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成接完電話,怔怔地在牀上坐了一會,房間裡昏暗暗的,其實天已經快亮了,早晨的光線從窗簾遮不住的地方投進來,一點點地打亮桌子、凳子、牀腳。
如果不是手機上的通訊記錄清晰顯示幾分鐘前的確有那麼一通接入電話,他真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不,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還會從小夏嘴裡聽到“爸爸”這兩個字。
那一刻,就好像有人揭開了他的天靈蓋子,嘩啦啦灌下去一大盆冰水,然後他猛地抖索了一下子,如夢初醒。
這些年,自己都到底幹了些什麼啊?
他是有自己的家庭的,那是在小夏約莫四五歲的時候,老太爺說,守成也該成個家了,跟盛家的女人,畢竟是不能作數的,於是親戚間牽了線,給他相了箇中學女老師,不鹹不淡地相處,然後結婚,結婚那一次,算是對盛清屏這邊請了“長假”,推說是出差,盛清屏抱着小夏去汽車站送他,車子開動的時候,小夏使勁衝他擺手,說:“爸爸,打電話給我啊。”
婚禮到底是大事,一直忙,三四天了纔想到撥電話回去,撥的時候應該正趕上飯點,盛清屏在炒菜,小夏接的電話,聲音嗚嗚咽咽的不對勁,再追問兩句,她哇的就哭出來了,說:“乘法表背錯了,媽媽打手心。”
心疼的他,連這個婚都不想結了。
小夏十多歲,上的初中,長的漂亮,同級有些小混混就總愛佔她便宜,有天晚上七點多了還不見小夏回家,秦守成急的打電話去她好朋友那問,有個女孩說:“怕是在教室不敢出來呢,那些個小流氓,放學路上老堵她。”
這還了得!秦守成氣的血都衝上腦子了,自行車一蹬就往學校趕,到教室前頭,遠遠看到門關着,幾個小混混扒着窗戶朝裡頭風言風語的,秦守成氣沖沖過去,一人賞一巴掌,跑的慢的那個還被他踹了一腳。
小夏打開門之後就在那哭,這種事情她覺得羞恥,也不好意思跟家裡說,秦守成摟着她說:“小夏,再有這事,得告訴爸爸,自家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
小夏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寒假回來,說想買個筆記本電腦,盛清屏嫌貴,沒同意,小夏那臉拉的,好幾天都沒個笑影兒,回學校的時候,秦守成偷偷買了個塞她行李箱裡,當晚她到了就給秦守成打電話,喜的什麼似的,說:“爸,我將來一定孝順你的。”
秦守成沒好氣:“給你買東西才孝順我,白眼狼。”
小夏在那頭撒嬌:“不是的,爸,不買也孝順的……”
再然後……
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時隔四年,他終於跟她通上話,聽到她在那頭說:“爸爸,你是拿刀子一塊塊剜我的肉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好像才第一次發覺,給小夏造成了多大的痛苦。
很多傷害,耳朵裡聽聽,字面上看看,影像上瞅瞅,唏噓之外,並無太多感覺,直到親耳聽到,親眼看到。
當年他心疼的掌珠一樣的女兒,受到的最大的傷害,居然恰恰來自他這個口口聲聲“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父親。
秦守成頹然地去扶額,這才發現,滿臉冰涼的,都是眼淚。
這一次,不要也不能再對小夏食言了。
秦守成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下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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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邊上的小旅館,位置偏,後頭挨着密簇簇往山上長的林子,秦家一行人怕人多眼雜,多給了錢,請其它的客人都挪出去,算是把整個後院給包了。
秦守成住二樓,開門出去的時候,他驚訝的發現秦守業在走廊裡擱着的藤椅上坐着,一動不動,像是一尊晨曦裡的塑像。
“大哥,這麼早?”
“嗯。”
沉悶的對答,後繼無話的尷尬,既然秦守業在,秦守成不好先提去看嶽峰的話,索性拖了張邊凳過來陪秦守業坐着:“想什麼呢?想……家了?”
