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畫悄聲道:“大少奶奶有所不知,金姨媽和陳月嬌母女倆,已經住到咱們後面的德馨院去了。( )——是老夫人親自吩咐收拾的,還給她們四個大丫鬟,八個小丫鬟,還有八個灑掃的婆子伺候着。”
杜恆霜的眉間漸漸擰了起來。
內院新添院子,又派了這麼多的丫鬟婆子伺候,不是小事,居然沒有人來知會她一聲?
杜恆霜的臉色淡了下來,伸手撫了撫頭上的羊脂玉雙芯蘭花釵,吩咐道:“去叫二弟妹來一趟,我有話要問她。”
知畫應了,出去命人請二少奶奶過來。
關芸蓮恰好在金姨媽和陳月嬌的德馨院看人收拾東西,聽見杜恆霜派人請她過去,也沒當回事,笑着就過去了。
來到正院的東暖閣裡,看見杜恆霜扶着腰坐在南窗下的羅漢牀上,關芸蓮忙上前行禮,笑着問道:“大嫂有什麼事嗎?”
杜恆霜也不客氣,直言不諱地問道:“聽說我後面的德馨院收拾出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聽是這件事,關芸蓮滿不在乎地道:“哦,是娘吩咐我收拾的,專門給我姨媽和表妹住。”
杜恆霜瞪着她,等着下。
關芸蓮卻沒有話說了,笑着問道:“大嫂還有別的事嗎?”
杜恆霜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身旁的楠木束腰小矮几,沉聲道:“收拾一個院子,還有調派人手,都需要庫房和帳房的對牌。這兩個對牌,我記得我並沒有給你,你是如何行事的?”
關芸蓮一僵。她完全沒有想到對牌上去,而且她吩咐下人收拾院子。從庫房取陳設,以及調派丫鬟過去的時候,沒有人找她要過對牌。她吩咐一聲,下面的人就緊着辦了。
關芸蓮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杜恆霜又問了一聲,“你到底是如何行事的?”
關芸蓮見躲不過去了,才支支吾吾地道:“……沒有用到對牌。”
杜恆霜的手指停在矮几上一動不動,過了好半晌,才問道:“沒有用到對牌?——你把話說清楚點。沒有對牌,你是如何從庫房取陳設?去瞿媽媽那裡調動人手的?”
瞿媽媽管着蕭家內院下人的調派。拿了對牌到她那裡。她才按照主子的吩咐調派人手,然後寫了手書,和對牌一起送到帳房,帳房的人才好重新記帳。因爲人手涉及到月錢的發放,各個院子有多少份例都是一定。這裡多了,那裡少了,不是誰想怎麼做,就可以怎麼做的。
可以說,這兩個方面,是內院管理最大的兩個部門,也就是財物權和人事權。
杜恆霜作爲蕭家大房內院主持中饋的主母。這樣大的兩件事,居然沒有支會她。而且沒有人支會她也就算了,問題是在沒有人支會她的前提下,這兩件事還辦成了。這問題就大了。
杜恆霜沉下臉來,“如果二弟妹不說,我只好將我們大房的管事權再收回來了。”
關芸蓮見杜恆霜這麼不客氣,也有些不虞。她和杜恆霜是一個牌面上的人。可是看杜恆霜跟她說話的口氣,就跟訓下人一樣……
“大嫂這話別跟我說。我只是聽差辦事。娘吩咐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沒有一件事是我自專的。”關芸蓮見自己的表妹陳月嬌入了太子和太子妃的眼,知道她遲早是要攀高枝的。表妹攀了高枝,肯定會照應自己,關芸蓮的脊樑骨就又硬了一些,不若以前一樣巴結杜恆霜。
杜恆霜深吸一口氣,淡淡地道:“我沒說不能做。只是凡事都有個章程,不然咱們府裡要對牌做什麼?大家紅口白牙地,隨便說說就能把這府裡搬空了。——二弟妹,你說是不是?”
