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緣(2)

萊恩有點激動:“你錯了,先生,我絕不承認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認自己的心靈上有什麼不乾淨之處。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動人的女性胸脯,都會和我一樣,有同樣的反應,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沒有盯着她再看,當然更不會動手去觸摸一下那看起來已是如此誘人的肌膚。先生,要剋制自己做到這一點,不是容易的事!”

宋維在這時,又嘰咕了一句。這一次,原振俠聽到他在說甚麼了,他在說:“是的,是的!”

一聽得他這樣說,原振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沒有什麼推理能力的人,也能從這句話中,可以推斷出,宋維一定是認識阮秀珍的!

萊恩正在敘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麗所吸引,萊恩的這種反應,甚至是接近不道德的,因爲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維卻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認識秀珍,至少見過秀珍,否則何以會這樣?

原振俠立時想到,萊恩在“奇事會”出現,難然只是偶然,但是這次偶然的事情,卻已和他敘述的事,發生了某種聯繫,事情一定還會擴大發展下去!

原振俠感到蘇氏兄弟正向他望來,當他們視線接觸之際,原振俠知道,他們這時心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樣……那個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什麼程度?那實在很引人遐思。當時,她在經過了一段如此悲慘的日子後,才從難民營中出來,單是解開了衣衫哺乳,已足以令得萊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萊恩的妻子彩雲,照他自己所說,也是一個標準的東方美人。

在同一時間內,想起這個問題的人,縱使不是全體,也是大多數。所以一時之間,大廳之中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還是萊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嘆了一聲,用模糊不清的語調,自言自語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膚的柔膩,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來已是奇蹟。可是在那一-那間,我看到了奇蹟中的奇蹟!”

他還是在讚揚阮秀珍的美麗,但是接下來,他又恢復了敘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住所,僕人開了門,我帶着秀珍進去,彩雲從樓上下來,還未曾走完樓梯,她就看到了秀珍。她驚訝得尖叫起來,真的像是一團彩雲一樣,自樓梯上飛揚而下,和秀珍緊緊地相擁。彩雲在和我結婚之後,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變得略爲豐滿,和秀珍的苗條相比,更加顯著。彩雲和秀珍一起流着淚,彩雲的淚,是爲了舊友重逢的高興而流的,秀珍的淚是爲什麼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雲拉着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斷地問我:‘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我只答了一句:‘在巡視難民營的時候,秀珍認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說什麼的,彩雲和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會把自己一切經歷說給彩雲聽。

“在這時候,我真想暗中告訴秀珍一下,有關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別是她爲了要得到傑西的消息,怎樣去供赤柬軍蹂躪糟蹋的事,最好作一個保留,別講給彩雲聽。

“當時我爲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呢?因爲我想到,彩雲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個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對於秀珍這種悲慘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卻找不到機會,對秀珍講那幾句話。彩雲表現得極熱情,一刻也不離開秀珍,她把她拉進浴室,吩咐僕人照顧小孩,又向我作了一個鬼臉:‘今晚我和秀珍睡,你自己設法吧!’當晚,我一個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帶着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傑西的生死謎團,我無法解得開,這可以暫且放過一邊。現在最重要的是有兩件事要做,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盡一切可能,尋找傑西。

“當我走進花園時,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鮮花中間,穿着一件看來並不是很稱身的長睡衣,赤着腳,凝視着花朵在發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我是爲什麼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着,然後,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過去,一直來到了她的身邊,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一頭長髮,鬆鬆地挽了一個髻,看起來很蒼白,但已經和在難民營時完全不同。她是那麼的清麗,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女人,在經歷過如此可怕的長時期折磨和摧殘之後,怎麼可以在體態和容顏上,還保持這樣絕俗的清麗?

“她向我望來,現出美妙動人的微笑:‘彩雲還在睡,我先下來走走。’我有點手足無措,我自覺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來的菸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來,這種感覺是毋須說出來的,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了什麼,我結結巴巴地,把我的感覺說了出來。

“她聽了之後,悽然道:‘你在說什麼?我是世上最髒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帶了多少種病進難民營的?難民營的駐營醫生說,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女人……可以同時有那麼多種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傑西知道了我的經歷,他是不是肯原諒我?’我當時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來:‘傑西要是對你稍有異言,那麼他就是畜生,不是人!’

“秀珍激動地流着淚,靠在我的肩頭上抽搐,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着,直到她自己擡起頭來。我問:‘你把一切都對彩雲說了?’她默默地點着頭,我心中暗歎了一聲,希望自己擔心的事不會出現,我緩慢地倒退着進了屋子。

“進了臥室,彩雲還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談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一直到中午,我們才一起醒來。彩雲坐了起來,望着我,道:‘秀珍有一段極可怕的經歷,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應着,彩雲皺着眉:‘你得幫她找最好的醫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癒了……還有——你得找人來……把我們的屋子,進行徹底的消毒……我事先並不知道……’她又繼續講了一些,我根本沒有聽下去,只是那一-那間,我覺得彩雲忽然變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雲的意思辦。醫生證明難民營的營醫很負責之後,我看彩雲才鬆了一口氣。秀珍和孩子住在我們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雲和秀珍間,有了無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於身處環境的不同,友情也會漸漸生疏的。這個道理我很懂,也不能太責怪彩雲。

“我在那一段時間中,儘量避免和秀珍相見,因爲在不到半個月中,由於營養的正常,秀珍更是容光煥發,全身沒有一處不散發出極度成熟女性的魅力。這種魅力,簡直是無法抵擋的。有一次,連彩雲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麗極了,我帶她去參加一些敘會,她風采奪目,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眼光。這樣的一個美女,要不是她是傑西的妻子,我真無法把她留在家裡!’

“對彩雲的話,我不作任何反應。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來就很忙,再加上爲了確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還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結果很令人沮喪。傑西的陣亡是早有記錄的,如果沒有孩子,事情還好辦一點,可以說秀珍和傑西的婚姻,是陣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兩歲多,傑西陣亡已超過四年,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事!

“我又向有關方面解釋,傑西的陣亡,只不過是一個誤會。爲了這件事,我上了六次華盛頓,直接和國防部高層接觸。好不容易,我的解釋被接納了,國防部肯註銷傑西的記錄,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傑西帶來。

“國防部的這個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證明傑西沒有死,自然要令活着的傑西現身才是。可是,傑西如今在什麼地方呢?我照實說,傑西可能在柬國境內,對抗越南軍隊,他不是以美國軍人身分在這樣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動。

“國防部一聽有這樣的情形,倒大感興趣。尤其是情報部門,我的一些老上級和同事一再向我詢問詳情,我實在無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關人員介紹了在巴黎、北京和平壤之間輪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國家元首,現在的該國抗越聯盟首領,西哈努克親王和我見面,我纔有了進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親王是一個相當平易近人的人,雖然在他當政時期,給人以花花公子的感覺,實際上,他是一個藝術家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幻想。在殘酷的鬥爭中,自然打不過赤柬軍,由於越軍的侵入,赤柬軍才和他勉強又結了聯盟的。”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又停了下來。

聽他講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氣。上校的敘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從死屍的失蹤,到兩段異國之戀。在他的敘述之中,人人都可以聽出,他對秀珍的迷戀已極深,不管他如何能剋制自己,看來如果發展下去,自我剋制的堤防必然會崩潰。

這種戀情,本身已經是驚心動魄的。而忽然之間,他又講起和一個流亡在外的“國家元首”見面的經過來,真正是變幻莫測!不知道他下一步,又會講些什麼?

萊恩喝了幾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義上是抗越聯軍的領導人,而且,正有安排,要使他進入赤柬軍的一個遊擊基地,去鼓勵士氣。所以有關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見面,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關傑西的消息。那次見面的,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他以前政治上的死對頭,赤柬軍的頭目在。

“那兩個赤柬軍的頭目,十分陰險,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國人在軍中,立時矢口否認。西哈努克卻說,據他知道,的確有外國人在,至少有兩個是西方人,還有……甚至有一小隊,是非洲一個國家精選的有經驗的軍官。西哈努克提到這個北非洲國家時,並沒有說出這個國家的國名,只說主動和他會晤,提議幫助他的軍隊的,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女將軍。”

萊恩上校講到這裡時,輪到原振俠失態了!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來。

黃絹!北非洲一個國家的女將軍,那除了黃絹之外,不會有別人!