斷腿之後,秦守業的情緒就一直不大對,秦守成跟他說話的時候,難免小心翼翼。
“沒臉回去,愧對祖宗。”
這話說的太嚴重了,秦守成陪笑:“誰也沒想到繞來繞去,八萬大山會最終插手,大哥,論正面相拼,咱們秦家從來就不是盛家的對手,老太爺不是有個比方嗎,盛家要是野牛羣,咱秦家就是一小叢狼,你別指望這叢狼能把整個野牛羣給滅了,肉太多,撐也撐死咱們了,咱們能做的,就是個襲字,拖住大的,對付落單的小的,幾年不開張,開張吃幾年,你看動物世界裡,不都這麼演嗎。”
秦守業冷笑:“那咱們十幾只狼,被個牛犢子耍的團團轉,你還覺得挺長臉是吧。”
秦守成不說話了。
“盛夏有什麼本事?她從來就沒在八萬大山待過,當年她是個什麼玩意兒?我一根手指頭也碾死她了。這些年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走,老爺子提過幾次要動手,我說要等時機,還不是最成熟的時候,現在怎麼樣,熟過頭了,我一根手指頭都沾不上了!”
“咱們這幫人,還有什麼臉回去?論歲數,加起來是她十多倍,論形勢、論勢力,這事交給智障去辦也成了,偏偏就在咱們手裡敗了,嶽峰再有種一點,車軲轆應該從我脖子根碾過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好過現在做個殘廢,領着TMD一羣廢物。”
這是指着鼻子在罵秦守成了,秦守成也不生氣,比起秦守業剛受傷時候的躁狂斥罵,“廢物”的說法已經是相當委婉了,既然提到嶽峰,秦守成索性順水推舟問下去:“準備拿這小子怎麼辦?”
秦守業的臉色一冷,沒有立刻回答,秦守成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昨晚上,打的他也挺慘的,嶽峰是挺可恨的,可他是外人,跟苗苗也熟,你要真殺了他……”
秦守業冷笑:“殺了他?那不就是給他個痛快嗎?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秦守成試探着又問:“那還是……放長線釣大魚,留着他把小夏引出來?”
秦守業定定看着秦守成,看的他全身發毛,正想再說兩句,秦守業突然怪笑起來:“老二,你這把歲數了,怎麼還能天真成這樣?我們剛去過八萬大山,盛家上下戰戰兢兢的,那老婆子短期內會放盛夏出來嗎?再說了,盛夏她媽是有前科的,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老太婆不怕盛夏再給她來一道?那是一定當成犯人一樣關着的,留着嶽峰釣盛夏,你還真幽默,你指着我再等十年?二十年?我有病嗎非吊死在盛夏這棵樹上不放?有這個時間我不會去算計另一個姓盛的?”
“那你不殺嶽峰,又留着他……”
秦守業嘿嘿嘿笑起來,神情又是扭曲又是詭異,看的秦守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剛你不是問我一大早的想什麼嗎?我就想着怎麼樣對付這小子呢,骨頭這麼硬,那麼着打都敢罵我,他是沒嘗着什麼叫真痛,我得好好教教他。”
秦守成心頭瘮的慌:“那你……想到了嗎?”
“哪用得着費勁想啊,法子太多了,中國老前輩出了多少能人啊,呂雉你知道嗎,她怎麼對付戚夫人的?砍了四肢扔在糞坑裡泡着啊,嶽峰不是驕傲嗎,不是覺着自己挺帥的麼,我就讓他比這世上最髒的還髒;他不是總覺得自己挺男人的嗎,我讓他當不成男人怎麼樣?我找人強暴他怎麼樣?這種人骨頭硬、不怕死,沒關係,那就折他的精神,精神一折,自己看自己都想吐,整個人也就垮的跟一攤死肉沒什麼兩樣了。跟我犟,他犟的起嗎?我有的是法子對付。”
秦守成打了個寒噤,他覺得秦守業整個人都已經走到了精神變態的瘋狂邊緣了。
天亮起來,樓上樓下陸續開始有人起,人聲一多,秦守成和秦守業這邊的話題就不好進行了,秦守成乾咳了兩聲,尋個藉口下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秦政上來了。
秦政算是秦守業的心腹,當時在古城,秦守業就是讓他帶的槍,秦守成衝秦政點了點頭,拐下去的時候,忽然多了個心眼,側在樓梯下面聽他們說話。
“大伯,那頭給回覆了,說是可以提供,但要這個數。”
秦守成看不到秦政比劃的數字,但想來是可以接受的,因爲秦守業幾乎沒提價錢:“管用嗎?”