她不是生氣收拾了院子給別人住,她只是很震驚,她手裡的這些對牌,居然有人不當一回事。
“這件事,不能這樣了,我要去見娘,把這件事撕擄清楚。”杜恆霜說着站起來,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關芸蓮更是不屑,撇了撇嘴,拿帕子在脣邊印了印,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嫂,我勸你還是打聽清楚再去娘那裡興師問罪。——我們收拾院子,其實不是爲了我表妹,而是爲了太子殿下。這府裡上上下下,都明白這個理兒,所以娘一吩咐,庫房和帳房的管事媳婦都沒有推脫,而是緊趕慢趕地在一天之內將院子收拾了出來。遲一天,就是怠慢太子殿下……的人。”
杜恆霜聽到這裡,反倒笑了,點頭道:“幾天不見,我竟然不知我們府裡有了太子殿下的人,這個帽子倒是不小,我倒要看看,是誰得了太子青目。我們蕭家廟小,容不下這樣大的菩薩。”說着更要往屋外走。
歐養娘在月洞門外聽見裡面的說話,狠狠地瞪了知畫一眼,低聲道:“是你跟大少奶奶說的?”
知畫嚇白了臉,揹着手道:“我……我……我不知道牽扯到太子……”
歐養娘頓了頓,知道知畫這些天一直在內室伺候杜恆霜,偶爾出去,也只是去小廚房,或者去外院蕭義大總管那裡問一問有沒有大爺的消息,別的事情一概不知。
金姨媽和陳月嬌搬到德馨院的事兒,也是她今天出去的時候,偶爾得知的。當時急急忙忙來回杜恆霜,沒有功夫仔細打聽清楚。
“算了,也不怪你。她們也是欺人太甚。”歐養娘知道,這內院的事兒,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總之大少奶奶不能在關鍵問題上被人糊弄。
關芸蓮見杜恆霜執意要去龍香葉那裡說這件事,臉色更加不好看,甩了帕子道:“我勸大嫂還是省着點兒,別使過了勁兒,傷了孩子倒是不好了。”
杜恆霜最恨別人拿孩子說話,現在聽關芸蓮這樣說。更是惱怒,不再跟她客套,冷冷地道:“既如此,這兩個月勞煩二弟妹了,請把對牌都交出來,給我屋裡的知數,我們大房就不麻煩二弟妹了。”
關芸蓮撇了撇嘴,“我的差事是娘吩咐下來的。你要駁回,儘管去跟娘說話。”說着竟然自顧自走了。
杜恆霜一陣氣悶。用手撫了撫額頭,在屋裡靜了一會兒,才揚聲道:“給我準備轎子,帶上所有的對牌,還有把內院的各個管事媳婦叫上。都去萱榮堂外候着。”
知畫見杜恆霜要大張旗鼓處理這件事,也覺得不妥,和歐養娘一起進來,勸她道:“大少奶奶,您如今身子重,還是先放一放,等孩子生下來再處理吧。”
杜恆霜不同意。搖頭不許,“不行。就是因爲我有了身孕,更加不能放鬆對內院的管理。素素說過的話,你們也都聽見過。婦人生孩子。來就是一腳在陰,一腳在陽,稍有差池,我和孩子都會萬劫不復。——這個代價。我付不起。收拾個院子,現在你們看着也許是小事。可是在我看來。卻是了不得的大事。這些人能繞過對牌,做出這些事情,足見不把我放在眼裡。若不收拾她們,等我以後生孩子虛弱的時候,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亂子。這一次,絕不輕饒。”
歐養娘和知畫都沒有想這麼遠,“不會這麼嚴重吧?”
杜恆霜急得眼前金星直冒,扶着桌子喘氣道:“怎麼不會這麼嚴重?我之所以同意二弟妹來大房管事,來就是倚仗我手裡有對牌,大權都握在我手裡,才放心讓一個外人來管家。如果我手裡的對牌形同虛設,我在這府裡還有什麼地位?這府裡上上下下行事,還有什麼規矩?這件事不好好整治,以後誰都能去庫房拿東西,誰都能隨便放人進來,你們想想,後果到底有多嚴重?!”
