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緣(3)

原振俠陡地吃了一驚,宋維曾講過,他要找到傑西,把傑西殺死。原振俠也想到過,宋維是不是已把傑西殺死了?如今聽得宋維這樣說,自然心中吃驚:“你……害死了傑西?”

宋維桀桀地笑了起來。他本來看起來面目就十分陰森,這時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笑聲又那麼刺耳,看起來,就像是一頭夜梟一樣!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一面怪聲怪氣地笑着,一面道:“害死了他?算起來,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俠略一側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時一伸手,抓住了宋維胸前的衣服。別看宋維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卻十分靈活,力氣也相當大。原振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一掌向原振俠的手腕切了下來。

原振俠連忙縮手,他已像是一頭貓一樣,向後跳了開去。原振俠忙向他逼過去,可是宋維的動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後退。

兩人一逼一退,轉眼之間就是十幾步,原振俠已經知道要抓住他並不是容易的事了。也就在這時候,宋維冷笑道:“你沒有法子再抓住我,別忘記,我是在戰場上長大的,受過嚴格的各種形式搏鬥的訓練!”

原振俠厲聲道:“你究竟把傑西怎麼了?說!”

宋維仍在冷笑:“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好,你說不說都一樣,我倒可以去告訴萊恩,叫萊恩轉告秀珍,她不必再去找傑西。那麼,他們兩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礙,可能很快就會成爲快樂的一對!”

當原振俠這樣講的時候,宋維整個人都弓了起來,像一頭蓄勢待撲的貓一樣,原振俠也在暗中作了準備。

宋維不等原振俠講完,就尖叫了起來:“你敢!”

原振俠冷笑一聲:“爲什麼不敢?秀珍和萊恩,我想總比秀珍和你來得合配些!”

宋維發出了一聲怪叫,整個人向着原振俠撲了過來。原振俠早有準備,一側身,避開了他的攻勢,同時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過來。

宋維發出瞭如同狼嗥一樣的叫聲來,一面用力掙扎,一面叫着:“你不知道傑西究竟怎麼樣了,你根本沒有見過傑西!”

原振俠緊緊扭着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後再逼他講出傑西的情形來。可是宋維的掙扎越來越有力,他一定曾受過極嚴格的近身搏鬥訓練,所以雖然在劣勢之下,也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俠感到了這一點,正想把他的另一隻手也抓過來時,宋維一聲大叫,整個人順勢轉了過來,擡膝向原振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俠被他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維已經一個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厲聲道:“我會殺死你!你再逼我,我會殺死你!”

原振俠聽出他並不是說說就算,可是卻也沒有被他的威脅嚇倒。忍着痛,站直了身子,又向他逼了過去:“說,你究竟把傑西怎麼了?”

宋維的喘息聲,聽來十分驚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動之極。這一次,原振俠向他逼來,他並沒有退讓,只是充滿了戒備地站着。

原振俠走近他,兩個人對峙着,陡然之間,宋維搶先發動,一聲怪叫,一揚手,原振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藍殷殷的光芒閃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經來到了他的面前,來勢之快,迅疾無比!原振俠陡然嚇了一跳,連忙將身子向後退去,只感到一股寒風伴着一種異樣的腥味,在鼻端飄過。

而原振俠一退,宋維就跟着進逼,那股藍殷殷的光芒,簡直就像是魔鬼附體一樣,在他的眼前,飛快急速地盤旋。原振俠退了又退,直到有機會狠狠踢出了一腳,將正在瘋狂進攻的宋維逼退了一步,他纔看清楚,宋維的手裡握着一柄半彎形的小刀。那柄小刀只有十來公分長,雖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卻閃着藍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給人以極端鋒銳之感,而且那光芒還顯得十分詭異和醜惡,令人心悸!

原振俠略喘了口氣,想起剛纔自己竭力閃避這柄小刀追擊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來。

而宋維在退開了一步之後,又發出野獸般的吼叫聲,再揮舞着刀,撲了上來。

這時,原振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別,整個刀柄握在手中,刀鋒是從中指和食指中露出來的。這樣握着刀,刀簡直就像是他拳頭的一部分!

原振俠的手中並沒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着,找尋還手的機會。這一次,宋維攻擊得更凌厲,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俠要後退。在原振俠眼前飛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原振俠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退法。所以,當他發覺自己已經退到了一條死巷子中的時候,他已經全然無法可施了!

那條巷子相當狹窄,一進入了巷子,原振俠連左右閃避都不能夠,只好向後退。而巷子的盡頭處是一幅高牆,那時,距離他只不過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說,他至多再能躲避十來下攻擊,就後退無路了!

原振俠明知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繼續後退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小巷子十分陰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閃着那種詭異的藍色光芒,和小刀刀鋒在急速劃過空氣之際,帶起了尖銳的劃空聲,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能繼續避得開了。

在黑暗之中,宋維的面容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可是他雙眼之中,卻閃耀着兇狠莫名的光芒。

原振俠真正感到,自己是處在極度危險的境地之中了!宋維是一頭野獸,他從小所受的訓練,便是不擇手段地殺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軍隊之中,擔任高級軍官的職位。

對這樣一個畢生從事殺人事業的人來說,他的心靈深處,就算還有一點人性,但在如今這種狂性大發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蕩然無存了!

原振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牆邊。在那幾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揮舞著作爲武器,去抵擋宋維的進攻。

可是宋維掌中的小刀鋒利之極,每當刀鋒劃過之際,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來。轉眼之間,原振俠手中的衣服,就已經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沒有了防禦的作用。

這時候,原振俠的背已經緊貼住了高牆,再也無法後退半步了!

宋維的手中握着刀,刀尖離原振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維發出了桀桀的怪笑聲:“你還能躲嗎?我定要殺了你!”

原振俠緊張得連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維的臉,只是盯着他握刀的手。那樣他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設法避開他的攻擊。

宋維的話才一說完,手中的利刀,已經像毒蛇的蛇信一樣,向原振俠刺過來!

原振俠已經無法後退,他只好拚着略受點傷,先將宋維手中的刀奪了下來,到時再作反攻。從宋維握刀的方法來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奪下來,自然相當困難,精於搏擊的原振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緊握着他的手腕,令他五指鬆開來,他掌心中的利刀,也會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這樣做的話,原振俠就不可避免地,會在手臂上捱上一刀!

一切來得如此迅疾,原振俠心念電轉,絕對無法再作進一步考慮。宋維一攻到,他就一翻手,去抓宋維的手腕,眼看宋維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俠的手臂了,陡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這一下警告,當真是在千鈞一髮之際降臨,原振俠心中陡地一動,硬生生一轉身,放棄了原來的攻勢。宋維手中的小刀,”唰”地一聲,就在他胸前掠過。原振俠在極度危急之下,避開了這一刀,可是宋維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過來!

這一下,原振俠卻萬萬避不過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際,“呼”地一下響,一條極細的細鞭子自牆頭上捲了下來,一下子就纏住了宋維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維握刀的手向上揚了起來!