“說是毒性殺神經的,每一針加大劑量,一針下去大面積肌肉萎縮,肌力就算達不到0級完全癱瘓,也八九不離十,恢復不了的。”
“什麼時候送到?”
“中午之前,他們也需要時間,說是可以先配三針,接下來還要的話,再議。”
“送到之後,先給他打一針。就打折了的那條腿,我要叫他親眼看着自己的腿是怎麼廢下去的,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他斷腿,我叫他一輩子拖着一條廢腿,天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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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到一層右首邊盡頭的那間工具房門口時,一顆心還爲剛纔所聽到的狂跳不已,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穩下神來,這間屋子沒窗戶,秦守成擰了擰門把手,確認開不了之後,去到旁邊的客房門口敲門。
開門的是睡眼惺忪的秦彪:“二叔,這麼早啊?”
秦守成朝隔壁那扇門努了努嘴:“鑰匙,我進去看看。”
秦彪汲拉着拖鞋,踢踏踢踏走回去從枕頭下摸了把鑰匙出來交給他:“都打成那樣了,跑不了的。”
秦守成心裡有氣:“跑是跑不了,萬一死了呢?你大伯不叫他死,留着他就是有用,你以爲讓你看人只是爲了防他跑?豬腦子!”
秦彪讓他這麼一說,心裡頭也不安起來,原地僵了兩秒,擡頭看到秦守成已經開門進去了,趕緊三兩步也跟過來。
工具房裡堆着不少木料傢什,加上沒窗,光線暗的很,秦守成摸到牆壁上的開關撳開,幽黃色的燈光籠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木頭邊角料、舊紗窗網、不用的落滿了灰的摺疊椅子,乾涸的發黑的血跡……
嶽峰靠在牆角,頭垂着,聽到動靜,身子微微動了動,他左半邊臉上全是血,已經幹了,血痂結在腫的睜不開的左眼上,右眼倒是還能看的,看到秦守成的時候,居然還笑了笑,沙啞着嗓子說了句:“怎麼,還打上癮了是吧?”
秦守成嗓子裡咳了咳,上前一步蹲下,想了想掏了根菸出來點上,直接遞給嶽峰,嶽峰伸手想接,胳膊動了一下,手沒擡起來,秦守成索性直接遞到他嘴邊,嶽峰湊過來狠狠吸了一口,又仰回去,盯着秦守成看了半天,突然嘴一張,一口煙氣直噴在他臉上。
秦守成被嗆的直咳,秦彪大怒,過來一巴掌就甩在嶽峰臉上:“Cao你媽的,還敢橫。”
秦守成擺擺手:“你出去,門口看着,待會叫你再進來。”
秦彪悻悻的,又不敢說不,罵罵咧咧出去了。
嶽峰捱了打也只是冷笑,秦守成看了他半天,說:“嶽峰,我以小夏父親的身份,跟你說幾句話。”
嶽峰看他:“你也配?”
秦守成也不生氣:“你骨頭硬,我心裡佩服,只不過做人要識時務,剛剛你那一噴,換了是我大哥,剜你個眼珠子都有可能,事實上,要不是你運氣好,昨晚早卸了你一條腿扔出去喂狗了。”
這話不是瞎講,昨晚上秦守業發狂的時候,的確聲嘶力竭地大叫“拿斧頭過來”的,但凡當時真有斧頭,嶽峰一條腿也就跟身子分家了——幸好這工具房放的只是木料和舊傢俱,旁邊的人也一直勸:“大伯,這三更半夜的,哪找斧頭去啊,再說了,咱們一行人出去借斧頭鋸子的,也說不過去啊……”
於是秦守業就上手打了,沒頭沒腦的,整張椅子掄起來往嶽峰頭上砸,也虧了他自己是斷了條腿的,不得勁,打了幾下自己反而絆倒了,情況亂作一團,後來是秦守成出來發的話,讓幾個人把秦守業架回房休息,嶽峰這邊鎖起來,有事第二天再說。
真細論起來,昨晚沒死在秦守業手裡,還真有賴秦守成的出面。
嶽峰不想聽他嘰歪:“落到你們手裡,我也沒什麼活的指望,讓人死個清淨行麼?”
