伯母又要氣暈了。
“也好,既然你心愛這個兒子,多過我們封家,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從今日起,封儉被我封家除族,跟我封家再無瓜葛。”封二伯父也火氣上來了。若不是這個女人一味溺愛封儉,他們封家怎會遇到這番羞辱?!
“不行!你不能趕我兒子走!”封二伯母站起來,對封二伯父大聲道。封儉是她最心愛的兒子,她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人來傷害他,就連他爹也不能!
封二伯父似乎忍夠了她,看着她怒氣勃發的臉,冷冷地道:“如果你不同意,你也走吧。我們封家,沒有你這號人了。”這是要把封二伯母也休掉的意思……
封謙忙道:“快把老夫人扶回去!”他擔心封二伯母再犟下去,他老爹會和劉參將一樣,真把他娘也休了……
封二伯母被封二伯父的眼神嚇到了,不敢再犟嘴,被幾個婆子強行扶回去了。
封儉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居然就被封家除族了!
除族之人,在這個世間,跟賤籍是一個牌面上的人。
從高高在上的士族門閥子弟,到上不得檯面,處於社會最低層的賤籍,這種巨大的反差,如同重重一擊,打得封儉暈頭轉向。
“來人,把這個孽子給我趕出去!”封二伯父作勢要趕人。
“慢着!”杜恆霜出聲阻擋,“封二老爺,您可不能就這樣匆匆了事。事情到了這一步,您是不是應該把那位讓我妹妹遭受池魚之殃的夢兒姑娘叫出來,給大家瞧一瞧?——封二公子若不是爲了這個丫鬟,也不會鋌而走險,做出這種大逆不道、陰險惡毒的事,是吧?再說,我們蕭家吃了這樣大一個大虧,怎能連罪魁禍首都沒見着就偃棋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