宋維發出了一下怪叫聲,但是他這下怪叫聲,只叫出了一半。因爲原振俠一看到這種情形,早已一拳揮出,重重擊在他的下顎之上。

這一拳,是原振俠在搏擊一開始,就一直處於退避的劣勢之後打出來的。剛纔退避時蓄定的力道,全在這一拳之中發揮了出來,所以這一拳的力度極大,打得宋維整個人都向後仰跌了出去。

宋維一退,一條人影自巷子一邊的牆上躍下。那躍下的人厲聲道:“你還敢公開露面,你可知道越南國防部出了多大的賞格,要緝捕你歸案?”

宋維在一跌退之後,立時站定。本來看他的情形,像是還要進攻的,但是一聽得那人這樣說,身子震動了一下,停立着不動。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國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國一暴露,會有什麼下場,你自己想一想!”

宋維發出了一下悶哼聲,他的動作快絕,悶哼聲猶在耳際,他已經一轉身,向外直奔出去。原振俠還想向前追去,卻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聲道:“別追!”

原振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問他!”

那拉住了原振俠的人搖着頭:“我不以爲你能在他口中問出什麼來。這個人,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數的危險人物之一,可以離他遠一點,還是離他遠一點的好!”

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宋維早已奔出了巷子,隱沒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俠定了定神,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個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當陰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出他的個子相當高。

原振俠還沒有開口,那人已道:“黃將軍要我到曼谷來找你,很慶幸,我來得正及時。我到的時候,看到你正和宋維在搏鬥,原醫生,作爲一個醫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的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知道那人就是黃絹口中的那個“神秘人物”。想起剛纔的處境,生死繫於一線,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謝謝你,及時趕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劇毒。那種毒藥,連我也不知道如何配製,只知道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個族中的秘密。”

原振俠失聲道:“歸歸因根!”

那人頓了一頓:“對,這就是那種毒藥的名稱,只要一和血液接觸,必死無疑。你剛纔的動作,或許可以成功,但是隻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膚,世上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雖然曼谷的氣候相當熱,可是這時,原振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虧你當時及時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俠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還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中改變動作,我的警告有什麼用?”

原振俠連這個人的面容是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可是心中對那人,卻已有了極度的好感。這種好感,不單是由於實際上,那人等於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於那人在做了之後,一點也沒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由衷地道:“你說得太客氣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中,兩人已經走出了小巷子。就着路燈的光芒,原振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來十分年輕,可是卻又給人以一種十分老練的感覺。他當然是東方人,臉部的線條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堅定而充滿了自信。

原振俠一面望着他,一面向他伸出手來:“原振俠!”

那人也伸出手來,和原振俠相握着:“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龍。我真正的名字是查猜連因,那是一個苗人的名字,我是一個苗人。”

他說到這裡,又笑了一下:“血統很混雜,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個擺夷人。”

原振俠“啊”地一聲:“其實,你是一個十分漂亮的亞洲人。”

青龍笑着,帶着原振俠向前走,來到了一輛小車子前,和原振俠一起上了車。轉了兩個彎,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把剛纔原振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來,繼續向前駛着。

他一面駕駛,一面道:“黃將軍說,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個美國人?”

原振俠點頭:“準備這樣做。”

青龍皺着眉:“這應該是美國國防部的事情,爲什麼要你去做?”

原振俠嘆了一聲:“這個人在記錄上早已陣亡了,所以國防部沒有興趣。”

青龍瞭解地點頭:“嗯,這種事,在戰場上是常有發生的。”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這個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見的,有點特別。”

青龍揚了揚眉,原振俠想了一想:“事情說起來很長,但既然需要你幫助,我會把一切詳情告訴你,只要你有空聽!”

青龍呵呵笑着:“我沒有事,你只管說!”

原振俠於是開始向青龍講述傑西的故事。

原振俠講得十分詳細,青龍在某些環節上有反應。當原振俠講到一半時,青龍已帶着他進入了一間小屋子,給他調了一大杯相當清涼而又醇厚的酒。

青龍反應最強烈的一句話是:“如果傑西是中了同‘歸歸因根’的毒,那麼,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極度的麻醉。”

他也有別的反應:“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這時,變得十分怪異,沒有再說下去。

他對宋維的評論是:“宋維在軍隊中的地位十分鞏固,有升到極高職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會那麼浪漫,爲了一個女人而-棄了大好前程。”

青龍對萊恩上校沒有什麼好評:“哼,這種美國人,娶了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子,已經是三生有幸了,還想再進一步!他自以爲什麼人?”

而他對傑西死而復生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才嘆了一聲:“世上……人類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當他這樣講的時候,原振俠已經把一切的經過全都告訴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當然安全一點。可是我想,先得肯定傑西是不是還活着,在什麼地方,這才進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險?”

青龍的話十分理智,原振俠對他的好感,又增進了一層,點了點頭:“可是,有什麼法子,可以知道傑西是不是還活着呢?”

青龍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這樣的曲折,倒真不應該放走宋維……不過不要緊,在曼谷,哪怕宋維可以化身爲一條四腳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來!”

他說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籤來,隨手揮了出去。牙籤飛出,恰好穿進了一條由屋角處爬出來的四腳蛇的脖子。

原振俠看到他突然之間,露了這樣一手絕技,不禁喝了一聲採。

青龍有點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環境下生存,總得有一點特殊的本領纔是。你不妨暫時住在我這裡,明天,你去找萊恩,我去找宋維。”

原振俠有點憂慮:“宋維的態度十分曖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殺了傑西!”

青龍笑了起來:“像宋維這樣的人,可以說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對他自己有利,他會說謊,會做任何稍有廉恥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講到這裡,忽然嘆了一聲:“想不到的是,爲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顧一切。而且,他已經佔有了秀珍一個時期……男女之間的關係,真是太複雜而不可思議了!”

青龍的語調之中,像是有着無限的感慨,這種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着嘆了一聲。他看到青龍的神情十分悵惘,多半也有着難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青龍開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俠陪他喝了一會,由於疲倦,在一張長沙發中倒了下來,不久就睡着了。等他一覺睡醒,看到青龍還在喝酒,而且舉止怪異。

青龍這種怪異的神情,原振俠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當原振俠向他敘述一切經過之際,青龍在發表他的意見時,提到阮秀珍時,也曾現出過這樣的神情來。

這時,原振俠看到一大瓶烈酒,幾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這個在狹巷之中對付宋維時,身手如此矯捷,看來十足是一個傳奇人物的年輕人,此際不但神情怪異,而且還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悲哀來。

原振俠本來想叫他,可是一轉念間,卻仍然躺着不動。他看到青龍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着自口角處流下來的酒,喃喃地道:“原來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連真姓名也不肯告訴我!”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說,不禁陡然吃了一驚……青龍是認識阮秀珍的!

他實在忍不住心頭的驚愕,因爲從青龍的情形看來,他不單止認識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愛上,有着相當深切的糾纏。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語之際,現出那麼痛苦的神情來?