上升到這個地步,歐養娘和知畫都讓步了。
杜恆霜坐了暖轎,知畫抱了所有的對牌,跟着來到龍香葉的萱榮堂。
龍香葉正跟金姨媽、陳月嬌,還有龍淑芝一起摸骨牌。關芸蓮在龍香葉身邊看牌。
聽說大少奶奶來了,幾個人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讓她進來吧。”龍香葉笑着打出一張風。
“碰。”陳月嬌笑盈盈地道,也扔出一對風。
杜恆霜挺着肚子走進來,繞過紫檀木透雕牡丹紋的大屏風,看見的就是牌桌上的四個人目不轉睛地在鬥牌。
“見過婆母。”杜恆霜微微頷首彎腰行禮。
龍香葉頭也不擡,“嗯”了一聲,問道:“有事嗎?”
杜恆霜耐着性子笑道:“婆母,內院的下人有些不守規矩,我是來知會婆母一聲,需要好好整治一番了。”
“哦?”龍香葉這才偏了頭,斜了杜恆霜一眼,“有這回事?我不覺得啊。我們蕭家的下人,個個懂規矩的很,不知道你說的不懂規矩的下人,是指的哪裡來的破落戶?”
杜恆霜對龍香葉的指桑罵槐早就當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反正她過來,也只是通知一聲而已,不是來徵求龍香葉的同意的。
“婆母,事情是這樣的。咱們蕭家內院的規矩,是開庫房取東西,還有調派人手,都要有兩色令牌纔可以行事。但是我聽說前些日子,給金姨媽和陳家妹子收拾德馨院的時候,那些下人居然不用對牌也能隨便從庫房取東西,還有帳房那邊不用對牌,也能隨便加添人手。這樣行事,實在是危險之極,所以我來跟婆母說一聲。這樣自作主張的下人,咱們蕭家留不得。”
龍香葉倒是不知道這回事。她只管吩咐下去,都是關芸蓮具體執行的,就回頭看了關芸蓮一眼,問道:“芸蓮,這是怎麼回事?”
關芸蓮沒想到杜恆霜還真的過來說了,她倒也不怕她,笑着道:“娘啊,您吩咐的話,在咱們後院就是真正的對牌,那些下人哪裡還需要看別的對牌?一聽說是老夫人的吩咐,立馬屁顛兒屁顛兒就給辦了。再說,這件事,不止是孃的臉面,還有太子的臉面,咱們蕭家的下人。個個比猴兒都精,您不用多說,她們都曉得風往哪邊吹。”
陳月嬌一直默默無語,聽到這裡,才明白是因爲自己搬院子的事,立刻做出一幅誠惶誠恐的樣子,輕聲道:“老夫人,不如我們還是搬回去吧。”
龍香葉面色一沉,梗着脖子道:“搬什麼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說話,難道還做不了主了?————別理她。”
杜恆霜知道龍香葉向來左性,只得耐着性子勸道:“婆母,我不是不同意給金姨媽和陳家妹子搬院子,而是那些下人自作主張。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開庫房取東西,還有往內院裡面進人。這股歪風不剎住,實在是後果堪憂。”說着,杜恆霜對着外面吩咐道:“讓那些管事娘子進來,再給我拿個大火盆進來。”
龍香葉皺了眉頭,待要發話。看着杜恆霜挺起來的肚子,把話又咽了下去,默不做聲地又扔了一張牌。
陳月嬌暗暗好笑,面上還是一派不知所措的樣子。頻頻出錯牌,還放了龍香葉一銃,讓龍香葉胡了牌。
龍香葉不由看陳月嬌更加順眼。
杜恆霜這邊命人將上房正中的屏風移開,將大火盆擺在自己面前。然後對一前一後進來的八個管事娘子道:“今日讓你們過來,是有一件事要說。前些日子。我聽說不用對牌,就開了庫房取東西,請問是哪一位有這樣大的面子?”