秦守成笑笑:“你一來就跟我大哥槓,你是死的痛快了,想想小夏,她在外頭等着你呢,你死了,她多難過。”
秦守成忽然談起季棠棠,大大出乎嶽峰的意外,這一日夜的,如秦守成所說,他幾乎是卯了全身的力氣去跟秦守業硬碰硬,明知道碰不過,碰到頭破血流,還是圖個解氣痛快,但是秦守成忽然提到棠棠,軟肋上戳了他這麼一小下子,登時就放開他的氣門了,難受像潮水一樣一層層往上淹,淹到咽喉,迫的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腿被打折,疼的整晚睡不着,他也沒叫過一個痛字,但現在是真痛,心痛。
秦守成說:“年輕人,不要太過沖動,任何時候,活着纔有指望。你現在受點罪,活着出去了,能跟小夏見面,說不定以後成了家,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你拼一口氣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剩小夏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連你的屍收不到。得爲以後打算,得看長遠,韓信忍不了跨下辱,就沒有後來的大將軍;勾踐不放低姿態,一輩子也復不了國,你懂嗎?”
嶽峰看着他,末了難以置信地說了句:“你有病吧?”
秦守成想笑,但是笑沒出來,眼淚先出來了,嶽峰是該覺得他有病的,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
可他沒辦法,他就是想說,掏心掏肺的說。
這一刻看嶽峰,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他是真把他當成小夏的依靠在看的,像任何一個不放心女兒的操心的父親一樣,他有那麼多話要交代,恨不得把自己這輩子積攢的所有經驗,一股腦兒教給這個要帶走女兒的人。
嶽峰這小夥子是不錯,對小夏真心,夠義氣,也夠男人擔當,但忍字上還是缺了那麼點火候——人生這條路難走的很,那麼多起步就摔了的,早年就折了的,想把路走順了,除了運氣,技巧也很重要,而在諸多技巧中,忍字最難。
都說忍字心頭一把刀,能先對自己下刀子,外頭的明槍暗箭也就等閒視之了,又說忍一忍風平浪靜,既然浪能靜,又何必要跟風浪博個你死我活呢?到頭來,只把自己拼成水底陰森森的一副白骨架子。
這一點上,小夏做的比嶽峰還強些。
他不是傻子,不會因爲小夏叫了他一聲“爸爸”就天真的以爲女兒真的原諒他,小夏是爲了嶽峰在忍,在權宜,在放軟膝蓋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秦守成有多心酸,就有多欣慰:這個女兒已經成長的這麼好了,普通的惡風惡浪已經傷害不了她了,她不是當初那個被人騷擾就躲在教室裡鎖着門哭的小姑娘了,她也再也不需要他這個只會口頭說說“任何時候,爸爸都會保護你”的父親了。
他回頭看了看門口,忽然湊過來壓低聲音:“中午之前,我找個機會放你走。”
嶽峰愣了一下,居然笑起來:“秦守成,你又搞什麼把戲?耍着人好玩是吧,你被人打成這樣,你能走?”
外頭傳來人聲,不知道是不是秦守業在下樓,秦守成不好多待:“你做好準備,我知道你不方便走路,但爬也要爬出去,這一次走不掉,你等着一輩子交代在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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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走了之後,嶽峰想了很多,他找不到秦守成要救他的理由,畢竟,面對葉連成的時候,秦守成可是半點沒手軟,但是同樣的,他也找不要秦守成要耍他的理由。
自己已經是這個處境了,再耍他有什麼意義呢?不見得秦守成想來一套捉放曹的把戲去贏得他的信任吧?也不見得是要放他到一半又捉回來圖個開心,秦家人還不至於這麼無聊。