果然,青龍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後,又自言自語起來:“也難怪你,當時……你根本連自己的存在,都不覺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體……交給了無數的惡魔……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我說要把你救出來,你說不要,你寧願在地獄之中,你不覺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沒有任何知覺,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後青龍的語聲有點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俠還是聽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也明白青龍既然在中南半島上負有秘密任務,自然曾長期在那地區活動,那麼,他曾遇到過在那裡流浪,要找尋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原振俠覺得,自己假裝睡着,去聽人家酒後的自言自語,不是一樁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坐起身來。

青龍轉動着手中的酒杯,視線停留在杯子上,但他顯然知道原振俠已坐了起來。他緩緩地道:“原醫生,或許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過傑西,但沒有結果。”

原振俠不出聲,等他繼續講下去。

青龍長嘆一聲:“我是爲了秀珍去找傑西的。我殺了兩個越南兵,把污穢不堪的秀珍救了出來,當時,我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給了她一點糧食,叫她離開。她叫我幫她找尋她的丈夫……”

青龍講到這裡,忽然縱聲大笑了起來。

青龍雖然在縱聲大笑,可是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痛苦。然後,他陡然停止了笑聲,一副傷心人別有懷抱的神情。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在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幾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糾纏不清的關聯。這使他心中隱隱感到好奇,這個阮秀珍,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美女?

青龍呆了片刻:“她多少有點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爲我不肯幫她忙,是由於她沒有給我什麼好處。當晚,我露宿在一條小河邊,她就跳進河中,不斷地洗着澡。等她洗完了澡,溼淋淋的長髮,貼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時,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來,她是那麼美麗,那麼誘人,那麼……”

看他的神情,像是沒有適當的形容詞可以形容秀珍的美麗一樣。

他又呆了一會:“照說,她的遭遇是如此悽慘,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全身都散發着一股聖潔的光輝。她的那種美麗,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會去蹂躪她。當她把她美麗的胴體,展現在我面前的那一-間,我已經決定要好好愛她,而不是乘她有難時,去佔她的便宜!”

原振俠嘆了一聲,青龍這個神秘人物,儘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滿了冒險,但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卻也格外浪漫動人。

青龍繼續道:“當我用一張毯子裹住她的身體之時,她在發着抖,用她那雙充滿了悽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幫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愛意,把她帶離柬埔寨,可是不知怎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住點頭,表示答應她的要求。她見我答應,悽迷地笑着,很有點驚訝於我碰也不碰她。當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長睫毛不時抖動,我看了她一夜,幾乎連眼睛都不捨得眨一眨。”

他說到這裡,自嘲似地笑了起來:“聽起來多麼純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戀……事實上,的確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不管她的身體,曾受過什麼樣的蹂躪,但是我知道,她的靈魂比白玉更純潔。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難民營去,叫她在那裡等候我的消息,然後,我開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問過,她只是悽然地望着我,她的身體都已不再屬於她自己,名字又有什麼意義?”

青龍停了下來,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俠等了一會,才道:“你有沒有找到傑西?”

青龍緩緩搖着頭:“沒有,我真的已盡了力。雖然我的潛意識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盡了力。由於游擊隊的行蹤十分飄忽,雖然也有幾百個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間並沒有聯繫,只是知道確然有這樣一個美國人在。過了一段日子之後,我再到難民營去,她已經不在了。”

青龍望着窗外,晨曦已經映出一片朦朧:“直到你對我講了起來,我才知道她原來也在曼谷,而且和萊恩上校、宋維都有牽連。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纔好,同時,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來,他是想通過青龍找到傑西的。可是連青龍自己去找過,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幫助他?

青龍像是看出了原振俠的心意,站了起來,挺了挺身子:“不要緊,宋維既然見過他,只要找到宋維,多少可以有點頭緒的,我這就去找宋維!”

他說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俠忙道:“你喝了那麼多酒……”

青龍呵呵笑着:“這一點酒,算得了什麼?我曾經連醉過半個月,人事不省,黃將軍幾乎沒派人來把我五馬分屍處死!”

他說着,已經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澀。他自然可以體會到青龍的心情,這個生活上充滿了傳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愛情的蠱所折磨。他和宋維、萊恩上校三個人,性格、背景、學識、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愛折磨的情形,卻並無二致!

原振俠想起自己和黃絹之間的事,心情沉鬱,自然而然拿起酒瓶來,也大口喝着酒。然後,緩緩轉着酒杯,發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麼空虛地流走,那麼無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什麼,可是卻又根本沒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處!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離開了青龍的住所。

要找萊恩上校並不難,到難民專員公署去一打聽,就知道上校搬進了單身人員的宿舍之中。原振俠找上門去,敲了好一陣子門,纔有人來應門。門一打開,原振俠看到了萊恩上校,不禁大吃一驚,萊恩本來是一個相當神氣的美男子,可是這時,卻完全走了樣!

門才一打開,原振俠聞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氣。然後,是衣衫不整的萊恩,雙眼佈滿紅絲,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輕微地顫動着,看來鬆弛而疲倦。他打開門之後,連在門外的是誰都懶得看,粗聲道:“我在休假期間,別來找我!”

原振俠苦笑:“上校,是我!”

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俠望來,一下子摟住了原振俠的肩頭,聲音嗚咽:“我還沒有找到她,我還沒有找到她!彩雲把她趕走了!爲了這件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她!”

原振俠沉聲:“彩雲是你的妻子!”

萊恩任性地叫了起來:“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婦關係完了!”

原振俠推着他進了房間,本來是設備相當好的一個居住單位,可是卻凌亂不堪。萊恩上校頹然坐了下來,原振俠道:“我已經來了,你的安排怎麼樣了?”

萊恩低着頭,把雙手插在頭髮之中,半晌不擡起頭來,喃喃地道:“我總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說!”

原振俠道:“她手頭有錢,生活不成問題。或許,她根本不想見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傑西,你們這些人,全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原振俠自然知道,對心境如此不佳的萊恩講這樣的話,相當殘忍。可是他看到萊恩這種自暴自棄的情形,還是說了出來。

萊恩用手掩住了臉:“安排親王回國的會議,今天下午召開,我……應該去出席的。”

說到這裡,他漸漸挺直了身子,雖然還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來振作了一些。他問:“剛纔你說‘你們’……除了我之外還有誰?”

原振俠道:“至少還有宋維……看來,見過秀珍的人,都會愛上她!”

萊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俠揮了揮手,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會,他心中只有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萊恩站了起來:“男女之間的緣分,真是不可測度的。我因爲秀珍的關係而認識彩雲,又因爲秀珍的關係而離開彩雲。這種變化,事前誰能料得到?”

原振俠搖頭:“別去感嘆悲歡離合了,下午的會我是不是也要參加?”

萊恩上校走進了浴室,十分鐘之後出來,看起來已經有點精神奕奕的樣子:“當然要,你作爲親王的隨行人員。你的真正身分不會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時代週刊》的記者。親王會喜歡有人報導他的英勇事蹟,進入了柬埔寨之後,你的安全……世上沒有人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這我明白!”

萊恩嘆了一聲:“希望你能夠見到傑西……我真不明白,傑西其實大可以離開柬埔寨的,他爲什麼一直留在那邊,而任由秀珍吃那麼深的苦?”

這個問題,除了傑西之外,當然沒有別人可以代答。原振俠只想到,宋維曾隱約地說起過,傑西像是不願意和秀珍見面,這又是另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照說,傑西和秀珍之間的愛情,是不應該會有變化的,他心中充滿了疑問。

萊恩要他幫助整理一下下午會議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俠接觸到了柬埔寨在動亂中的許多悲慘的事……當然,單是從文件中接觸這些慘事,和他日後親歷其境,親眼看到那些慘事相比較,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可是當時,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經遍體生寒!