宋維是最早向原振俠投以奇訝眼光的人,萊恩被原振俠的驚呼打斷了話頭,呆了一呆,才道:“我真沒有想到,我在這裡敘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戀情透露了出來,而且還引起了兩位先生的反響。我只好說,世界實在太小了!”

原振俠分辯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萊恩“哦”地一聲,不置可否。

原振俠想進一步解釋,但不知道如何說纔好,只好點着了一支菸,深深地吸着。

萊恩停了半刻,道:“這個國家的目的,據親王說,是想把他們的勢力擴展到亞洲來,他們是從事一種並無把握的投資……投入一定數量的軍火和人員,要是聯合抗越行動成功了,他們自然可以得利。這是國際政治上的把戲,我隨便提一提就算了。

“當我聽到,在聯合抗越部隊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時,我興奮莫名。又回到了泰國,我對彩雲說,我要去找傑西。

“當時,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唉,任何男人,在她這種目光之下,是可以爲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雲聽了之後,卻大力反對。彩雲的反對是有道理的,越南軍隊在柬埔寨實行殘酷的軍事統治,用精良的裝備和超過十倍的兵力,在掃蕩抗越聯合部隊。到柬埔寨去找傑西,是極其危險的事,彩雲當然不希望我去冒這種險。

“在彩雲激烈的反對之中,秀珍默然無言。當時,鬧得很不開心,彩雲賭氣獨自先睡了,我在花園中坐着。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幽幽地嘆着氣,道:‘只要能找到傑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萊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麼,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給你!’

“我真的震動了,我一點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了自己對秀珍的慾望!我雙手抱住了頭,道:‘走開!走開!你遲一步走,我就……無法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無語,走了開去。我望着她誘人之極的背影,真想撲上去,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發抖,在她身後啞着聲音道:‘你放心,不論什麼人反對,我一定要去!’

“秀珍轉過頭來,用極感激的神情望着我,我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論彩雲如何反對,我還是決定了要去找傑西。一則,傑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則,我……也可以藉此離開秀珍,第三,把傑西找回來,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剋制自己對秀珍的愛戀。雖然明知危險,可是我還是要去!”

萊恩急速地喘息着,閉上眼睛,身子靠向沙發的背。他的敘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會之後,道:“雖然危險,可是你還是度過去了。傑西……”

萊恩搖頭:“不,我還沒有去。我想在出發之前,聽聽有見識的人的意見,幾經艱難,才見到了衛先生,衛先生又把我介紹給各位!”

主人十分感興趣:“衛先生的意見怎樣?”

萊恩苦笑了一下:“他說,死人是不會復活的,傑西當時,一定誤被當作死亡。整件事,如果作簡單的解釋,就一無神秘之處,他說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動人!”

主人“嗯”地一聲:“確然在感情上極動人,原來你還沒有去……當然,你認定傑西是死而復生的,這可以說是一件奇事。但是我們除了接納你入會之外,我看沒有什麼人可以給你幫助。”

原振俠先向宋維望了一眼,宋維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嘆了一聲:“上校,你提起過的那位女將軍,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聯絡一下?你到那裡去,也可以有點照顧。”

萊恩還未置可否,一個會員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說,死了之後,經過埋葬,屍首又失蹤的人應該是四個。除了傑西之外,還有三個……這三個人,是不是也復活了?如果他們也復活了,他們的下落又如何?”

這個會員的問題,立時引起了一陣附和的聲音來,顯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樣的疑問。

萊恩上校搖着頭:“我不知道,其餘那三個人,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傑西一樣復活了。因爲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我看……只怕沒有人可以知道他們的下落了!”

萊恩上校的話才一住口,在原振俠身邊的宋維,又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來。

由於當時,大家都留心想聽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整個廳堂之中十分靜。宋維發出的那一下古怪的聲響,聽來也十分刺耳。

萊恩看來已到了無可忍受的極限,他陡然站了起來,指着宋維,以極嚴厲和極不客氣語氣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敘述的事情中,擔任了一個相當地位的角色。這種偷摸掩遮的行爲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麼,不妨坦然講出來!”

宋維本來是雙手抱住了頭的,在萊恩的指責下,他先是緩緩地放下手,然後,又慢慢擡起頭來。當他擡起頭來之際,他是面對着萊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卻又十分散亂,並不是望向萊恩。

他所發出的聲音也十分低微,聽來像是在喃喃自語:“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的行徑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他講到這裡,才陡然提高了聲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萊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麼,是不是可以問一問你,你那樣急迫,想找到傑西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各人聽得宋維這樣責問萊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覺得他這樣問是多餘的。

傑西是萊恩的好朋友,又有着死後“復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發生,萊恩無論是爲了幫助傑西、秀珍和傑西的孩子,或是爲了要追究傑西死後復活的謎團,他都應該把傑西找出來。宋維這一問,豈不是十分多餘?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維看來陰森和銳利的目光注視之下,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問題,卻令得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

接着,他竟不敢和宋維的目光相接觸,偏過了頭去,發出的聲音也極不自然:“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來!”

宋維的聲音變得十分尖利:“別掩飾,上校先生,還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什麼,說!”

萊恩又陡然震動了一下,-那之間,他顯然是由於心情的激動,而變得不可控制。他發出了一下吼叫聲,陡然向宋維衝了過去!

他這種動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衝向宋維的目的是甚麼。所以有兩個人企圖拉住他,可是他卻將那兩個會員用力推了開去,仍然疾衝向前。

宋維自然也知道萊恩來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來。宋維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瘦,和高大挺拔的萊恩相比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維雖然在口舌詞鋒上,佔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憑氣力打架,萊恩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提起來,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維旁邊的原振俠,也立時站了起來,一橫身,恰好在萊恩衝到宋維身前的時候,阻在兩個人的中間。原振俠是學過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擊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他一橫身阻在兩人之間,立時伸手,想阻住萊恩。

可是萊恩向前衝過來的勢子實在太猛烈了,原振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萊恩推開去,他自己反倒被萊恩撞得向後跌出了一步。而宋維就在他的身後,他一退,撞在宋維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維又撞到了他身後的椅子,連人帶椅一起跌在地上。

萊恩還不肯甘休,反手一撥,想將原振俠推開去,再去對付宋維。原振俠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這時,宋維一面站起身來,一面道:“上校,我們在戰場上已經打得夠多了,爲什麼還要在這裡打?”

這一句話,令得萊恩陡然靜了下來。

不但是萊恩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種愕然之感。宋維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來歷,沒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萊恩開始敘述他的奇事之後,就不斷地用怪異的言語,甚至怪異的行動來作穿插,使人隱約感到,他和萊恩所講的那件事,是有着極大關聯的,可是萊恩卻又偏偏不認識他!

這已經使他看來極其神秘了。而如今,當萊恩聲勢洶洶衝過來,要和他打架之際,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更是令人詫異!

(萊恩爲什麼因爲一個聽來十分普通的問題,而大動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懷疑。但這時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來,各人也沒有閒暇去想這個問題了。)

宋維這一句話,是說他和萊恩上校在戰場上打過仗的!那是在什麼時候的事?當然不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也不會是韓戰,那麼,就是越戰了!

而萊恩上校所講的奇事,就是在越戰期間發生的!

在衆人的錯愕之中,宋維已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連在他身前的原振俠,也轉過頭去望着他。

宋維的神情十分鎮定,帶着幾分造作出來的冷漠:“各位一定從我的話中想到了,我曾是一個軍官,越南軍隊中的軍官。”

萊恩上校指着他:“你曾和我在戰場上交過鋒?”

宋維勉強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們曾蒐集到你的詳盡資料,所以,你剛纔一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認出了你,也知道你將要和我們講些什麼!”

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奇怪,我怎麼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宋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終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森:“我看,一來是由於你們的情報工作欠佳,二來是由於這場仗,自始至終是你們在明,我們在暗的緣故。我領導部隊,專門對付你的情報單位基地,前後一年多,你連對方的指揮官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可知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早已註定是要失敗的!”

萊恩給宋維的話,講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冷笑了一聲:“軍官先生,我看你現在,也不見得在爲你軍事上取得了勝利的國家效力!”

宋維苦澀地笑了一下,主人揚聲道:“兩位請別在政治的歧見上多發表意見,說話的時候,也請注意一下修辭。”

主人的話,當然是針對了宋維剛纔所說,什麼“帝國主義侵略戰爭”之類的話而說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見的紛爭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時有不少會員大聲附和。

萊恩吸了一口氣,直盯着宋維:“軍官先生,你想告訴我們什麼?”