他試着挪了一下傷腿,鑽心的痛迫的他臉上的神經都僵了,嶽峰脫下上衣,深吸幾口氣之後,咬着牙把上衣裹在傷腿上。
秦守成可能會真的放他走,但絕不可能找個擔架來擡他,話糙理不糙,爬也得爬出去,這條腿估計用不上,但絕對不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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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意識到,偷偷放走嶽峰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了。
從早上開始,這院子裡就沒短過人,秦守業放話說是這兩天大傢伙都累了,休整半天吃了飯再走,只秦守成心裡知道,他應該是等“那頭”送針劑來。
秦守成知道,自己得搶時間了。
他先去找秦守業,看似隨意地提說這些日子大家都夠嗆的,他去外頭飯店裡聯繫下,中午讓做頓豐盛的送進來,休整嘛,索性休整的徹底一點。
秦守業沒反對。
飯店那裡,秦守成同樣看似隨意地說了句:早點準備,大概11點的時候能上桌。
飯送過來的時候,秦守業有點奇怪,說:“這麼早啊。”
秦守成笑笑:“是啊,廣西這邊吃飯早。”
於是也就沒再提什麼,留了秦彪在後面看着嶽峰,其它人都到前院的大廳吃飯,吃到一半時,秦守成拿餐巾紙擦擦嘴,說:“我去換換小彪,別你們吃肉,小彪啃草的,不厚道。”
一桌子的人鬨笑,還有人說:“謝二叔啊,破費了。”
秦守成很鎮定的往外走,步子不快,但腿不直覺地打顫,一直到確信走出所有人的視線了,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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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說有的吃,秦彪樂壞了,交了鑰匙拔腿就往前頭跑,秦守成先去到秦彪房裡,把之前收了的嶽峰的手機給拿上,然後又沉下心等了等,確認前頭吃的正穩,迅速到工具房前開門。
還是緊張,開鎖的時候,手都在抖,門打開,嶽峰已經聽到動靜了,正掙扎着想攀着牆壁站起來,秦守成幾步過去架起他,說了句:“趕緊,沒時間了。”
出門的時候,還能聽到前院穿過來的推杯過盞的聲音,離着這麼近“作案”,秦守成一顆心都快跳出來,直覺當年帶着盛清屏私奔都沒有今次這麼緊張,他帶着嶽峰從後門走,門一推開就是上山的坡路,秦守成掩上門,明知道沒旁人在聽,聲音還是低了三分:“山上樹和洞子都多,好藏。”
嶽峰不吭聲,他痛的一直出汗,腦仁都鏗鏘鏗鏘的,一時間沒心思想別的,只知道藉着秦守成的力快走,走了一段停下來歇氣,回頭看看旅館有段距離了,才問他:“你沒安排車?”
“什麼車?”
嶽峰看着他一臉茫然的模樣,心裡頭不祥的感覺越來越強:“你沒個計劃?我這樣的能爬山嗎?就算爬上去了,你們秦家人一搜山,我逃的掉嗎?你把我弄出來,就只是讓我上山藏着?”
秦守成不安地舔着嘴脣,試圖給他解釋清楚:“來不及,時間太緊,我對壩鎮不熟,離開了去安排這事不現實……總之,先走,脫身了就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嶽峰聽的眼前直髮黑,心裡頭暗暗叫苦,什麼叫“走一步看一步”,他要還囫圇着也就算了,現在根本廢人一個,沒秦守成攙扶着他都挪不了步子,讓他上山,這不趕兔子進圈一樣,一抓一個準嗎。
想了想,他搖頭:“不行,我不能上山,一旦發現人沒了,秦家一定搜山,我得往他們想不到的地兒走……”
他回頭看來路:“我往住戶走,秦家不至於囂張到搜每戶人家的屋子,我只要待下來,拖點時間,聯繫上我朋友就行,我手機……”
秦守成趕緊從兜裡掏了遞過去:“這,但是你這副樣子,一露面就有問題,萬一人家瞎吵吵,驚動了大哥他們,就全完了。”
嶽峰反而鎮定了:“見機行事吧,這麼走活面大點。秦……叔,你是跟我走還是……回去?”