在柬埔寨發生的慘事,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慘劇之一。慘劇倒也不是由越南軍隊一手造成,奪取了政權的赤柬軍,曾把金邊原來的數十萬居民,一起趕出城市去。這幾十萬人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離開城市,進入森林曠野,甚至連食物也沒有,單在森林之中,就因爲疾病和飢餓而死亡過半。在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淚,單是看看文件上的記載,也使人震懾。一個有四百萬人口的國家,在連年的人禍之下,死亡的人數接近一半!

在那個本來是和平寧靜的國度之中,可以說沒有一個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軍隊入侵,情況自然更糟糕。真難以想象,何以人類竟然可以忍受那麼多的苦難?

到了下午,萊恩和原振俠一起參加了安排行程的會議,會議是在極度秘密的情形下舉行的,參加的人數不是太多。原振俠被安排在一個角落處,他見到了西哈努克親王,給原振俠的印象是,親王像一個藝術家多於像一個政治家。親王不斷地說着“我的國家,我的民衆”,語調之中充漢了憂患。柬國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參加,其中有一個代表,對原振俠的身分提出了質疑。

質問原振俠的代表,是赤柬軍方面的。萊恩替原振俠辯護,結果還是親王的一句話解決了問題:“原先生聽說和我們秘密結盟,給了我們很大幫助的一個友好國家有關,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雜誌,我看可以讓他參加。”

原振俠的身分被確定了下來,這時,要進行更核心問題的討論。連萊恩也被請出來,只是說出發前,自然會通知他們。

離開了會場之後,原振俠和萊恩分手,回到了青龍的住所。他才一進門,就看到青龍一腳踏在一張凳子上,瞪着在他對面的一個人。那個人滿面怒容,看起來像是一頭野獸,不是別人,正是宋維。

宋維正發出吼聲:“不論你怎麼威脅我,我都不會說出什麼!”

青龍向原振俠揮了揮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維:“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維冷笑:“我早對你說過,你嚇不倒我的。”

青龍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換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龍說來很輕描淡寫,說話的時候,還擡頭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氣。

原振俠卻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際,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聲音不會發抖。

宋維一聽得青龍這樣說,陡然震動了一下,以極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龍,厲聲道:“你騙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青龍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把擱在凳子上的腳放了下來,順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對着口,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酒。

宋維叫了起來:“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只要讓我見到她,你要知道什麼,我都說給你聽,告訴我,她在哪裡?”

他說到後來,簡直是在嗥叫一樣,聲音可怕之極。青龍冷冷地回答:“先把我們要知道的告訴我!”

宋維在房間中團團亂轉,神態獰惡,好幾次咬牙切齒,像是要向青龍撲過來。

青龍的右手玩弄着幾根竹子削成的牙籤,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別亂來!”

宋維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你要是騙我,我一定不放過你!”

當宋維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極。原振俠不禁替青龍擔心,因爲他知道,青龍其實是不知道秀珍在什麼地方的。秀珍拿了彩雲給她的錢,可能早已離開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會不知道彩雲爲何要她離開。在有了那麼可怕的經歷之後,又被最好的朋友遺棄,她內心所受的打擊之大,只怕還在她肉體所經歷的打擊之上!

原振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龍看去。青龍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已經開始了他的問題:“傑西是不是還活着?說!”

宋維喉際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響:“是,活着,我沒有下手殺他!”

青龍疾聲問:“你是爲了要殺他而去找他的,很難相信像你這種人,既然懷着殺人的目的,而又會改變主意!”

宋維怒道:“我何必殺他?他根本是一個死人,我爲什麼要殺一個死人?”

青龍和原振俠兩人陡地一怔,一時之間,實在不明白宋維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宋維說傑西是一個“死人”!

這種說法,非但令他們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進一步發問!

兩人呆了片刻,才又異口同聲地問:“你說什麼?我一點不明白。”

宋維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個死人!”

青龍陡地咒罵了起來,他是用什麼語言在咒罵的,原振俠根本聽不懂,可能是他家鄉苗人的語言,可是從他的神情,卻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罵。原振俠也要竭力抑制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罵人。宋維的話實在太豈有此理了,什麼叫作“他活着,可是是一個死人”?死人怎麼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龍的咒罵聲中,原振俠忍着怒意:“請你作進一步的說明!”

宋維卻又叫了起來:“先告訴我秀珍在哪裡!”

青龍陡地揚起拳來,向宋維擊出,宋維連人帶椅向後一仰,避了開去。青龍一拳擊空,身子已跳了起來,宋維厲聲道:“要打架,還是要談判?”

青龍揚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詳細說出來,我叫你一輩子不知道她在哪裡!”

宋維咻咻地喘着,人還在地上沒起來,看來真像是一頭野獸一樣。

原振俠也走了過去,盯着宋維,宋維的態度軟化了一些:“等我講完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她在哪裡!”

青龍用力一揮手:“當然,可是你得詳細地說!”

宋維慢慢地站起身子來,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並且自顧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着。

原振俠和青龍兩人倒並不催他,因爲剛纔宋維所說的話,實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們根本無法接受,也無法消化的地步!

宋維喝了好幾口酒之後,纔開始說話:“自從失去了她之後,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沒有這個女人的。沒有了她,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就算把武元甲的職位給我,也沒有意義!”

原振俠心中乾澀地想:宋維這句話,倒說得十分簡潔有力。他在越南軍隊中,已經是一箇中級軍官,而且前途無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裝部隊的總司令,他連最高目標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維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沒有遇見秀珍之前,我從來只知道革命、戰爭,認爲那纔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後,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給我快樂的人生!我只想到了一個問題:秀珍根本半點也不愛我,我已經可以感到如此的歡愉快樂,知道了人生的真諦,如果她愛我的話,那麼,將全世界來換她,我也不會換!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愛我!”

青龍的面肉抽搐了幾下,他是極度鄙視宋維的爲人的,可是宋維的那一番話,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觸,可能大有同感!

宋維的喉間由於情緒的激動,而發出了一陣“咯咯”之聲來。他繼續着:“可是秀珍卻是有丈夫的,要使她愛我,至少是要令她沒有丈夫,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個據點。所以,我離開了軍隊,去找傑西。

“要找尋傑西,並不是容易的事,雖然我以前是負責情報方面的軍官,知道確然有西方人在游擊隊中活動,其中有來自法國僱傭兵團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嶺之中去找游擊隊,有精良配備的軍隊也未能成功……如果那麼容易找的話,所有游擊隊早就被消滅了。我們的部隊……我是說我以前所在的部隊,甚至經常使用毒氣武器,游擊隊的活動也一直未被遏止過!

“可是,我有堅強的信念。對秀珍的迷戀,使我產生無比的力量和勇氣,支持着我去做幾乎不可能的事!

“當然,我長期在軍隊之中,豐富的作戰經驗,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叢林又一座叢林、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地去尋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還要奮勇去殺害落了單的越南軍士,如果旁邊有人的話,我手下更絕不容情。在旁邊的可能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但是誰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擊隊的聯絡人,她會把我的行動彙報給游擊隊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們,成爲他們的同路人。”

宋維一面講,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顯然那一個時期的經歷絕不愉快,可是他卻非要這樣做不可,那已經成爲他生活的唯一目標了。

青龍在這時候,長長地嘆了一聲:“是了,傳說之中,有一個獨行的越南軍的剋星,那就是你了?”

