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媚娘走的時候,她孃親小楊氏一直送到范陽十里之外,才抹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
曾太夫人楊氏也跟着出來了。她到底是看着媚娘長大的,把她當親孫女一樣疼。
“……宮裡那是我們這樣的人待得地方嗎?怎麼勸都不聽……”小楊氏坐在車上哽咽着說道。
“唉,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管不了這麼多的。且放寬心吧。你想士及是她大表哥,也是看着她長大的,能真的放任不管嗎?就算他真的不管,長安城的那些人精子看在媚娘出身范陽節度使府的份上,一定會對她關照一二的。”曾太夫人一邊說,一邊遞了帕子給她拭淚。
小楊氏沒有接曾太夫人的帕子,“我這裡有,您收着吧。”
此後兩人相對無言,坐車回到范陽節度使府。
蕭士及的節度使府本來是建在范陽城外,但是因他的名聲和權勢越來越大,手裡的精兵越來越多,願意依附節度使府而居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在他的節度使府外面又圍了一圈范陽的高門大戶新建的豪宅。
這七八年間,越來越多的豪強世家搬出范陽,來到范陽城外節度使府周遭選地而居。
有錢有勢的人都走了,那以前的范陽城不可避免地衰落下來。城牆崩塌,城門破舊,看上去一幅朝不保夕的樣子,因此連城裡的平民百姓也都紛紛遷出舊的范陽城,在以節度使府爲中心的新范陽城定居。
蕭士及見狀,當然不會把這些依附他的人往外趕,而是特意找了會城建規劃的特殊人才,讓他們重畫圖紙。以范陽節度使府爲中心,籌建一個新的范陽城。
蕭士及出手大方,又許諾給籌建新城的各路人馬封賞軍功,因此吸引了不少很有才幹的土木方面的奇才。
從永徽十年慕容皇后病逝的時候就開始正式修建的新范陽城,到了永徽十三年,已經初具規模。
整個城佔地廣闊,比舊城大幾倍都不止。城牆高大蔚然。修建城牆的青磚都用糯米加白灰漿浸泡過,十分堅固。
很多年後,這座范陽新城被某個新興朝代選爲京城,改名北京,以蕭士及的節度使府爲內城遺址,修建了大名鼎鼎的北京城,此是傳說不提。
而范陽刺史曹家這些年又被蕭士及打擊得夠嗆,早已不復當年的風光,除了一些民政權力還在他手上。刑律和稅收都漸漸移到蕭士及的范陽節度使府。
以前是曹刺史握着錢糧袋子,拴着蕭士及這個節度使的脖子。
沒過幾年,就風水輪流轉,變成蕭士及握着錢糧袋子,拴着曹刺史的脖子。
曹家自從曹韻蘭作死之後,就如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
這邊曾太夫人的馬車回到范陽新城的城門前面,過往的行人見是節度使府的馬車,都紛紛讓路。讓她們先進去。
杜恆霜沒有出去相送,但是她的難過,一點都不比小楊氏少。
媚娘也是她看着長大的,而且在她身邊的時候,說實話,比在小楊氏身邊多多了。
她撫養了她一場,她卻還是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也許父母對於子女,都是這種心態吧。
蕭士及知道楚媚娘今日就走了,杜恆霜肯定會難過,所以在正衙裡心不在焉地處理完公事。也提前回來陪杜恆霜。
時值深秋,外面的天一日比一日黑得早。
蕭士及大步走進來。
“將軍!”
“國公爺!”
“節度使大人!”
一路上不斷有兵士、下人和下屬給他行禮問安。
蕭士及“嗯”了兩聲,頭也不回地往二門上行去。
“老爺回來了!”
“快去給夫人通傳。就說老爺提前回來了。”
二門上的丫鬟婆子一頓亂跑,急急忙忙各行其是。
那邊丫鬟傳話到杜恆霜所在的正院上房內室的時候,蕭士及已經掀開月洞門的簾子,走過雕花地罩,來到了他和杜恆霜日常起居的內室屋裡。
他一眼就看見杜恆霜歪躺在南窗下的紫檀木長榻上,一支胳臂斜撐着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半開的紗窗出神。
順着杜恆霜的目光看過去,他能看見一支古拙的金絲鳥籠子掛在窗外的迴廊下,籠子裡一隻花羽斑斕的翠鳥,正在籠子上吊着的小水壺裡,一啄一啄地取水喝。
蕭士及輕輕咳嗽一聲。
杜恆霜回頭嫣然一笑,“你今兒回來得倒早。”
“怎麼?你不想我回來陪你?”蕭士及笑着走過來,坐到杜恆霜身邊,將她拉起來,“別犯愁了。媚娘有她的主意,你不是說不能以常人度之嗎?”