秦守成愣了一下,他的確想的不周到,樣樣都倉促,自己的退路也沒鋪,跟嶽峰走嗎?太荒唐了,要麼還是回去吧,最多被秦守業劈頭蓋臉罵一頓,再不濟打一頓,總不至於殺了他,想動手的話小輩們也要攔着的,他畢竟是叔字輩的……
正要說什麼,旅館方向忽然傳來氣急敗壞的叫聲,回頭看,遠遠的都能看到院子里人頭攢動,秦守成臉色驟變,也是人有急智,電光火石間,他突然就有了主意,俯下身子就去解嶽峰腿上綁着的外衣:“衣服給我,我穿你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是幫你拖一陣子,你記着,爬也爬出去,往另個方向……”
緊急關頭,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嶽峰緊張的連腿疼都不覺得了,他坐到地上幫着秦守成一起解:“我口袋裡有錢包,錢給我,我可能用的上,錢包你拿着,上山的時候往另一個方向扔,他們追到了你發現不是,有可能再被錢包引着追一陣,多爲我爭取一點時間是一點。”
秦守成連連點頭,一邊點頭一邊不自覺地嚥唾沫:“行,行,你爬的動嗎,得快點。”
嶽峰笑笑:“部隊裡我練過匍匐前進,不慢的,其它的看老天吧。叔,謝了,有的拖幫我多拖會。”
說完了他也不磨嘰,牙關一咬挨着地面的叢草往另一側下的地方爬,這個時候真正時間就是生命,運氣主導,也虧的他練過,胳膊肘有力,加上高度緊張,速度真不比當年練的時候慢,爬出十來丈遠時,忽然聽到秦守成說了句:“嶽峰,你記得要對小夏好啊。”
話說的淒涼又難受,嶽峰忍不住回頭,秦守成已經沒站在原地了,他一邊往上跑一邊套嶽峰的衣服,跑了三四步時,遠遠把錢包往另一邊扔了出去。
不管平日裡是多麼恨秦守成,這一刻,嶽峰心裡對他,真的只有感激,他忍住內心激涌上來的複雜情感,一咬牙繼續迅速往邊路爬,幾乎快爬出正面的視線時,他聽到了山下雜沓而上的腳步聲,幸運的是,這聲音不是向他這個方向的。
他擡頭向上看,高處的林子裡,若隱若現着一個藍色的身影,有些角度,能很明顯看出是撐着杖子在走,一跛一跛的,嶽峰先還奇怪,後來才反應出秦守成這是學他,他被打折了腿,健步如飛纔會惹人懷疑。
這鎮上的屋子都是揹着山建的,從山這頭過去,真還沒遇到人,嶽峰掙扎着爬到一戶人家後頭,後窗是開着的,裡頭應該在看電視,能聽到電視裡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這麼不合時宜的聲音,嶽峰真是哭笑不得,他強撐着力氣支起上身,撿了塊石頭就從窗戶裡砸進去,也不知砸到哪了,有個男人大叫:“媽的小兔崽子想死……”
窗戶口映出一張怒氣衝衝的臉,臉上憤怒的表情在看到窗戶底下的嶽峰之後全然轉作了驚愕和手足無措。
嶽峰說:“大哥,救個命,我被劫了,還要殺我,行行好,趁他們沒來,讓我躲躲,要多少錢你開口,我這也是買命。讓我進去打電話報警,我一輩子都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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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峰暗自感激自己是遇到好人了,當然總體上,這世上還是好人多點。
男主人出來半拖半架把他弄進去的,但是看出來是小門小戶的謹慎人,緊張的要命,讓他進屋之後就關門、關窗、拉燈、拉窗簾,連電視都調了靜音,生怕發出一點異動,嶽峰想笑的同時如釋重負,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只要進了住家,他就安全了。
不管人家要不要,嶽峰先放了五百塊在臺子上,問了主人家的地址,然後開機,他換了號之後,聯繫人沒幾個,這時候潔瑜是靠不上的,毛哥對廣西不熟,還得找光頭。
電話通了,沒等光頭寒暄,嶽峰直入主題:“光頭你聽好了,我現在情況不好,見紅了都,指着你救命,是真救命。”
光頭被這幾句話嚇的一激靈,在那頭當場汗就出來了。
“我現在在壩鎮,這個時候你趕過來也沒用,我知道你這邊人面廣,你打電話,不管什麼辦法,朋友託朋友,派幾個可靠的過來接我,只有這樣速度最快,接出去了我也就安全了,實在沒辦法再報警。”
說到這,手機餘電不足的警示音已經起了,嶽峰趕緊先把地址報出去,手機自動關機的時候,他看到頂欄顯示有未讀短信。
算來算去,聯繫人也就那幾個,估計不是潔瑜就是毛哥發的,以後再說吧。
打完電話,全身的痛勁纔上來,傷腿的神經好像痙攣一樣,連帶着整個身子都不受控地顫,嶽峰攥着椅背強自忍着,擡頭看到男主人看他,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男主人問:“怎麼不報警呢?”