宋維顯然不把青龍的那句話,當作是恭維話,他身子顫動了一下,聲音變得低不可聞:“在那段時期中,我……雙手沾滿了我同胞的血,我殺害了數以百計的……以前的戰友。”

青龍悶哼了一聲:“你的雙手之上,沾滿了各種各樣人的鮮血!”

宋維陡然叫了起來:“沾滿敵人的鮮血,和沾滿自己戰友的鮮血,絕不相同!”

青龍的聲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們的戰友了,你若是落在他們手裡,我保證有超過三十種酷刑,會在你身上實施!”

宋維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個月,我已經被游擊隊視若同路人了。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的來歷,對我還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觀察,並不公開和我接頭。直到有一次,我把一個排的越南巡邏部隊全部消滅,纔有一個遊擊組織把我帶進了他們的基地,可是我卻拒絕加入他們。

“我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因爲傑西並不在那個游擊隊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嶺和叢林之中,做我的‘獨行殺手’。漸漸地,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變成了游擊隊崇敬的人物。終於,有一天,在一個游擊隊的基地之中,我見到了傑西!

“我是見過傑西的,記得嗎?在那個進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親眼看到他自泥漿之中,緩緩地掙扎着破土而出,扯開裹在他身上的布條。當時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見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那股游擊隊人數相當多,超過三百人,政治上是屬於民柬的,但是有幾個小隊長卻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對目標,暫時民柬和赤柬,在戰鬥的環境中,倒也可以兼容。傑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領導人,但地位相當高。

“當我一看到他的時候,我興奮得不能控制地眼淚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鬍子滿面,神色蒼白,也向我望來。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立時對他說:‘傑西少校,你好嗎?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的!’他的神態相當冷淡,只是說:‘是嗎?’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單獨談談,他對我的要求,一點興趣也沒有,自顧自走了開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後低聲說了一句話,他才震動着轉過身來,答應了和我單獨談話。

“我在他身後所說的那句話是:‘傑西少校,我是受了一個人的委託來找你的,這個人……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聽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蒼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臉上滲出來,可見秀珍的名字對他有着極重大的震撼。游擊隊的基地在一個山坳中,他一言不發地帶着我向前走,一直來到了一個極其險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來,雙手託着頭,不發一言。

“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想知道她怎麼樣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沒有說秀珍是他的妻子,因爲我不願意這樣說。我的心中認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會把他殺掉,我不認爲傑西是她的丈夫!”

宋維在敘述之中,在說當時的經過之際,會忽然夾雜着當時他心中的想法。這時他講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準旁人再碰她時,樣子獰惡之極。

青龍發出了一下悶哼聲,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逼他再講下去。

宋維瞪視着青龍,直到青龍又重複了一次保證,一定在他講完之後,把秀珍的下落告訴他,他才又講下去:“他聽得我這樣說,才擡起頭來,木然地問:‘她……她怎麼樣了?’他那種看來並不關心的神態,令我十分惱怒。雖然我認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別人對她那樣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爲女神!我就告訴他,秀珍一直在找他,爲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個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慘的境地!

“我甚至一點也不向他保留,告訴他秀珍爲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個以上的官兵睡覺!我以爲他聽了之後,一定會傷心欲絕,甚至起來和我打架的了!”

宋維講到這裡,原振俠留意到了青龍雙手緊緊地握着拳,握得指節骨凸起,發出格格的聲響來。看來,宋維要是再說下去的話,青龍倒會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關於秀珍悲慘的遭遇,你不必說得太詳細了!”

宋維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俠,再望向青龍。當他望向青龍之際,他的神情陡然變得極其疑惑:“青龍,你……見過秀珍?”

青龍沒有回答,轉過臉去。宋維吼了起來:“你常在柬國境內出沒,你……你是不是見過秀珍?”

原振俠怒道:“你只管說你的事!他有沒有見過秀珍,關你什麼事?”

宋維更怒:“當然關我的事!他要是見過秀珍,他就絕不會告訴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會先找秀珍?”

原振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維會有這樣的想法。而青龍一直沒有轉過臉來,看起來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原振俠忙道:“你胡說什麼,你以爲人人都像你,一見了她就會神魂顛倒!”

宋維理直氣壯:“當然是,你沒看到萊恩上校?萊恩的妻子不美麗嗎?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什麼?青龍,你有沒有見過她?”

青龍作了回答,他的聲音是僵硬的,聽起來,不像是出自一個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沒有見過她!”

宋維又遲疑了一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看來是相信了青龍的話。原振俠卻知道青龍是在撒謊,他只好心裡苦笑。

宋維這才又說下去:“可是無論我怎麼說,傑西都十分木然。到後來,我忍不住罵他:‘你是不是人?看起來你對她一點也不關心!’傑西的回答,卻令我大吃一驚,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當時就罵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請你別誤會,我說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稱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簡直詭異之極,令人不寒而慄!

“那時,我自然還不知道他曾被證明死亡,由萊恩上校把他葬下去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掙扎冒上來的情形……這種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種準備突襲的埋伏。所以,當時傑西對我講的話,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會的聚會之中,聽萊恩講述了經過之後,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俠急着問:“傑西說了些什麼?”

宋維道:“他說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當時愕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個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對不對?通常,人,總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卻是一個死人!’那個山洞,又隱秘又幽暗,我膽子雖然大,聽得他講出這種匪夷所思的話來,也不禁遍體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張口結舌地看着他,當時真像是傻瓜一樣,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從泥土中掙扎出來……當時,你看起來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樣,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講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顫聲問:‘我真是一個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真是個死人?’他這樣問,真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唉!”

原振俠用力揮着手,打斷了宋維的話頭:“你越說我越不懂,太混亂了,請你說得有條理一點!”

宋維吸了一口氣:“我完全根據當時的情形來說的,當時傑西就是那麼說!”

青龍一直沒有出聲,而且也一直沒有轉過身來。原振俠想用眼色徵詢一下他的意見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維講下去。

宋維道:“他在這樣講了之後,忽然生起氣來:‘你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我對你講這些幹什麼?’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話,全然無法明白你說了些什麼,你可是覺得自己心灰意懶,做人了無生趣?’他卻又叫道:‘不!我根本是個死人!’我自然無法接受他這種說法,他卻又詳細向我問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擊的情形來,我唯有詳細地講給他聽。

“他在聽了之後,臉色灰敗,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個死人!’他重複了好幾十遍,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山洞外走去,當我不再存在一樣。我心想不管你裝神弄鬼,說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殺了再說。我取出了隨身所帶的小刀來,在這樣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萬無生機的!”

原振俠曾經見過宋維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幾乎喪生在那柄刀下,所以聽到這裡,也不禁緊張了起來。

宋維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還以爲他發覺我要在他的背後下毒手,吃了一驚。可是他並不轉過身來,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見到……秀珍……告訴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別告訴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讓她知道我根本是一個死人,那會使她生活在恐懼中——請你告訴她,我根本不再愛她,叫她不必來找我!’