宋維緩緩地搖着頭:“別再這樣叫我,我現在已經不是軍官,只是一個……一個……可以說,只是一個流浪漢。爲了——爲了……”

從他講話的前後語氣聽來,他接下去應該講的,自然是爲了什麼纔會變成一個流浪漢的。可是他講了兩次“爲了”之後,現出十分傷感的神情來,卻沒有再講下去。

萊恩對他的敵意,是十分明顯的:“宋維先生,對於你爲甚麼脫離了軍籍,而成爲一個流浪漢,我們沒有興趣……”

卻不料,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尖銳的笑聲來,道:“別人沒有興趣聽,你會很有興趣的。上校先生,不過我不會告訴你!”

萊恩顯然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是不屑地聳了聳肩:“說些大家都有興趣的事吧!”

這一次,宋維居然十分爽快,立時道:“好,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興趣的。剛纔萊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陣地上,那個大雷雨之夜發生的進攻,是由我指揮作戰的!”

宋維這句話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而且,真的感到了極度的興趣。

大雷雨之夜,越軍進攻,美軍堅守,其中的經過,大家都聽萊恩說過了。

在整個越戰而言,這場進攻,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小戰役。

可是,也就是在這場小戰役之後,萊恩登上了-望臺,發現日間被埋下去的四具屍體不見了。其中還包括了後來又出現了,和阮秀珍私奔的傑西在內。

所以,人人意識到,宋維必然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述這件奇事。

在驚詫聲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萊恩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是進攻的指揮官?”

宋維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萊恩的話,在停了一會之後,他自顧自道:“當天日間,天氣是悶熱異常,我就知道晚間一定會有一場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敵人的戒備鬆懈,有利於我軍進攻。”

萊恩在這時,咕噥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進攻的伎倆,一點也不新鮮!”

宋維仍然不睬萊恩,繼續講着:“日間,我們聽到敵軍陣地上傳來軍號聲……對不起,我習慣稱美軍爲敵軍,當時,事實上確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聲明之後,沒有人有什麼異議。事實的確如此,從來也沒有一場戰爭,像越戰那樣,交戰的雙方,充滿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幾乎是人類歷史上最瘋狂的一場戰爭!

宋維吸了一口氣:“我們曾經在敵軍的陣地附近,佈置了許多陷阱,這是我們進行這場民族戰爭的特色。由於敵軍有着壓倒性的武器優勢,我們雖然得到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裝備上,還是不能和敵軍相比。”

萊恩用極不耐煩的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頭:“別分析越戰中雙方武器的優劣了,說實在的事情吧!”

宋維冷冷地白了萊恩一眼:“事實證明,戰爭的勝敗,決定在人,不是決定在武器。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殺傷敵人的辦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萊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蠻的!”

宋維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來致人於死,和用機-把人射死之間,有什麼文明和野蠻的分別!”

原振俠攤着手:“兩位,請別再以過去的敵對立場,來作這一類辯論,這是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我們是奇事會的會員,我們要聽的,是奇異和不可思議的事!”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望定了萊恩。萊恩悶哼了一聲,退開了幾步,坐了下來,揚着頭,看來他不準備再打斷宋維的話了。

宋維在停了片刻之後纔開口:“這些陷阱,我們自己都可以識別,但敵人一不小心就會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種,是把一種有着十分尖銳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種毒液之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滿了毒,這種尖刺,當一個人不小心踏上去時,可以刺穿普通的鞋底。而在叢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帶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這種陷阱,對於殺傷敵人的巡邏隊,特別有效,因爲敵軍的巡邏隊,只是注意有沒有人伏擊,絕想不到使他們進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們的腳下!

“這種陷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後,通常都是在一小時左右,毒才發作。一發作就死,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當然腳底會有幾個被尖刺刺出的小孔,但是誰會去留意一個死者的腳底呢?”

萊恩上校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維只是略向萊恩望了一眼,並不理睬他,自顧自道:“當日,聽到敵軍陣地中吹起了哀號,我知道敵軍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確知,我們未曾和敵人有過正面的接觸,所以我知道敵軍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於我們所設陷阱的種類十分多,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類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聽了萊恩上校的敘述,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爲上校說他們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而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維把一切說得十分詳細,所有聽的人,都屏住了氣息。宋維的敘述,彷佛把聽的人,都帶進了當日越南戰爭的發生地點。悶熱、泥濘、充滿陷阱的叢林,敵對的雙方,用盡了一切殺人的方法,要把對方殺死。從使用最先進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宋維又道:“那種毒藥,是我家鄉的一種偏方,用將近十種劇毒的動物和植物配製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鄉,接近寮國和中國的邊境。正如各位剛纔所說,在東方,有許多神秘的藥物,可以致人於死,而現代醫學卻無法查出死因。這一類神秘藥物,在我家鄉都有秘密的配製合成的方法,絕不外傳。那一帶山區,一直十分神秘,有關蠱毒的事,在那裡也特別多。

“各位,我之所以說得這樣詳細,只想說明一點,根據神秘配方配出來的毒藥,根本是沒有解藥的。一旦毒藥混進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沒有任何生存的機會。

“我既然肯定了傑西少校四個人,是中了那種我們家鄉的,山地土語稱爲‘歸歸因根’的毒藥而死的,他們真的是死了!”

各人聽到這裡,已經覺得十分聳動。

蘇耀西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低呼聲:“是,我知道這種毒藥‘歸歸因根’的土語,解釋出來是必死無疑的意思。”

宋維聽得蘇耀西這樣說,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斷地眨着眼。

蘇耀西解釋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當怪異的事有過關聯,這件事和巫術有關。所以我們兄弟,曾對各種神秘的咒語和藥物都下過研究,知道這種劇毒的名稱,也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之一,是一種很小的壁虎。”

宋維凝視了蘇耀西半晌,點了點頭。

原振俠緩緩地吸了一口氣,蘇耀西所講的怪異的事,他是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這件事,已被記載在名爲《血咒》的故事中。

宋維在點了點頭之後,悶哼了一聲:“毒藥的配製,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鄉保持聯絡,不斷有毒藥的供應,這使我在民族解放戰爭中,立了不少功勞。”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勝利的神態。可是聽到的人,卻個個不寒而慄。他說的“立了不少功勞”,自然換句話說,是他用這種毒藥殺了不少人。

一個會員道:“宋先生,你講到現在,不過是肯定傑西少校和另外三個人死了。這上校早已說過了,似乎和奇事無關?”

宋維沉默了片刻,才道:“聽到敵軍的陣地中奏起了哀號,我當然高興,曾派出了三個士兵,去偵察一下敵軍死亡人數。三個人偵察回來,報告說死的敵人一共是四個。我當時聽了,也沒有在意,因爲我已決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佈署趁機進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聲隆隆。我的部隊,藉着雷聲和漆黑的天色掩護,從四面八方,接近敵軍陣地。等到大雨開始時,我們已來到敵軍陣地極近之處,萊恩上校,你說是不是?”

萊恩上校面頰抽搐了幾下,點着頭:“是,敵人離我們極近,近到了……幾乎可以聽到敵人的呼吸聲。真是……”

他想起了當日激烈的戰事,聲音不禁有點異樣。

宋維繼續說:“我是總指揮,我把指揮所設在離敵軍陣地極近處,這樣才能鼓勵部下奮勇進攻。我的指揮所,就在日間敵軍埋下了四具屍體之處。”

宋維講到這裡,萊恩上校陡然震動了一下,眼睛睜得極大,盯着宋維。

宋維在那一-那間,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甚至身子不住發起抖來。抖了好一會,他才吞了一口口水:“由於要發揮每一個人的戰鬥力,在我的身邊,只有一個通訊兵。我伏在地上,大雨濺起來的泥漿,使我和那個通訊兵的全身,都成了一個泥人。我通過無線電對講機,知道進攻的情形,雖然攻勢很強,但是敵軍也守得十分嚴密。我下令要在東翼打開一個缺口,就可以令敵軍陣地瓦解,因爲根據情報,東翼的守軍比較弱。”

正在用心聽着的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

宋維向萊恩望去:“我的判斷是不是正確?”

萊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東翼,那裡的防守較弱,如果突破了東面……我的陣地可能守不住。”

他遲疑了一下:“可是當時,並沒有對東翼特別地加大壓力,爲什麼?是你的部下不聽命令?”