嶽峰說:“劫人的看着像有來頭的,不知道是不是能通關係,大哥你別笑我,我外地人,就怕惹到的是地頭蛇……”
說到這,遠處忽然傳來一記聲響,啪的一下子,嶽峰渾身的血一下子就僵了。
那個男主人還在一邊使勁點頭:“可不是,電視裡不是放過麼,警匪勾搭那是,外地人是得小心……”
啪,又是一下子。
男主子也聽到了,他納悶地側着耳朵又聽了半晌:“哪家大中午的放鞭炮啊?”
嶽峰的心底深處掠過一陣寒噤。
那是……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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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有兩三個留在秦守業身邊之外,其它的幾乎都上山去追了,遠遠地看,那抹一瘸一拐的亮藍分外刺眼,秦守業一直看着,臉上的肉都簌簌地在動了,突然就說了一句:“放槍。”
秦政嚇了一跳,下意識就阻止:“大伯,這大白天的,萬一多事的看到,麻煩啊。”
秦守業冷冷斜了他一眼:“有麻煩也追不到你頭上,放槍。”
秦政沒辦法,掏了槍出來瞄準,這不比當時在古城,大白天的,畢竟忐忑,秦守業雖然說有麻煩追不到自己頭上,但是萬一呢,真追究起來,自己什麼貨色,全然舍卒保帥的卒啊?
這麼想着,手有意無意就太高了些,第一槍意料之中的沒中,似乎打在石頭上,山壁上騰起白灰,他想着,姓岳那小子知道這頭開槍,怎麼着也得躲躲吧?山上樹這麼密,他往下一趴,神仙也瞄準不到了,到時候就不是自己的事了,橫豎自己是沒殺人的……
正尋思着,手裡突然一空,秦守業劈手就把槍給奪了過去,穩穩沉住了手,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
視線裡,隱隱血花暴起,秦政心悸,下意識後退了兩步,聽到秦守業冷冷的呢喃:“怎麼可能跑這麼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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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成心慌慌的,底下喊追的聲音越來越近,待會他們發現追的不是嶽峰而是他這個二叔,要怎麼收場?自己要怎麼去圓?怎麼給這羣小輩們交代?
越跑越慌,到後來也顧不上裝瘸裝跛,偷空朝山下望了望,到底是有點心理安慰:應該是沒人去追嶽峰的,這小子,也不知道跑沒跑出去。
這一趟到底是值的……
正這麼想着,有什麼東西擦着頭頂就過去了,嗖嗖的,感覺頭髮都燎焦了幾根,那東西打在前方的石壁上,嘩啦啦直往下掉碎石子。
秦守成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視線所及,突然間如遭雷噬。
石壁下頭站着的,那不是……盛清屏嗎?
她這身裝束,他這輩子都記得,私逃出八萬大山的那天晚上,她就穿着這一身,手臂上挎着個老式方巾打結的包袱,他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山下奔,跑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停下,眼淚汪汪地看他:“守成你發誓,我拋下家跟你走了,你發誓,不能騙我,要一輩子對我好的。”
秦守成嘴脣囁嚅着,看石壁下站着的盛清屏,她靜靜站着,那麼哀怨地看着他,好像在說:“你發誓,守成,你發誓。”
那天晚上,火燒火燎的,他隨口就發了個毒誓,他怎麼說來着?
他說:“屏子,你還不信我麼,我要真騙你,這輩子不得好死。”
噗的一聲,有熾熱的東西,鑽子一樣旋着鑽進了他的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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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剛做了一場鬧哄哄的噩夢。
秦守成的屍首擡回來了,擱在秦守業的房裡,腦門上一個穿顱血洞,雙眼圓睜着,撫了幾次都閉不上,嘴角卻是詭異地帶着笑的,秦守業坐在椅子上,陰蟄地看着秦守成,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幾個上山的人多找了一段時間,沒找到嶽峰,帶回來一個皮夾子,說可能是順着另一個方向跑了,但是沒道理,一個腿打折了的人,能跑多遠呢。
沒有再找,也無心再找了,回來的人都面有懼色地議論紛紛:爲什麼大白天的放槍,大伯殺死二叔了,大伯瘋了已經。
秦政訓斥了幾句,後來自己也沒心思去訓了,事實上,他心裡已經有了深重的懷疑,秦守業開槍的時候,他是站在旁邊的,他清楚記得當時秦守業說了一句:怎麼可能跑這麼快,扒了皮,看看你是哪路鬼。
秦守業分明就知道那不是嶽峰!