“我一聽得他這樣講,心中狂喜,連忙提出了要求:‘口說無憑,你是不是可以寫一封信給她,由我來轉交,我一定會交到她手上的!’他猶豫了一下,居然答應了。我心中高興莫名,這真比殺了他更好,我連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邊。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記事本來,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鉛筆,在小記事本的一頁上寫了一行字,把那張寫有字的紙扯下來給了我,就自顧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寫的字,連半秒鐘也沒有耽擱,就離開了那地方,早半秒鐘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卻再也沒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聽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進了難民營。我也一個個難民營去查訪過,可是不得要領,直到最近,才從萊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趕到曼谷來,她又不知所蹤了!”

宋維講到這裡,轉到了青龍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龍:“我要講的,全都講完了。她在哪裡,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這時,青龍心中怎麼想,原振俠自然不知道。原振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維的敘述,簡直是無法理解的,何以傑西會覺得自己是個死人?真是越聽越胡塗。唯一的收穫,是知道了他沒有被宋維所殺而已。

青龍直到這時,才略略地擡了擡頭:“傑西所寫的那張字條呢?”

宋維忙後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給秀珍看的!”

青龍道:“先給我看一看,證明你所說的是真話!”

宋維猶豫着,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入懷,看來是從貼肉處,取出了一隻金屬的小盒子來,打開,又從小盒子中,取出一隻透明的硬膠夾子來。在夾子之中,有着一張小小的紙片。

他不肯把硬膠夾子給別人,青龍和原振俠只好就着他的手,去看那紙片上的字。字是用鉛筆寫下的,倒還清楚,想來是由於小心保管的緣故。

上面寫的是:“秀珍,我已不再愛你,人生的變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傑西”

短短的一兩句話,可是語意的決絕,卻躍然紙上。難怪宋維得到了之後,如獲至寶,因爲他有希望可以獲得秀珍的愛情了。

青龍一看之下,也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沒有用的,只要傑西還在,秀珍不會改變她對傑西的愛意!”

宋維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裡?”

青龍緩緩地道:“她……到清邁去了。”

宋維不信:“你怎麼知道?”

青龍站了起來,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廣大得多!”

宋維悶哼一聲:“在清邁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當真半秒鐘也不耽擱,那句話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說的。話說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維離開了之後,屋子中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原振俠才挪動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邁?”

青龍的頭部看來像是十分沉重一樣,緩緩地搖了搖頭。原振俠吞嚥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維兇悍的樣子,失聲問:“那你怎麼這樣對宋維說?”

青龍茫然:“從曼谷到清邁,再加上他在清邁找秀珍的時間,至少要三五天。誰知道三五天之後是怎麼樣的,先把他打發了再說吧!”

原振俠默然。青龍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電影小說中的傳奇人物不同,他內心深處,實在有着說不出來的寂寥。這種心情,原振俠自然知道,是由於他對阮秀珍的戀情而來的。

在原振俠沉默的注視之下,青龍卻笑了起來:“宋維說得對,我當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會去找她?宋維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想見到秀珍的願望實在太熱切了,明知我在說謊,他也願意去試一試。這……就像人們爭着去購買中獎機會只有千萬分之一的獎券一樣。”

原振俠嘆了一聲:“要是他發覺了受騙……”

青龍瀟灑地一揮手:“放心,我會有辦法對付他。傑西還活着,這一點已肯定了!”

青龍說着,用詢問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而且有了顯著可以找到他的線索,我當然要去。”

青龍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祝你成功!”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務已結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黃將軍,報告我們相見的經過和你的行蹤?”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地道:“她會關心麼?”

青龍問:“你說什麼?”

原振俠黯然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和你,或許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樣的致命傷……人類在對待異性的態度上有感情,並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樣,追求異性的目的,只是爲了繁殖下一代。”

青龍苦澀地道:“是,愛情不知在人類歷史上製造了多少悲劇,看起來還在一直製造下去。”

原振俠向青龍伸出手來:“很高興認識你。”

青龍和原振俠握着手,可是意態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傑西死而復生的謎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俠道:“當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話,會再來找你!”

正當原振俠這樣說的時候,青龍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眼光望着他。

原振俠明白青龍的眼光異特,是因爲他將會去經歷的各種危險,所以他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着回曼谷來的話。”

青龍有點震動,原振俠這種對面臨極度兇險,若無其事的態度,令他感動……他是真的勇敢呢?還是不知道他將會遇到的危險?青龍覺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進入柬埔寨境內之後,甚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比進入南極大陸、蠻荒的亞馬遜河上游——還要危險!”

原振俠很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青龍有點疑惑:“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去涉險,事情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最應該去的人是萊恩上校!”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你對我不瞭解,我的性格之中,有着極度的執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經過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龍“啊”地一聲,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這或許就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原動力?”

原振俠笑了起來:“我並不把自己看得那麼偉大,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青龍由衷地說:“一個絕不普通的普通人!”

兩人一面笑着,一面又用力握着手。這兩個出身背景、生活環境、教育、習慣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後,他們會是好朋友。

原振俠在和青龍分手之後,又和萊恩上校會晤。他並沒有和萊恩多說什麼,只是商量着出發的日期,和進入柬埔寨境內之後,他就要立即開始自由行動的細節。萊恩上校盡一切可能幫助他,甚至和美國的情報機構聯絡,使原振俠得到了一個背囊……在這個看來和普通背囊並無什麼不同的背囊之中,有着可供在危險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設備。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動步-、若干烈性炸藥、急救藥物、濃縮成爲藥片狀的食物等等。

預定的出發日期在兩天之後,這兩天之中,原振俠在曼谷是全然無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間高級酒店之中。當他和萊恩分手之後,他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在他出發去見傑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見一面呢?

和秀珍見面,說起來是沒有作用的……純粹是爲了好奇,想看一看這個能令和她接觸過的男性,個個都爲她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麼地方呢?萊恩、宋維和青龍都不知道,他能用什麼方法去把她找出來?原振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還在曼谷或還在泰國,那就可以登報尋人。

他找了幾份報紙,一看之下,不禁啞然。報上已有了尋找秀珍的啓事,大幅的,顯然是萊恩上校刊登的;還有小幅的,說明“傑西有要函轉交,請速聯絡”,那自然是宋維刊登的了。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則尋人啓事,自然不會有用。

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龍去商量一下,青龍的住所鎖着,並沒有人,原振俠只好漫無目的地在曼谷遊蕩着。晚上,和萊恩在酒吧見面,萊恩已經有了幾分酒意,不斷地重複着:“彩雲說她沒有做錯什麼,哼!她把秀珍趕走了,這就是錯,這種錯誤是不能原諒的,我也絕不打算原諒她!”

出發的時刻來到了。

一切都在極度秘密的情形下進行,一架沒有標誌的直升機,在泰柬邊境起飛,機上除了西哈努克親王之外,還有六個人。原振俠揹着那個背囊,擠在直升機的機艙之中。

在開始起飛的時候,機艙中還有人說話。親王的話最多,談到了當年,他在金邊主持電影展覽的情形時,興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機越過了邊界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有的雙手抱着頭,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下面連綿的山嶺和叢林,有河流蜿蜒流過,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類近代史上遭受苦難最多的土地之一。親王雙手合十,嘴脣在微微顫動,看來是爲他祖國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慘的命運而在哀痛。

其餘的人,看得出在爲未來的不可測的命運而緊張。在越南軍隊的佔領之下,他們這一行人冒險進入,可以發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機飛得相當低,機師的駕駛技術簡直無懈可擊,只在密密的叢林上向前飛着。不一會,越過了一道寬闊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傳來了-聲,直升機的高度提高,機師警告着:“渡河的越南軍隊發現了我們,請所有人保持鎮定!”