管庫房的王家娘子嚇了一跳,趕緊跪下來道:“大少奶奶,是二少奶奶說,老夫人有令……”
杜恆霜冷冷地道:“老夫人是佛爺似的人,慈善寬厚,倒是縱的你們越發沒了規矩。自己做錯了事,還拿老夫人做筏子!——我問你,你說是老夫人說的,可有憑證?若是沒有憑證,以後你們打着老夫人的旗子,將庫房搬空了都沒人知道!”
龍香葉來對杜恆霜小題大做很是不滿,可是現在聽到她說的這話,又覺得很有道理,便閉口不言,看她如何處置此事。
王家娘子被杜恆霜這頂大帽子扣得魂飛魄散,忙磕頭道:“大少奶奶冤枉奴婢了!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啊!”
杜恆霜淡淡地道:“也許你現在是不敢,但是假以時日,誰知道你以後敢不敢?——家規裡明明說得清清楚楚,庫房取物,需要管事對牌。你不見對牌,就能從庫房取東西,是爲不告而取。不告而取謂之賊,你知不知道?”
王家娘子忙叫屈:“奴婢也是要過對牌的,但是二少奶奶說,一來是老夫人的吩咐,二來是爲了太子心坎上的人,奴婢哪裡敢違拗?”
杜恆霜笑了笑,“你不敢,可以來回我。但是你沒有,就說明你膽子大得很。——這樣的奴婢,我可是不敢用了。來人!”杜恆霜喚了一聲,她從正院帶來的兩個婆子走了上來。
“將王家一家的身契拿出來,交給外院的蕭義大總管,就說是我的話,將這王家人都賣給人牙子,我們用不起這樣菩薩似的管事娘子。”
王家娘子唬得全身發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饒,但是龍香葉、關芸蓮和陳月嬌,以及金姨媽,沒有一個人幫她求情。
剩下的幾個跟此事有關的管事娘子也嚇得不行,一個個跪下來磕頭求饒。
杜恆霜道:“你們今兒都看好了。這是蕭家所有的對牌,我今兒都一把火燒了,以後會用新的對牌,舊的對牌一律作廢。”說着,命知畫將她捧着的對牌扔到大火盆裡。
那些對牌都是竹製的,很快就燒起來,燃起陣陣黑煙。
杜恆霜又命人將大火盆擡到院子裡的空地底下燒着。
大家看着那些化爲灰燼的對牌,終於知道這個看上去總是一臉笑,說話溫溫柔柔的大少奶奶也不是好惹的,不敢再砌詞狡辯。
杜恆霜又開發了管帳房的那個媳婦,和管調派人手的瞿媽媽,纔對剩下的管事娘子道:“今日之事,你們都看見了。做錯事就要受罰。你們跟這件事無關,我也不會遷怒。以後記得,規矩就是規矩,不按規矩辦事,這轉賣出去的三家人,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鑑。”
這一通雷厲風行,算是杜恆霜初露鋒芒。
蕭家的下人再不敢違拗杜恆霜的話。
關芸蓮看得直髮抖。
杜恆霜真是太狠了。只因爲自己不肯將對牌還給她,她居然把所有的對牌都燒了!
以後蕭家內院起用新對牌,她這個“代管事”,不走也要走了。
龍香葉看了一下剩下的那些管事娘子,想起杜恆霜先前說的話,覺得也是要給她們一個厲害瞧瞧。——奴大欺主這回事,她當年可是嘗過的。讓杜恆霜做做“惡人”,也不錯,至少能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下人……
關芸蓮卻不肯讓杜恆霜得逞,咬了咬下脣,換了笑臉道:“大嫂你有所不知,這些下人,慣會跟紅頂白。只因她們都知道,我表妹是太子心坎上的人,纔不顧以前的規矩,趕着將德馨院收拾出來,給我表妹住。你要知道,規矩雖大,能大得過太子嗎?”
陳月嬌一心想着用太子來制住杜恆霜,忙應景做出嬌羞的樣子,嗔道:“表姐,你說什麼呢?沒那回事,太子對我,就是關心一些而已……”
杜恆霜平靜地接過話茬,淡淡地道:“這是今天的第二件事。既然太子的心上人在我們府上,我們實在是擔不起這樣大的責任。——來人,備車,送陳姑娘去東宮跟太子團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