但是他是秦守業跟前得力的人,關鍵時刻,還是得充場子,不能像旁人那樣說東道西的,他就站在秦守業門口,以防大伯有什麼吩咐。
一直沒有,秦守業陰的像沒有活氣,看着死去的秦守成似笑非笑,偶爾嘴脣翕動一下,勾起一絲譏諷的笑。
手機響了,秦政看了一下,是擱在牀邊的,他提醒秦守業:“大伯,有電話。”
秦守業沒動。
手機一直在響,秦政尷尬地咳了兩聲,還是過去拿起來看了看:“大伯,是苗苗的。”
秦守業嗯了一聲,秦政知趣地把手機遞過去。
秦守業疲憊地把手機送到耳邊,撳下了接聽鍵:“苗苗?”
沒有回答,倒是一串清麗流暢的琴音傳了過來,苗苗的鋼琴一直彈的很好,這曲《致愛麗絲》據說是入門者必修,苗苗當初下力氣學過,熟的不得了,信手拈來,有時候讓她彈個曲子,她也懶得彈別的,翻來覆去就是這一首。
秦守業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強笑,聲音儘量柔和:“苗苗啊,怎麼想起來彈琴給爸爸聽啊?”
琴音停了,那頭傳來冷笑的聲音。
秦守業的脊背一僵,喉結明顯收縮了一下,眼底居然現出了少有的恐懼:“你是誰?”
“秦守業,住的不差啊,我記得你也不是很大的官兒嘛,怎麼買得起這麼獨棟的房子,是貪污受賄呢還是秦家給你供的見不得人的髒錢啊?”
秦守業的腦子轟的一下就炸開了。
盛夏!她不是在八萬大山嗎?
秦政也察覺出秦守業的表情變化了,他無聲地做了個詢問的口型,秦守業顧不上理會他,喉嚨乾的厲害,急急問她:“你想幹什麼?苗苗呢?”
季棠棠笑起來:“我想幹什麼?我還能幹什麼?嶽峰還給我,我就把你的寶貝女兒還給你。”
秦守業心頭一涼,他儘量穩住心神:“盛夏,這件事跟苗苗沒有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談。”
季棠棠冷笑:“見面再談,帶上嶽峰來見我,你要是遲一遲,我拆了苗苗的骨頭。”
秦守業手臂都在抖了,他想了想,故作鎮定:“盛夏,你不是這樣的人,你用不着拿苗苗嚇唬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秦守業輕舒一口氣,正想說什麼,那頭突然忽然傳來暴怒的斥罵聲:“誰讓你停的,我有說讓你不彈嗎?”
隨之響起的是重重的耳光聲,凳子摔倒的聲音還有苗苗驚懼的壓的低低的哭聲,秦守業的血一下子衝上了腦子:“盛夏!你敢!”
季棠棠笑起來,笑到後來她有些止不下來,聲音裡透着濃重的怨毒之氣,聽得秦守業毛骨悚然。
“秦守業,我忘了告訴你,我沒治好就出了盛家的音陣,我現在是個病人,我不能受刺激,我對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負責任。你最好快點來,否則夜長夢多,我會做出什麼來,自己都不敢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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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光頭接到朋友電話,說是接到嶽峰了,多處外傷,腿傷尤其重,剛送進手術室,估計得有幾個小時才能出來。
光頭聽的心驚肉跳的,讓不惜任何代價,一定得全力去治,嶽峰年紀輕輕的,不能就這麼着落個殘廢,掛了電話他就忙活轉錢的事,晚上銀行不開門,他又搞不來銀行轉賬,還是託了朋友,好說歹說的,先把錢打過去了。
匯完錢想着是不是該通知嶽峰親近的人,想來想去居然不知道通知誰,末了撥了個電話給毛哥,還沒來得及說岳峰的事,毛哥先逮住他問了:“哎我一忙給忘了,你最近跟峰子有聯繫嗎?”
光頭心裡打了個突,先不說有:“怎麼了啊?”
“我惦記着問他呢,棠棠早上問我苗苗二叔的電話和家裡地址,我一琢磨怪不對勁的,她打聽苗苗幹嘛啊。我給峰子打電話沒打通,發了短信問他也沒回,臭小子怎麼回事啊,是不是跟棠棠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