宋維搖頭:“不是,是我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

萊恩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來,因爲宋維的話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戰鬥之中,看到了敵人的弱點,有了進攻的方法,可以說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維會“沒有機會下這個命令”呢?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等着宋維作進一步的解釋。這時,也人人都可以注意到,宋維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甚至用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才能夠繼續講下去:“當時,我才轉過臉去,要對在我身邊的通訊兵下達命令,好通過他把命令傳給我的部下。可是,我一轉過頭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當他講到這裡時,或許是由於精神的過度緊張,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了兩遍,而且在急速地喘着氣。

喘了好一會,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沖刷下,地上有四處地方,出現了凹形。我知道就在下午,這裡曾埋葬了四個死人,新掘過的土地,泥土雖然又鋪了上去,總比原來的鬆軟,給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現象。可是……可是那四處凹陷下去的地方,卻在裂開來,天!我看到了泥土裂開來,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個人,自泥土之中,掙扎着,慢慢地,天!像是什麼昆蟲的蛹,在繭中要掙扎出來一樣,硬是從泥土中掙扎了出來!”

宋維的語音越來越是尖利,當他講到後來的時候,簡直已是在尖叫一樣。再加上他講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詭異,所以聽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萊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宋維轉過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幾口,才吁了一口氣:“當時,我心中是恐懼極了。在最初的一-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復活,-屍!但是多年和敵人鬥爭的經驗,卻又立即告訴我:我中計了,敵軍在這裡設下了埋伏,我中計了!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恰好又是連續的幾下閃電。那四個人,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在閃電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動作。”

宋維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我看到他們正在用力向臉上抓着。他們的頭臉上,都包紮着布,他們雙手用力抓着,想把包紮在頭上的布抓開來!”

萊恩上校又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也把不住在發着顫,喃喃地道:“……傑西頭上的布,是我親手……包上去的!”

宋維繼續道:“其中兩個,已將布-了開來。在閃電之中,看到他們的臉,毫無疑問,他們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麼難看的臉色,也不會有那樣的眼神。當他們四個人,全都把臉上的布扯開了之後,他們根本沒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們的手中並沒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作爲一個革命軍人,本來是絕不應該恐懼。我……不是怕死,我在戰爭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臨死亡,我一點也沒有恐懼過。可是那時發生的事,卻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議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到死了之後,被埋在地下,卻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掙扎出來,還要扯去包在頭上的布……這卻令人不寒而慄——”

所有的人都十分靜,過了好一會,原振俠才道:“從傑西在三天後,還能在西貢出現,和他所愛的女孩子私奔這一點看來,死而復生,似乎並不可怕!”

宋維望了原振俠一眼:“當時我怎麼知道?他們的身上——本來全是泥,可是由於雨實在大,一下子就把他們身上的泥,全都衝成了泥水,順着他們的身子流下來。他們也開始蹣跚地向前走出來,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後抓住了我。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震驚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連想都來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來,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後,我纔想起,我身邊有通訊兵在!我轉過頭去看,那一刀,正好插進了那通訊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個死人從地下冒了起來,驚駭過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誤殺了他,但這當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宋維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我也來不及拔出刀來,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那時,那四個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閃電,大雨之中,我已經幾乎看不到他們了。當閃電亮起來,我看到他們的背影,我大聲呼叫着,喝令他們停下來。

“可是那時,雷聲、-炮聲、雨聲交雜在一起,我的呼叫聲,連我自己也聽不見,那四個人還在向前走着。

“我在那時,忘記了自己還有指揮戰鬥的任務,我不應忘記的,可是在那種情形下,我簡直已無法作主。我拔腳追了上去,我只記得,我每踏下一腳,濺起來的水花和泥漿,就打在我的臉上,我要不斷昂起臉來,讓大雨把我臉上的泥漿沖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雨越來越大,好幾次,我都不知道那四個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經夠快的了,可是他們卻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着,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會真的瘋掉!

“一直追出了好遠,來到了一條河邊,當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們要把敵人徹底消滅的地方。那條河的河水本來很淺,水流也不急,可是這時,由於雨實在太大,雨水彙集了起來,河水滾滾,水勢極急,在閃電中看來,簡直是洶涌之極。

“到了河邊,我才發現那四個人,竟然毫不考慮地在涉水過河,河水浸到了他們的胸際,濺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聲叫喚,那時,我和他們相距不過十多公尺,他們仍然艱難地向前走着。我一面也踏進了水中,一面已拔-在手,向前射擊。

“我是軍隊中著名的神-手,連射了三-,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個人。因爲我看到有三個人身子一側,立時被洶涌的河水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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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氣講到這裡,才停了一停。

萊恩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拳。

宋維喘了幾口氣:“那三個人……我相信他們在中-之後,順着河水,一直被衝到了大河中,自然連屍體也找不到了!”

萊恩語音艱澀:“你爲什麼不開第四-?”

宋維用力搖了一下頭:“我……當時想,如果令得四個人全消失的話,那麼,就再也沒有人來向我解釋那是怎麼一回事了,這會令我一輩子生活在一個謎團之中,會使我成爲瘋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個活口,要他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且,那剩下的一個人,已經來到了河的中央,開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準他。我也跳進水中,他向前遊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對岸之後,上了岸,卻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動。等我上了岸,我直接來到了他的面前。

“當時的情形,真是詭異極了。一個我眼看他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的人,這時卻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穿着敵軍的軍官服裝,我當然不能沒有戒備。我握-在手,來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卻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敵人一樣,只是站着,雙眼發直望着我。我向他大聲呼喚,他也不回答,在有閃電的時候,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事實上,那時我自己的臉色,只怕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我們這樣對立着,過了幾分鐘,他才突然道:‘我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我大聲道:‘你被俘了!你已經是我的俘虜!’他像是對‘俘虜’這個詞十分陌生,一點反應也沒有。直到我手中的-,指住了他的臉,他揚起手來,要把他面前的-撥開去之際,他才陡然震動了一下,視線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隻銀戒指上。

“同時,他像是歡欣莫名地叫了起來:‘我要到西貢去,秀珍在等着見我,我要到西貢去!’他叫着,竟然當我全然不存在一樣,又向前疾奔了起來。我大叫着,在後面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訴我,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你在玩什麼把戲?你不說,我有辦法使你說出來的!’”

宋維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真是在聲嘶力竭地叫着,就像當時,他在追傑西時大叫着一樣。

雖然人人都知道,傑西在三天之後就到了西貢,並沒有成爲宋維的俘虜,可是這時聽得他那樣叫嚷,還是怵然。因爲越共對待敵軍俘虜所用的酷刑,是舉世著名的,誰都可以想得出,如果傑西真的成了俘虜,宋維會用什麼方法對付他!

宋維又喝了兩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時候,至少有十個以上的機會可以殺死他,但是我的問題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會向他射擊的。他奔得十分快,我離他越來越遠,當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殺死算了時,他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沒有多久,我已經失去了他的蹤跡,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雖然擅於追蹤,但由於豪雨把一切留下的痕跡全沖走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再找到他過,一直……沒有。”

宋維講到這裡,停了下來。

萊恩喃喃地道:“各位,傑西和另外三個人,的確是復活了的。”

宋維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我不相信死人會復活,只是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直到今天,我纔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爲中了那種毒藥的毒,必死無疑!”

宋維講得這樣肯定,更使衆人感到詫異。四個死人,一起復活,其中三人又死於-下,只有一個離去,照宋維的敘述,離去的傑西少校,在開始的時候,根本像是不知道要做什麼,直到看見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纔想起了西貢和秀珍來!

那麼,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經死過,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幾天之後,就完全和常人一樣?他怕打雷,是不是由於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復活的?千百個疑問,歸納起來,其實只有一個:他如何會復活的?

衆人交頭接耳,自然無人有什麼答案。就在這時,大家忽然聽到萊恩提高了聲音叫:“宋維先生,你準備到哪裡去?”

給萊恩這樣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來宋維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時候,走到了門口。這時,他已經把門推開了一些,看來是準備離去了。

他停止了推門的動作,,可是卻並不轉過身來:“我的敘述已經完畢了,我要走了!”

萊恩向他走了過去,到了他的身後,道:“不,我覺得你的故事,還沒有完結。”

宋維陡地震動了一下,縮回了放在門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來。

他維持着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才道:“不,已經講完了!”

萊恩卻固執地道:“還沒有,像你剛纔指出我的故事還有下半部一樣,你的故事,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維仍然不轉過身來,萊恩的聲音聽來更堅決:“何必隱瞞?有,就講出來!”