在小小的直升機艙之中,所謂“保持鎮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機又飛到叢林的上空,然後,盤旋着,在轉過了一個山嶺之後,在山中的一個小盆地中降落下來。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着,列着隊。直升機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來,向親王行禮,然後,顯然是新豎起來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國的國旗。親王一面和列隊的人雙手合十還禮,隨行的攝影記者,就等不及地攝影。

原振俠知道,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證明親王確曾到過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時之後,親王就會離去,完成了他的任務。

但是他卻不同,對他來說,進入了柬國的國境,那隻不過是剛剛開始。他要開始漫長的尋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復生的傑西少校爲止。

所以,他沒有多耽擱,在親王和他的隨從忙於活動之際,他已經悄然進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氣,想起自己將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點彷徨。

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人,背對着他,慢慢自密林深處走出來。原振俠一見,就脫口叫了起來:“青龍,你也來了!”

青龍並不說話,一揮手,就帶着原振俠向前走去。半小時之後,當原振俠又聽到了直升機的“軋軋”聲之際,擡起頭來,卻什麼也看不到。因爲他已身在一個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樹枝和樹葉。

在這樣的密林之中,透進來的陽光,全是零碎的一個個小圓點,落在攀滿藤蘿的古老粗大的樹上,和地上積聚的落葉上,形成奇妙而詭異的圖案。

原振俠跟着青龍,踏着厚厚的落葉,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青龍還是不開口,原振俠才忍不住問:“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青龍翻了翻眼睛,一副不願意開口的樣子,又向前走出了十來步,才道:“安全的地方。”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叫傑西的美國人。他是在……宋維曾表示過,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個山區游擊隊中,那個山,叫暹拉薩山。”

青龍低嘆了一聲:“不論你要去做什麼,你必須保持安全,死人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龍,不讓他再向前走:“安全當然重要,可是我必須找到那個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進來?”

青龍眨着眼:“當你不顧一切要來的時候,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保護你。在這裡,你還是一切聽我安排的好!”

原振俠苦笑,這時,叢林中已經十分黑暗,可是青龍的雙眼卻閃閃生光,看起來如同野獸一樣。原振俠知道青龍的話是對的,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青龍有着比他高一百倍的生存和適應能力!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可是我還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見到傑西。”

青龍現出十分悲哀的神情來:“我們……會找到傑西,不但你想見他,連我也想見他。我要問他一個問題,這問題……”

他苦笑着,沒有再說下去。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問傑西什麼,想了一會,才道:“你想問他的事,和你自己有關聯,是不是?”

青龍忽然如同夜梟也似地笑了起來:“和我有關?是的,和我有關!”

他的笑聲聽來令人不寒而慄。自然,等到後來,原振俠就知道,何以他會忽然之間,發出這樣可怕的笑聲的原因了。

他們一面說着話,一面已經穿出了密林,來到了一條小河邊的一個村莊上。那村莊已看不到什麼房子,只有幾堵被火燻黑了的泥牆還挺立着。

青龍先令原振俠伏下別動,然後,他像是一頭野兔子一樣,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泥牆之後,伏了下來,再招手令原振俠過去。當原振俠也來到了泥牆之後時,看到他把手掌緊貼在泥牆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來的。”

原振俠揚了揚眉,想問他怎麼知道,話還沒有說出口,青龍已經道:“被火燒過的泥牆還是熱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殺了多少人!”

他一面說着,一面緩緩地直起身子來,向泥牆的外面看去。月色雖然黯淡,可是原振俠還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那之間,他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發起抖來。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來村子中的空地,這時,滿地都是灰燼,而在一大堆灰燼之上,橫七豎八的有二十來具燒焦了的屍體。可能是用來生火堆的材料不夠多,所以並未能把屍體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屍體的皮肉被燒去了,露出了白骨;有的屍體蜷縮成了一團;有的屍體一看就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有的屍體頭部被燒成了骷髏,可是身體卻還完整……

那些屍體,當然就是小村中原來的村民。他們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小河邊上,在河邊肥沃的土地上勤勞地耕種,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但是如今,卻全變成了焦黑的屍體。

從屍體的形態上,可以看得出他們在被燒死之前,經過多少痛苦的掙扎和哀號!

原振俠真是無法遏制自己心頭的震驚和激動,他不住地發着抖。

青龍的雙眼睜得極大,但是他的聲音卻很平靜:“這是越南兵對付平民的方法,活活燒死!他們是被刺刀趕進火堆去的,不燒死,就被刺刀戳死。還有,活埋也是越南兵慣用的方法。”

原振俠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聲響來。

就在這時,遠處陡然傳來了一陣犬吠聲,接着,又有一陣-聲傳了過來。青龍一伸手按下了原振俠的頭:“越南兵還沒有走遠,他們正在殺野狗。”

原振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龍面上的肌肉抽搐着:“那是最兇惡的北越兵,他們一見到柬埔寨人就殺……他們……”

青龍的喉際,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令他再也說不下去。

原振俠勉力使自己鎮定:“越南兵?”

青龍點頭:“是,只有他們才吃狗肉,所以,殺了野狗燒來吃。”

原振俠低聲問:“那我們……”

青龍轉過身,背靠着泥牆坐了下來:“在這裡先等一會,燒過了村子,他們暫時不會來搜查。”

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但說到這裡,忽然發起顫來:“我寧願被野狗咬死,也不願意落在越南兵的手裡!”

青龍的聲音令原振俠聽得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進入了一個人間地獄之中!

他曾在地圖上了解過,從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點,到宋維見到傑西的磅士卑省南部,有大約三百多公里的旅程。這一段旅程,可以說每一步都充滿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戰。對那些殺人已殺得紅了眼、已變成了嗜殺狂魔的越南兵,現代文明的法規還能有什麼用處?

他也轉過身,坐了下來-聲在響了一陣之後就靜了下來,但是犬吠聲卻越來越近。

不一會,犬吠聲已來到了離他們極近處,就在那滿是屍體的空地之上。在犬吠聲中,還夾雜着聽來令人全身發顫的咀嚼聲──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着人,嚼吃着燒焦了的人的屍體!

原振俠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嘔吐。由於那種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是許多柄利銼,在銼颳着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一樣,叫人頭皮發炸,身上起着一層又一層的肉疙瘩。原振俠正全力在和這種感覺對抗,並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青龍已經陡然緊張起來,不再坐着,而採取了一種奇異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時把背上的卡賓-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俠有了警覺之際,青龍已開始了行動,他手中的卡賓-的-柄,重重敲在一隻已撲過泥牆來的野狗頭上。而原振俠一擡頭,看到的是第一隻野狗白森森的牙齒,和鮮紅色的長舌。他和那隻野狗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聞到自狗嘴中,噴出來的那股中人慾嘔的腐屍臭味!

他連忙將身子向後翻去,青龍又一-柄,打在那條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發出了一下慘嗥,滾跌了下來。可是這時,另外又有三、四條野狗,自泥牆的那一邊疾竄了過來!