“是,我是說過。可是事到臨頭了,不傷感是不可能的。你也知道,宮裡哪是那麼好過的?慕容皇后有陛下真心相待,卻壽字頭上差一點,也要費盡心機,才能保得一個孩兒平安。”杜恆霜輕輕搖頭,然後將頭靠在蕭士及肩上。
“宮裡當然不好過。但是這世上哪裡有既輕鬆又安全,還能富貴雙全、長命百歲的地方?若是有,恐怕全天下的人打破頭都要去。”蕭士及笑着勸道。
“總之有好處的地方,就有人爭。你不爭,就得本事比別人強,讓別人爭也爭不過你。媚娘那邊,說實話,比別的宮妃情況要好不少。她是從我范陽節度使府出去的,滿長安城恐怕沒有人能忽視這一點,就連陛下,又有多少原因是因爲我范陽節度使府,所以才召媚娘進宮的,你想過沒有?再說,你也給了她長安幾個最賺錢鋪子的手信,她能動用的銀子,也有十萬兩之多。有人,有銀子,她還聰明伶俐。這樣的人不在宮裡出人頭地,真是暴殄天物了。”
杜恆霜想了想,也覺得蕭士及說得有道理,點頭道:“道理是如此,但是人情總是不好過的。也罷,過兩天習慣了就好了。”說着,便要讓自己振作起來。轉了話題道:“柴家那邊說,大婚準備得差不多了,十月初八安姐兒就要出嫁,問咱們還有什麼要求沒有。”
蕭士及和杜恆霜的嫡長女蕭宜安,也就是安姐兒,早年跟秦州柴家的柴二郎定了親,今年安姐兒滿了十八歲,可以出嫁了,而柴二郎已經二十一歲了。足足等了安姐兒六年時間。
十八歲出嫁,這個年紀是杜恆霜的知交好友諸素素給她定下的死規矩,說太早出嫁不好。其實大齊女子大多十四五歲就出嫁,到十六歲,已經是比較晚了。十八歲,那是非常晚。
好在柴家通情達理。在蕭士及親自去秦州懇求過幾次之後,他們也同意了。
當然,最主要是柴二郎同意。只要新郎官同意。旁人還能說什麼呢?人家都不急着進洞房,你急什麼急?想代爲圓房嗎?——真是秀逗了……
蕭士及和杜恆霜當然很滿意。爲了答謝柴家的盛情厚誼,也爲了提攜自己的女婿,蕭士及特意將柴二郎帶在身邊。
從柴二郎十六歲起,他就離開柴家,跟在蕭士及身邊,做了一員親隨小兵。
能追隨大齊戰神蕭士及左右,可是大齊無數好兒郎的夢想。
今年他要成親了,蕭士及才放他回家準備,當然。杜恆霜也派了數個下人跟他一起回秦州,看看那邊的新房準備得怎樣了,還有安姐兒的嫁妝要先往那邊拖過去。
從范陽到秦州。騎快馬也要五天時間。
送親的時候還要更長。
蕭士及和杜恆霜只有這一個女兒,當然一切都打點得妥妥當當。
從范陽到秦州的一路上,杜恆霜甚至派人估量着送親隊伍每天的行程,沿路新開一座又一座客棧,只爲了她女兒出嫁的路上,有可以歇腳打尖住店的地方。
這一路客棧開下來,後來成了規模不小的大型客棧商鋪。
杜恆霜想到蕭士及對柴二郎耍的手段,就忍不住想笑,道:“你這個促狹的,把人家兒子拘在這裡五六年,不許別人近女色,你倒一點都不擔心……”
蕭士及撫了撫下頜剛冒出來的髭鬚,眯着眼睛笑道:“我女兒國色天香,別的女人有什麼意思?還是早早收心得好。再說,你以爲他沒有見識過?在軍營裡面,不跟同僚一起去逛窯子,簡直不能稱‘同袍’。”
杜恆霜的臉頓時拉長了,冷冷地看着蕭士及。
蕭士及攬住她的肩道:“又想多了不是?我是說他去見識過,並沒有親自下場。我讓人看着他呢,哪裡會讓他被別人撥了頭籌?”
杜恆霜撥開他的手,惱道:“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哪裡是說他,我是說你!——沒有逛過窯子就不是‘同袍’,那你呢?你有沒有逛過?有沒有下場?”
蕭士及十分頭疼,將快要炸毛的杜恆霜抱緊了,苦笑着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我是說別人,你夫君我雖然去逛過,但是絕對沒有下場。你想想,當初我練童子功,自然不能開葷。後來有了你,我還要別人幹嘛?就算別人再好,又與我何干呢?”
蕭士及不善言辭,但是這些年也練出一點心得體會,知道什麼話會讓杜恆霜消氣。
杜恆霜噗嗤一聲笑了,拿手指頭點了蕭士及額頭一下,道:“得了吧你,別裝出這幅熊樣兒惹人笑。這些年,我知道你沒有行差踏錯,還算過得去。”
“那就好,你剛纔把我的心都要嚇出來了。”蕭士及也笑着跟她插科打諢,只望讓她能開心一些。
楚媚娘走了,很快安姐兒也要出嫁,杜恆霜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
兩人說說笑笑一番,心情漸漸好了,就聽外面丫鬟回報,說誠哥兒和欣哥兒兩個小混世魔王來了,還帶着他們的小跟屁蟲久哥兒。
杜恆霜和蕭士及忙出去見他們,又留他們一起吃晚食。
一身管事媳婦打扮的知數迎上來道:“夫人、國公爺,纔剛曾太夫人使人過來傳話,說她們今日累了,要早些歇了,讓夫人不用去定省了。”
知數如今已經杜恆霜身邊最得力的大管事媳婦。她當年放棄了外院大管事蕭義的提親,只爲了嫁人之後,還能繼續回到杜恆霜身邊當差。
杜恆霜點點頭,“曾太夫人和表姑還好吧?”
“還好。表姑太太倒是哭了一場,但是女兒出門子,娘哪會不哭呢?都是人之常情。”知數向來會說話,勸得杜恆霜連連點頭。
“安姐兒呢?——誠哥兒,你姐姐呢?”杜恆霜坐下來之後,總覺得少點什麼似的,左右看了看,纔想起來安姐兒沒有過來。
“姐姐去看祖母去了。姐姐說,她要出嫁了,這幾天都會去陪祖母坐一坐。”誠哥兒撇了撇嘴,不明白跟那個瘋子有什麼話說。
久哥兒聽了,忽閃着大眼睛道:“祖母不瘋了。我昨兒見她好好的,沒人看着她的時候,她一點都不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