宋維動作有點僵硬地轉過身來,望了萊恩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往回走來,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奇事會的會員,互相望着,心中都訝異莫名。當萊恩責問宋維的時候,還有不少人以爲他是無理取鬧,可是宋維居然走了回來。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還有下半部的!

當宋維坐下來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維像是對“下半部”故事,十分難以啓齒一樣,口脣掀動了好幾次,都沒有發出聲來。大家只好耐心等着,只有萊恩冷冷地道:“或許,是從秀珍講起?”

宋維一聽,身子又震動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念着:“秀珍,秀珍!”

當宋維這樣低念着秀珍的名字之際,人人都可以聽得出,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萊恩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來,有另一個人用這種充滿了感情的聲音,念着秀珍的名字,也會使他有說不出來的惱怒。

剛纔,在他自己的敘述之中,誰都可以聽得出來,他和阮秀珍之間,已經有了十分不尋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單方面,對秀珍有了不尋常的感情。但直到這時,幾個觀察力比較敏銳的人,纔看出萊恩其實已經深愛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尋常感情了!

有幾個看出了這一點的人,都不禁在心中這樣問:阮秀珍究竟美麗到了什麼程度?何以會令得萊恩上校不顧朋友之義,陷進了愛情的泥淖之中。

宋維在念了幾遍之後,喉際又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來。不過他一開口,聲音倒相當平靜:“那次進攻,因爲我忽然去追趕那……四個人,而失去了指揮,結果進攻並沒有成功。那個通訊兵死了,在戰場上死一個人,自然不會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只是自己不斷設想着各種答案,但是卻沒有一個答案,是符合實際情形的。

“戰爭一直在繼續着,我們很快就取得了勝利。在統一了祖國之後,我們又去援助鄰國的革命事業……”

當他講到這裡的時候,由於越南軍隊“援助鄰國革命事業”,實際上是殘酷之極的軍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動作來表示對他這種說法的抗議,有的人挪動着身子,有的輕聲咳嗽。

宋維也覺察了這一點,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經是一個逃兵,我那樣說,只不過是習慣而已,請各位原諒。”

表示抗議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釋,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裡,軍事行動每天都有發生。雖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之中,但是既然沒有答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視營房,發現一小隊士兵,正在輪流——侮辱一個女人……”

他的聲音有點顫啞,萊恩此時沉聲道:“不必說得太詳細了吧!”

宋維點了點頭:“這種事,本來是十分常見的,作爲指揮官,也眼開眼閉就算了。可是,那個女人……當時幾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無法不看她……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鬨而散。那女人坐了起來,她掠着散亂的頭髮,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並沒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維的聲音越來越是低啞,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氣息,才能聽到他的話。

他頓了一頓:“這個女人,就是秀珍。的確,是應該講得簡單一些,因爲一切全是那麼卑鄙和悽慘……當時,我伸手拉了她起來,她顫聲求我:‘長官,是不是可以幫我忙?我丈夫是一個美國人,他被軍隊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幫我找到他?’她一面說着,一面彎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來。唉!她在那時,身形誘人,我……我……”

宋維講到這裡,又停了很久。萊恩盯着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

宋維最後嘆了一聲:“她……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給我看,說:‘這就是我丈夫,長官,你有沒有見過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個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個人,那個美國人,我是絕不會忘記的,在那個大雷雨之夜,從泥土中掙扎出來,我一直追着他,一直追到河邊,和他面對面站着。當時每一下閃電,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臉。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不然,這個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斷地做噩夢的那個人!

“當時,我呆了許久,才問她:‘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麼名字?’她道:‘他叫傑西,以前是美軍的少校,不過他早已脫離軍隊了!’

“一聽到傑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爲當日,我們探聽到,敵軍陣地上葬下去的四個人之中,就有一個高級情報軍官叫傑西的,就是他!

“這時,我真是驚訝之極,反倒問她:‘他被軍隊抓走了?什麼軍隊?’那女人哭着道:‘不知道,反正是軍隊。’我再問了她幾句,發現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到傑西之後的事。我當然也極想把傑西找出來,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們的軍隊捉走的,尋找起來,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來,那時,她還有一個不到一週歲的孩子……”

萊恩上校一直用充滿着敵意的眼光盯着宋維,宋維在一擡頭,和他的目光接觸之際,冷笑了一聲:“是的,我承認,我把她留下來的目的,是因爲她的美麗。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一個女人可以動人到這種程度。我並沒有強迫她,她極其順從,爲了要知道她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沒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麼……都不在乎了。”

原振俠感嘆了一句:“女人偉大起來,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萊恩上校雙手抱住了頭,不再望向宋維。

宋維道:“遇上了秀珍這樣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誰都想把她……據爲己有的,我又怎能例外?”

當宋維這樣講的時候,他反向萊恩望去,萊恩仍然雙手抱着頭。

宋維嘆了一聲:“我是高級軍官,秀珍有求於我,我要她在我的身邊,她當然不敢違抗。而且,我說什麼,她沒有不依從的,照說,我應該滿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我就發現,從她眼中看出來,我根本不是什麼,可能我是什麼樣子的,她都未曾留意過。她順從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尋找丈夫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沒有第二個男人!”

一個年紀老邁的會員讚歎着:“一個遭遇如此悲慘的聖潔女人!”

這個會員的語聲並不是很高,可是萊恩和宋維兩人,卻異口同聲地,不由自主地道:“謝謝你稱讚她!”

其餘的人都默不作聲,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萊恩和宋維的敘述,雖然在提到對秀珍的感情之際,還有點掩掩飾飾,但是兩人實際上,都深愛着秀珍!

這真是十分奇異的愛情,男女之間的情愛,本來就沒有什麼道理可循,但是像他們那樣,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我發覺了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努力去尋找傑西少校的下落。我不管他是死還是活,或是死而復活的奇人,過往神明原諒我,我不是安着好心,我不是爲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爲了自己,要把傑西少校找出來!”

他這樣說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涼氣……宋維的意願太可怕,實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俠用嚴厲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維卻十分坦然:“人總是自私的,我尋找傑西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來,殺死!好讓秀珍死了這條心,她就會注意到有我這個人存在……你們幹什麼用這樣的眼光望着我?我敢說,萊恩上校要去找傑西,目的和我一樣!”

萊恩陡然叫了起來:“你放屁!”

宋維連聲冷笑:“你喜歡掩飾,我也不反對。我卻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必須殺死傑西!”

宋維把自己的卑鄙意願,如此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令得衆人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他自己卻像是豁了出去一樣,全然不理會人家對他的看法如何,昂着臉,道:“一個多月後,我打聽出來了,原來傑西不是被越南軍隊抓走,而是被赤柬軍弄走的,而赤柬軍如今正和我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又聽說傑西已經加入柬國的抗越聯盟,很得到重用,正在指揮抗越聯盟的部隊,和越南軍隊作戰!

“爲了要把傑西找出來,我主動地請上級批准,把我指揮的部隊,調到和抗越聯盟軍隊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去。秀珍很樂意跟我去,她帶着孩子,希望可以見到傑西。在大大小小多次戰役之中,我們俘虜了不少抗越聯盟的士兵,向他們盤問傑西的下落。有幾個十分肯定地說,見過這個美國人,可是究竟他屬於哪一個單位,卻說不上來。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國的所謂抗越聯盟,實際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領導人是西哈努克親王;有‘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是宋雙;有赤柬的波爾波特集團。兵力以赤柬爲最多,可是在俘虜的口中得到的情報,傑西更可能是在宋雙的部隊中。所有的抗越軍隊都在叢林、山區採取游擊戰,令人難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軍在越南和我們作戰時,我們所採取的戰略一樣。

“我爲了要把傑西找出來,佈置了許多場進攻,甚至不顧危險,深入叢林追蹤。傑西沒有找到,倒受了上級不少嘉獎,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來認爲,可以通過我找到她的丈夫,但是幾個月下來,仍然只有一點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不耐煩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來,她已不在我的身邊,她帶着孩子走了。”

宋維講到這裡,聲音傷感到了極點,停了片刻:“我下令整個部隊去找她,可是她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進入了山區。我甚至下令部隊進山區去找她,可是我的副司令卻趁機提出了強烈的反對,並且把我爲了尋找一個女人,而把部隊置於敵人攻擊的危險範圍內的決定,報告了上級。在我們的軍隊中,這種決定所犯的錯誤,是極其嚴重的。”

萊恩悶哼了一聲:“在全世界任何軍隊之中,這種行動都是嚴重的錯誤!”