原振俠的動作,已經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來得及從那小揹包中取出-械來之前,他還是要不斷狼狽後退。

追撲上來的野狗至少有七、八頭之多,原振俠根本沒有看清楚青龍如何對付野狗的機會,這時他已取-在手,毫不考慮地就扳動了扳機。

一陣-聲過去,七、八頭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俠才定了定神,而青龍已經像鬼魂一樣,撲了過來,又驚又怒:“你開-?你……”

其餘衝過來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這本是狼的天性,在這羣野狗身上,充分地發揮了出來。原振俠還未曾領會過來青龍突然驚呼是什麼意思,已看到青龍一面揮着手,一面飛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俠絕想不到,一個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青龍一面奔,一面還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來了!”

當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整個人如同兔子一樣,躍上了一個小土丘,消失在土丘的另一邊。

原振俠這才陡然吃了一驚,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沒有多久,不遠處已經有密集的-聲傳了過來,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後果,原振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着。當他也奔上了那個小土丘之際,他實在支持不住了,滾跌進了一大叢灌木之中。這時,他已經可以看到一小隊越南士兵,跳過了那堵牆,吆喝着向前追來。

原振俠大口喘着氣,只覺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滾了下來,一直滾到了一個池塘的邊上。那是一個死水池塘,塘水中長滿了藻類的植物,所以,塘水看來是一種濃稠的暗綠色。

這時,原振俠纔來得及看清楚,拉着他滾下來的就是青龍之際,青龍已將一根竹管,塞進他的手中,再拉着他,幾乎連一停都不停,就滾進了池塘之中。當他們兩人滾進池塘時,池塘面上浮滿了的浮萍散了開來,但隨着他們沉進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攏了來,看起來就像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

原振俠一進了水中,腦中一片混沌,他緊閉着眼睛,也閉着氣,知道這是自己歷險過程中的第一次生死關頭。等到他幾乎難以再回氣之際,他纔想起青龍給了他一根竹管,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緩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許,以供呼吸空氣。塘水並不深,原振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幾乎陷進了污泥之中。

這時,他的神智已經略爲清醒了一些。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爲他知道,這樣的水塘,塘底的污泥之中,由於積年累月水草的沉積,有着許多沼氣。他要是一動,氣體向上升,水面就會冒起水泡,那麼,接踵而來的越南兵,就會知道有人藏在發綠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俠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聲,接着,便是一陣又一陣的-聲-可能是向着池塘漫無目的發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動,而且,由於-擊濺起的水花,就在離他不遠處,如同驟雨一般地灑下來。

原振俠這時,才感到了真正的驚怖,那水塘並不大,在盲目的射擊之下,子彈射中他們的機會實在太大了!泡在這樣的髒水之中,就算子彈只擦破一點表皮,怕也會立時發炎化膿,傷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就會變成無可救藥的壞疽!

當他感到了極度驚恐之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跳出來。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動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隻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有任何動作。

原振俠的心跳劇烈,他知道,青龍就在他的身邊,在警告着他,絕不能動!

這時,原振俠也知道,青龍作爲一個能在中南半島中活動的傳奇性人物,絕不簡單。如果不是他趕了來和自己會合的話,自己這時候,不成爲越南士兵的俘虜,也早已成爲曠野上的棄屍了!他更知道,聽他人的敘述是一回事,自己的親身經歷,又是一回事!

當他在聽宋維講述他如何歷盡艱難,才見到傑西少校時,他雖然知道其間的歷程絕不簡單,但是也難以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鬥的那種危險!

原振俠也想到,當阮秀珍帶着一個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尋找她的丈夫之際,雖然單聽敘述,已經令人不寒而慄,但秀珍實際身受的痛苦,又豈是人類的語言所能表達於萬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艱難,思緒紊亂,每一秒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沒有多久之後,他又感到手上、臉上傳來了異樣的刺痛,那種刺痛簡直是無可忍受的,爲了控制着不動,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發着抖。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龍的手鬆了開來,原振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頭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着氣。可是他仍無法睜開眼來,當他勉強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時,他纔看到了青龍。

青龍就在他的身邊,雙眼-成了一道縫,在四面看着。原振俠看到他頭髮上、臉上全是污綠色的球藻,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龍的整個臉上,還佈滿了一條條五花斑駁、蠕蠕而動的東西,那些東西一條疊着一條,看起來可怖之極!

原振俠陡然一怔,臉上劇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臉上摸去。觸手所及,是冰冷滑膩令人忍不住要嘔吐的感覺。同時,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佈滿了那種一條一條蠕動的東西。

他實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來。青龍喘着氣,拉着他,踏着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向塘邊走去。當他們終於離開了水塘之後,原振俠就嘗試着,想把緊緊吸在他臉上、手上的那些五色斑駁、又肥大又醜惡的中南半島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來。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緊,原振俠把其中的一條拉成了兩截,剩下的那半截,仍然緊吸在他肌膚之上。這種情形,簡直是令人瘋狂的!原振俠的動作也有點反常起來,他奔向一株樹,把自己的身子在樹上用力擦着。青龍趕了過來,一言不發,陡然揮拳,打在原振俠的下顎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當大,令得原振俠一個踉蹌,失跌在地,他用乾澀的聲音叫:“這……算是人間嗎?”

青龍的聲音同樣乾澀,可是卻有着異樣的鎮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裡來,簡直是天堂了!”

原振俠急速地喘着氣。青龍已在迅速地蒐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個油布包來,解開,取出了火柴,點燃了枯枝。

他把燃着了的枯枝,向臉上、手上吸滿了的水蛭燒去。肥大的、吸飽了鮮血的水蛭發出難聽的“滋滋”聲,在火炙之下,醜惡的身子纔開始蜷曲,一條一條跌了下來。

原振俠也跟着做。每一條水蛭落下來之後,皮膚上是一個深紅色的血印,看起來,如同被無數個吸血鬼咬-過一樣。

等到他們消除完身上最後一條水蛭之後,他們才鬆了一口氣,互望着。

原振俠儘量想使自己保持鎮定,不住地告訴自己:我曾經冒過險,曾經經歷過大風雪,曾經……我一定可以挺得過去!可是他內心深處,卻實實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險,比起目前的處境來,真正不算什麼。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發抖:“青龍,你……又救了我一次!”

青龍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着的枯枝踏熄,他並不望向原振俠:“以後,除非是萬不得已,千萬別開-,你應該學會使用別的武器。”

原振俠吞了一口口水,喉際發出了一下奇異的聲響。青龍又道:“越南士兵,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自小在戰場上、在-炮聲中長大的。他們精於辨認每一種不同型號的武器所發出的聲響,你使用的-械,是他們沒有的新式武器,他們一聽就聽出來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如今的環境之中,實在像一個白癡。他十分誠懇地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青龍盯着他:“如果你想退縮,我倒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小徑,可以把你送到泰國邊界去。”

原振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剛纔那樣可怕的經歷之後,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比起來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樣了!

而且,再向前去,還不知道有多少兇險在等着他,他真的可以考慮退縮。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說,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異樣的執拗。這種執拗,平時絕看不出來,在平時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什麼出色的表現,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當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勁發作之際,那就絕不會有什麼力量,可以使他回頭!

所以,他只是緩緩搖了搖頭:“不,我還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盡力自己照顧自己了!”

青龍沒有說什麼,只是伸手抓了一下頭髮,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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