宋維苦笑了一下:“上級立即派了人來,解除了我的職務,並且要把我押解回金邊,去受軍法審判。就在押解到金邊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維揚起手來,雙手有點發抖:“我在軍隊中,本來有極好的前途,可是爲了秀珍,我卻變成了逃兵,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

對於宋維對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擇,各人都沒有什麼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權爲自己的將來,作任何選擇的。自然,越南軍方會感到十分痛心,一個畢生從事戰鬥的職業軍人,竟會爲了一個女人而瘋狂,做了逃兵,而且絕不後悔。

宋維發出了幾下自嘲似的冷笑聲:“我逃脫了之後,仍然要去找秀珍。軍方自然通緝我,可是我卻有辦法,不斷地逃避追緝,尋找秀珍……但是我卻再也沒有找到她。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難民營中遇到了萊恩上校,已經到了曼谷!”

萊恩怒視着宋維,尖聲道:“你可不以再去騷擾她!”

沒想到宋維這種職業軍人,在這時,居然講出了幾句十分優雅的話來:“上校,你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一個充滿愛情的人的行動?”

萊恩上校緊緊握着拳:“我不會允許你去接近她,絕對不允許!先生,你現在是什麼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產黨,你身分神秘,怎麼能在世界各地自由來去?”

萊恩聲勢洶洶地責問着,宋維卻神態自若:“我可以告訴你,我有着正式的泰國護照。憑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歡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萊恩上校有點氣急敗壞:“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絕不會見你!”

宋維卻肯定地道:“會的!”

萊恩大叫了起來:“絕不會!你是什麼東西?你是越南軍官,你佔有她的時候,她正處在最悲慘的境地之中,你只不過是欺躪過她的許多男人中的一個!她連你是什麼樣子的都不記得,根本不會見你!”

宋維仍然道:“會的,因爲我可以告訴她,傑西少校的最近狀況!”

這句話一出口,萊恩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其餘的人也全都詫異莫名。

本來,對於萊恩和宋維的爭執,很多人都已經覺得不耐煩了。兩個人爲了秀珍而爭執,雖然他們的內心之中,或者都充滿了無可比擬的戀情,但是對其他人來說,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可是,宋維卻突然之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來,那是什麼意思?他終於找到傑西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廳堂之中,一時之間又靜了下來。萊恩的呼吸聲十分急促:“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你見到了傑西?你見到了他?”

宋維的笑容看來十分陰森,他卻並不回答萊恩的問題。萊恩大聲道:“說!”

宋維冷笑一聲:“好神氣!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什麼都不必聽你的,不必聽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經過講出來,全然是因爲這種種,在我心中壓得實在太久了,我需要有聽衆,聽我傾訴壓抑在心頭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爲我還會在這裡再待下去嗎?對不起,我要走了!”

他說着,站起身,向外走去,萊恩立時攔住了他的去路。宋維冷冷地道:“上校,在這裡,你如果想動武,那是犯法的!”

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請你至少再說說,和傑西少校見面的經過!”

宋維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簡單地說一說。我是在尋找秀珍的過程中,在一個游擊隊的臨時基地之中見到他的!”

萊恩疾聲道:“你說謊!”

宋維一攤雙手:“好,是,我說謊!”

他看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根本不想和萊恩多辯。萊恩雙手緊握着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宋維已冷笑着,繞過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萊恩一聲大叫,轉過身來,抓住了宋維的背心。

宋維發出了一下極憤怒的叫聲,主人忙道:“上校,別動粗!宋維先生至少補充了你敘述中的不足之處,你們之間的爭執,請不要在這裡持續下去!”

萊恩咬緊牙關,慢慢鬆開了手指。當他鬆開抓住了宋維的手指之際,指節骨甚至發出一陣“格格”的聲響來,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願意!

他一鬆開手,宋維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萊恩有點雙眼發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宋維走了出去。一個會員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會見他的!”

萊恩像是遭了雷擊一樣,震動了起來:“會的,只要他說有傑西的消息,秀珍就會見他,不但會見他,而且還會受他的要脅,做任何事……”

他講到這裡,陡然叫了起來:“天!我還在這裡幹什麼?”

他叫了一句,拔腳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張椅子,已經奔出門去了。

萊恩這種舉動,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維要到曼谷去見秀珍,自然要趕在前面去阻止宋維!

萊恩和宋維兩人相繼離去之後,各人議論紛紛。主人揚了揚手:“真沒來由,這兩個人……那麼巧,會在這裡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嘆道:“說世界小,也很難說。要到柬埔寨的叢林之中去找傑西時,又會覺得世界實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維先生曾遇到過傑西?這個人的死而復生,纔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未曾把見到傑西之後的事,詳細說出來。”

在衆人的議論之中,原振俠提出了一點:“各位,我們首先需要肯定一點:萊恩和宋維的敘述,是不是真實,有沒有說謊的成分在內?”

在靜了片刻之後,蘇耀西首先道:“我認爲他們兩個人的話都是可信的,他們沒有理由說謊。在今天之前,他們兩人甚至沒有見過面,而他們各自的敘述,卻又如此合拍!”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那種被稱爲‘歸歸因根’的毒搖…ぉぁ彼望向蘇耀西:“你有多少資料?”

蘇耀西皺了皺眉:“不多,這種毒藥的配製過程相當複雜,而且配方是嚴守秘密的……宋維顯然知道這種毒藥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絕不會告訴人。”

原振俠沉吟着:“問題也在這裡,宋維說,中了毒的人,絕沒有生還的可能,如果肯定了他的話,整件事簡直是不可解釋的!死人復活?死人如果可以復活,而且復活之後,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的話,那麼,人類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想想看,人類如果可以免除死亡,那將是什麼樣的情形?”

大家都靜了下來。

人類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脅,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復活,那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實在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

過了好一會,一個會員纔開玩笑似地道:“那……麼,地球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很快,地球上就會擠不下。或許,這樣反倒能激發人類到別的星球上去開拓新領域的決心!”

好些人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什麼奇特的因素在內,把傑西找出來,實在是十分重要的。”

蘇耀西笑問:“你去找?我看還是讓萊恩去找算了!”

原振俠搖着頭:“你沒有注意到,當宋維指責萊恩的時候,萊恩的神態多麼怪異?萊恩未必像宋維那樣,想把傑西殺死,可是他爲了秀珍,已經有私心。我對他去找傑西的事,不是很樂觀!”

主人問:“你有什麼更好的提議?”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發起呆來,並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叢林山區之中,去尋找傑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個女將軍”,既然在印支地區作政治上的投資,那麼,是不是可以通過她,找到傑西,使傑西離開柬埔寨呢?

原振俠甚至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着,只想到“北非洲國家的一個女將軍”,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聯絡,原振俠便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

他的這種心情,別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幾次,他才帶着惘然的神情道:“不知道,現在我不知道有什麼提議,但是我會去設法。”

原振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攤了攤手:“那麼,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會上,你能有奇異的發現,提供給我們好了!”

原振俠仍是惘然地點着頭。主人既然這樣說,那就表示,”奇事會”的這次聚會,已經結束了。各人紛紛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原振俠和蘇耀西一起離開,蘇耀西感嘆地道:“今晚聽到的兩個故事,其實只是一個,這件事,離奇之處,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見的女人!”

原振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間的美人,只有一個,沒有第二個,只有單獨的一個。

蘇耀西在上了車之後,仍然和坐在他身邊的原振俠,在討論着這件奇事:“中美洲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過功夫研究。傳說他們有驅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據我研究的結果,巫都是通過了一種強烈的麻醉藥,使得人處在半冬眠的狀態之中,只能聽從簡單的號令,從事機械性的勞作。那些人縱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俠“嗯”了一聲:“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經揭發過巫都教利用‘巫術’,驅使死人勞作的秘密,傑西顯然與之大不相同。”

蘇耀西一面駕着車,一面又道:“在中國,死人而能活動的例子……”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別提出‘趕屍’的例子來,那更是大不相同。傑西在自泥土中掙扎出來之後,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能戀愛,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和常人一樣。而‘趕屍’中的死人,只不過是-屍!”

蘇耀西望了原振俠一眼:“什麼事,都要從最簡單的原理和現象追究起,纔會有解釋複雜現象的可能,你說是不是?”

聽得蘇耀西這樣講,原振俠把自己的思緒,從纖腰長髮上收了回來,問:“你的意思是……”

蘇耀西道:“如今我們接觸到的問題,是人死了之後又復活。如果你連人死了之後,爲什麼還能在某種專業人員的帶領之下走動,可以翻山越嶺、千里迢迢不斷走動,這種簡單的現象都不能解釋,自然無法進一步解釋人死了之後,如何還可以再活轉來,過着與常人無異的生活,這種複雜的現象!”

原振俠搖着頭:“我認爲兩者之間是不同的!”

蘇耀西卻堅持着道:“怎麼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後,又有活動!”

原振俠想了一想:“那隻不過是現象上的相同。實際上,在‘趕屍’過程中,在行動的,始終是一個死人。而傑西少校,卻是一個活人!”

蘇耀西表示同意,他搖着頭:“一個活人!一個明明應該是死人的人,但卻是活人!”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是極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懼死亡,對抗死亡,從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到希望通過種種行動,追求神仙式的長生,人類一直在作和死亡對抗的努力,傑西這個人,在他身上有那麼奇異的經歷,原振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來,好好地研究不可。

蘇耀西把車子停在原振俠住所的門口,原振俠下了車,揮了揮手。當他回到住所之後,他站在電話前,站了好久,才撥了那個領事館的電話,告訴聽電話的職員他的名字,要領事館和黃絹聯絡,叫黃絹打一個電話給他。

黃絹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黃絹難。誰知道這個女將軍現在在什麼地方?或許正在西西里,和黑手黨頭子開會,也或許正和着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見面!

放下了電話,原振俠在牀上倒了下來,雙手交叉着抱在腦後。

萊恩上校和宋維所敘述的事,原振俠又細細想了一遍。他覺得宋維十分可惡,他在尋找秀珍的過程中,終於能和傑西見面,經過情形如何,他一點也不肯說!

本來,宋維尋找傑西的目的,是想把傑西殺死,好讓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據爲己有。那次見面,宋維是不是已經下了毒手?這或許就是他言詞閃爍,不肯說出經過來的原因?

要是傑西已經死了……原振俠有點不敢想下去。傑西如果死了,那麼,他死而復活的事,可能就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了!

原振俠對這件事特別有興趣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他是一個醫生,醫生畢生努力的,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狀態下,得到儘可能的延長。所以,像傑西少校這樣的奇異事件,對一個醫生來說,具有無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後重生,這種事,可以供進一步研究之處實在太多了。

原振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島去。爲了見一個曾經死過又復活了的奇人,冒險也是值得的!

他躺着,思緒十分亂,躺了一會,又起身聽着音樂。正當馬勒的交響曲奏到了高潮之際,電話響了起來,他連忙降低音樂的聲響,拿起了電話來,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來,心中想,黃絹的電話來得好快!

可是,當他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之際,他卻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萊恩上校的聲音:“原醫生?”

原振俠怔了一怔之後,才道:“我以爲你已經啓程到曼谷去了!”

萊恩上校的聲音相當急促:“是的,我已經在機場。意外地,我在機場又遇到了衛先生,他正趕着要到紐西蘭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談了十分鐘。”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那和我有關嗎?”

萊恩上校聽得出原振俠語氣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對原振俠講的話,本來已經十分難以開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對付,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說纔好,支吾了好一會,才道:“原醫生,衛先生對我說,你是最可以幫助我的人。他說,你對於奇異的現象,有一種鍥而不捨的追究精神……”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你想我做什麼?不見得是要我幫你去對付宋維吧?”

萊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會對付!”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正因爲我要對付宋維,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我只怕暫時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說,北非洲的那位女將軍……和你是相識……”

原振俠嘆了一聲:“是的,我正在試圖和她聯絡,請她給我一點消息。”

萊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說,西哈努克親王會在短期內到曼谷來,東南亞五國討論中南半島問題,他會來出席。然後,會有一項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祖國,和他在那裡打游擊的部下會面,好讓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聯盟的領導人,有着實際的軍事力量……”

原振俠再次打斷了他的話頭:“上校,你究竟想說什麼?請直截了當地說,別先繞上許多彎!”

上校的聲音有點狼狽:“是,是!我的意思是,由於西哈努克親王是國際上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他進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儘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動一定十分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兇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殺害他。所以,跟隨他一起進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個辦法。”

原振俠懶洋洋地“哦”了一聲,他已經猜到萊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來,他不是沒有興趣,可是這時,他卻有點鄙夷萊恩上校的爲人,所以在對答上,一點也不起勁。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繼續結結巴巴道:“本來,我是準備跟隨着親王一起去的,可是……可是爲了秀珍……我必須留在曼谷……”

原振俠聽了,真有忍無可忍之感,提高了聲音:“你怕什麼?怕秀珍被宋維誘拐私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來!這甚至可以說是你的責任,你絕不能逃避!”

萊恩上校靜了片刻,原振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頻頻抹汗的狼狽相。然後電話中傳來了他微弱的聲音:“可是,我不能……我絕不能讓宋維去騷擾她,宋維是一頭禽獸,一頭沒有人性的禽獸!”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閣下又是什麼?一頭有人性的禽獸,看來也好不了多少!”

萊恩陡然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後,是一定要做的……”他喘了幾口氣:“我打電話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經帶着孩子,離開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原振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沒有見過阮秀珍這個女人,只是在萊恩的敘述中認識她的,可是聽到萊恩敘述的人,都十分讚佩她對丈夫的愛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爲她能在萊恩的家中暫時得到了安棲而感到安慰。可是爲什麼突然之間,又有了變化呢?對這個在生命歷程之中,已經經過了那麼多艱苦的女人,原振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後,立即問:“怎麼會?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嗎?”

萊恩的聲音聽來異常乾澀:“彩雲……彩雲她……真太豈有此理了……”

原振俠沒有再追問下去,他隱約感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當然是由於彩雲感到了她丈夫對秀珍的異樣感情,而作出了行動,秀珍可能就是給她的好朋友趕出去的!女人之間的友情再深,哪怕親如姐妹,但是一旦發生了愛情上的糾纏,那極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彩雲和秀珍之間的友情,或許不容懷疑,但是當她感到,自己平靜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脅之際,她自然也會採取女性慣用的自衛手段。

所以,在萊恩上校的苦笑聲中,原振俠也陪着他苦笑了幾聲。

萊恩繼續說:“你明白我的處境了?原醫生,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幫我了!而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會有興趣的,是不是?”

原振俠沒有立刻回答,萊恩又道:“唉!我當然不能勉強你做什麼,可是看在事情本身太奇異的份上,如果你能夠,請你在最短期間到曼谷來一次。我會安排你和親王見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俠一直沒有作什麼反應,只是靜靜聽着。可是在萊恩說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時,他卻自然而然地拿起筆,把那個住址記了下來。

萊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原醫生,能不能現在就給我答覆?”

原振俠道:“對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認真考慮。”

萊恩上校長嘆了一聲:“飛機快起飛了,原醫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見到你!”

原振俠仍然沒有說什麼,只是說了一聲“再見”,就放下了電話。這時,他的思緒十分紊亂,當他在聽萊恩和宋維的敘述之際,他只覺得兩人所說的事,不但奇詭,而且動人,可是他絕未曾想到,事態發展下去,自己會和這件事發生關聯!

這時,當他想到這一點之際,他不禁感到世事變幻的奇妙。如果他答應了萊恩上校的要求,他不單和這件事發生關聯,簡直成了這件事的主要關鍵之一了。

他用力搖了搖頭,心中想,當然不會到曼谷去,去幹什麼?整件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對整件事那麼不關心,爲什麼又去和黃絹聯絡?難道自己的潛意識中,對黃絹的懷念是如此之甚,平時卻矯情地壓抑着,而一有可以和她聯絡的藉口,壓抑着的堤防就立即崩潰了?

原振俠對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內心深處,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願或不敢承認?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際,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他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原振俠先生?請你別掛上電話,等候與黃將軍通話!”

原振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來:“是!”

他緊緊地握着電話,像是生怕電話聽筒會從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樣。時間一點一點在過去,卻一直聽不到那邊有聲音,一直等了十分鐘之久,他握住電話的手,手心已經冒出汗來了,他忍不住大聲“喂”了幾下,仍然是那個陌生聲音回答他:“請繼續等着,黃將軍十分忙。”

原振俠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是的,黃將軍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醫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誰叫他主動打電話去找她呢?以她這樣的大人物,會回覆他的電話,應該感到極度的榮幸了!

他自嘲地笑幾下,又等了十分鐘,才陡然緊張了起來,因爲他聽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還不是直接在對他說話,而是在電話邊對別人說着話。他聽得黃絹在說:“就這麼辦,立即去辦!”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就聽到了黃絹的聲音:“振俠?”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不自然:“你好!”

黃絹的笑聲傳了過來:“找我,不見得只是向我問好吧?”

原振俠苦笑:“那又怎樣呢?總要問一句好的!”

黃絹低嘆了一聲:“好,有什麼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聽說,你的國家在中南半島上有秘密活動,支持對抗越南的柬埔寨抗越聯盟?”

原振俠開門見山問了出來,黃絹沉靜了相當久,才道:“我不明白,這是國際秘密,你不應該對這種事有興趣的,我無法作任何答覆。”

原振俠嘆了一聲,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實在太蠢了,黃絹當然無法作肯定答覆的。要是她回答說是,她的回答,若是傳了出去,就是國際上一宗巨大的糾紛,會引起國際關係上的混亂。首先,越南是受蘇聯支持的,這就會影響卡爾斯將軍和蘇聯的關係。其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團,要插手東南亞事務了呢?只怕又會引起亞洲的回教國家,如印尼、大馬的不滿了!

原振俠忙糾正道:“對不起,我說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純粹是私人事件,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通過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徑,尋找一個如今在柬埔寨境內的美國人?”

黃絹的笑聲,即使經過了上萬公里的傳送,聽起來仍然是那麼悅耳動聽:“我看你撥錯號碼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聯合國的難民組織!”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是認真的。這個美國人,本來是美軍的一個少校情報官,由於一件相當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離開了軍隊,後來,曾和赤柬軍在一起。如今,據說是在指揮着抗越聯盟的游擊隊,我想和這個人聯絡,所以纔想到了你。”

黃絹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國際之間,其實是沒有什麼秘密的,差別只在公開承認或公開否認而已。你說的事,我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他或許能提供幫助,這個人在曼谷。”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黃絹又道:“由於這個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來見你,你必須去見他。”

原振俠考慮了極短的時間,就道:“能不能告訴我,到了曼谷之後和他聯絡的方法?”

黃絹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決定去,請告訴我,我會叫他去找你。”

原振俠沒有再考慮的餘地了,他迅速地轉着念,最近,他有兩個星期的假期,和醫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應該沒有問題,那麼他……

他道:“我決定去,就在這幾天,多半會在……”他把萊恩上校的地址說了一遍:“在那裡出現,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黃絹道:“祝你旅途愉快。不過,中南半島上,現在的局勢十分混亂,尤其在柬埔寨,可以說充滿了危機。有什麼人在那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話,全世界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救援的!”

在語調中聽出了黃絹的關切,原振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會到那些地方去。”

黃絹又靜了片刻:“沒有別的事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有了,你多保重!”

黃絹在電話的那邊,也傳來了一下低嘆聲,接着,電話就掛上了。

原振俠放下電話之後,又呆了半晌。萊恩上校要安排他,跟着西哈努克親王一起進柬埔寨去,黃絹也可以安排一個神秘人物幫助他。他知道,黃絹口中的“神秘人物”,自然是替黃絹工作的,卡爾斯將軍的國度在中南半島上的活動,多半由這個“神秘人物”在負責。

那麼,自己是不是要進入危險的、大部分地區受着越南軍隊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黃絹所說,陌生人到那裡去,是一點保障也沒有的,甚至比入蠻荒還要危險!

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作出決定。但有一點,他卻可以決定的,那就是無論如何,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說。

原振俠有了這樣的決定之後,紊亂的思緒,自然也平靜了許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當天中午,他就上了飛機。飛機抵達曼谷機場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一天的悶熱,就在這時等待着散發,熱氣蒸騰,也就分外令人難耐。

步出了機場之外,他僱了一輛車,照着萊恩上校給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機。車行不多久,已經暮色四合,風吹上來,已經不再那麼悶熱,使人感到精神也爲之一振。

大約半小時之後,車子已停在一幢相當古老的花園洋房之前。原振俠下了車,還未曾按鈴,就聽到了鐵門內,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着,有兩頭狼狗撲了出來,隔着鐵門,向原振俠吠叫着。

原振俠找到了門鈴,按了幾下,就聽得對講機中,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誰?”

原振俠問:“請問萊恩上校在嗎?我是他約來的,原振俠醫生!”

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銳,而且不是十分好聽:“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住在這裡!”

原振俠先是怔了一怔,隨即道:“那麼,你是萊恩夫人?”

那女人的聲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俠嘆了一聲:“彩雲,你這樣的態度,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原振俠料到了在對講機中和他對話的女人,一定是彩雲。而且,也猜到萊恩在回來之後,一定曾和她劇烈地爭吵過。如今萊恩不在,當然是到處去尋找秀珍去了,彩雲纔會如此生氣。所以原振俠才以十分誠懇的態度,說了這樣一句話。

在他說了這句之後,他聽到對講機靜了一會,然後是一陣啜泣聲。

原振俠又道:“我才下機,至少,可以讓我進來坐一會?”

對講機中傳來一面啜泣着的聲音:“好,你……可以自己進來。”

在這句話之後,鐵門自動打開。原振俠向內走去,那兩頭狼狗一直圍着他打轉,吠叫着,一直到他走進了那幢房子爲止。

房子是舊式的洋房,看來相當大,客廳的陳設簡單大方而又舒適。

原振俠才走進客廳,就看到一個體型豐滿的東方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雖然她雙眼紅腫,而且還帶着淚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還是掩不住她那種甜美。

那是一個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麗少婦。雖然豐滿了些,但也絕不臃腫,反倒更顯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麗風韻。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許是由於才流過淚的緣故,顯得格外水靈。她打量着原振俠,原振俠禮貌地道:“請原諒我剛纔叫了你的名字,我聽過上校講你們相戀的經過,十分感人!”

那美麗的少婦……她自然就是彩雲,勉強笑了一下:“感人又有什麼用?一下子一切都變了!”

原振俠無法再說什麼,只好問:“上校他現在……”

彩雲坐了下來,也示意原振俠請坐。她轉過臉去,抹拭了一下眼淚:“他一回來,就和我大吵大鬧,然後就離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爭吵的原因,是爲了……秀珍?”

彩雲震動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是的,因爲我給了秀珍一筆錢,叫她離開我們。”

原振俠皺了皺眉,吸了一口氣。站在彩雲的立場而言,這樣做實在是無可厚非的。因爲那並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對秀珍有極度的迷戀!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才道:“我做錯了嗎?我難道不應該那樣做?”

原振俠嘆了一聲:“誰也不能說你不能這樣做,可是這樣做是沒有用處的!”

彩雲仰起頭來,彷佛這樣子,淚珠就不容易滾下來一樣。但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眼淚還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來。

她緩緩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對了,可是不知道,已經嚴重到了那種地步!她是他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俠違心地道:“或許你太過敏感了,他對秀珍,只不過是同情!”

彩雲慘然笑了一下,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他說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會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俠感到無話可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一件最複雜的事,人類的科學文明再進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卻仍然是一個死結。不論多麼理智聰明的人,一到了這個死結中,就再也解不開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站了起來,他只好道:“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會去找他……彩雲,你仍然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別太傷心。”

彩雲的笑容更悽然:“有什麼用?連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別戀了!”

原振俠真的無話可說了,他幾乎是跑一樣離開了那屋子。當他來到鐵門外之際,心中盤算着,要找萊恩的話,明天到他的辦公室去,或許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須去找一家酒店住下來再說。

他提着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幾步,有一個身形瘦小的人,突然從陰暗之中,像鬼魅一樣無聲無息閃了出來,來到了他的身邊,用聽來十分嘶啞的聲音道:“你來幹什麼?”

那人才一出現之際,原振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認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宋維!宋維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原振俠反問:“你找到萊恩上校沒有?”

宋維悶哼了一聲:“我找他幹什麼?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是不是?”

原振俠點了點頭,宋維擡頭向天,呆了片刻,才嘆了一聲:“一定是萊恩把她藏起來了!爲了不讓我見她。可是我一定要見到她,把我見過她丈夫的情形告訴她,雖然那很殘酷,但我一定要告訴她!”

宋維在這樣講的時候,聽來像是在自言自語,原振俠靜靜地聽着,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宋維最後那幾句話,他有點不是很明白,他想問,可是又怕把宋維的話頭打斷。

宋維頓了一頓,續道:“我要告訴秀珍,根本不必再尋找傑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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