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逸藉着夜色的掩飾，低首看看緊閉雙眸的皇姐，心底微泛起一絲悵然。
她相信的人，只有洛少謙麼？
‘將她交給我，你去與洛少謙會合。‘玉妃眼睛裡溢滿興奮的冷芒。‘你不該來此的，沒人會對一個瘋子下手。‘
時間......從靜諡的暗夜、從滴雨的屋檐、從沉默對峙的母子之間慢慢掠過，所到之處，皆形成了涌動的潛流，一波一波拍打着他們。
這力量足以撕裂任何堅固的防線。
衛逸在黑暗中沉默，彷彿未聽到她的‘命令‘。衛悠柔順的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他則保持着起初的姿態，右臂緊緊攬在她柔若無骨的腰際。
玉妃無法從黑暗中分辨兒子的表情，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那兩道身影仿似已爲夜色凝固，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怔怔地望着兒子，抱着僅存一線的希望問道：‘你難道想親自下手？‘
‘她不會防礙我。‘衛逸終於開口，不帶絲毫溫度的目光與寒滲的夜風同時拂過她臉龐，令她忽然覺察出一點不同尋常的異樣情愫。
丟下這句話，他驀地低首，微一弓身，雙臂托起她的身子，大步向外走去。眉梢銜着一抹溫柔之色，彷彿掬在手心是一束明媚的陽光，足以溫暖他冰冷的心。
‘逸兒......‘玉妃張口急喚，她難以置信地搶上前，伸手拉住衛逸那隨風揚起的衣袖，‘你不能帶走她，她知道了太多不應該知道的秘密，這足以毀掉你的心血。她只能死在一個瘋女人的手裡。逸兒，不能讓你父皇再起疑心，更不能讓洛少謙懷恨在心，你知道......你需要他的扶助。‘
話音剛落，一道刺目白光劃過天際，風跟着襲過，將她殘餘的字句吹散在悽鬱的風中。
便是這瞬間的光亮，玉妃望進了他的眼睛深處。
那是一雙迷亂混沌的黑眸，沒了以住陰鬱的狠勁。別人或許看不清，作爲母親的她卻能輕而易舉地撥開兒子眼底那層精心散佈的迷霧，這本是一個母親的天生的能力。可是現在，她看不清，這令她心生恐懼。
太熟悉了，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覺地與她記憶深處，曾狠狠侵噬她每一場恬美夢境的畫面重疊起來。可這畫面偏偏又如冬天的初雪般明亮皎潔，瀰漫着令人心痛的優美。
‘你想留下她？‘‘玉妃突然急促地喘氣，語氣變得不穩：‘她太聰明，比當年的靜妃更加危險，你絕不能冒這個險。殺了她!‘
他不置可否，只是一擡肘。
衣袖自玉妃手心滑落，他分明聽到一聲悽然欲絕的抽泣，那是母親未能掩飾的委屈。他硬起心腸，不肯回顧，默然沿着迴廊向外走。
‘她不會放過我們的，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父皇。那可是欺君之罪啊!‘淚水迷濛了玉妃的眼睛，她狠狠舉袖拭去，含悲的目光在投射到衛悠的身影上時，倏地幽冷如冰，聲音無比凌厲：‘爲何要護着她？‘
衛逸忽然停下了腳步，似乎在側耳傾聽外面的廝殺聲。
一道閃電撕破夜幕，暴雨如注。
有人扣響了門上銅環，一下接一下的響起，並不急噪，但很堅持。他喚了一聲，一直守在門外侍衛首領迅速入內，一見主子，立刻伏在地上：‘殿下，太子動用了陛下的虎符，調來了駐守鳳凰臺的禁軍入宮勤王，現有一千人馬，已殺過來了，屬下無法與之抗衡。‘
連父皇的虎符都敢擅自動用，太子果然是打定主意要反了。‘他冷冷一笑，黑眸異乎尋常的亮了亮，道：‘母親不必驚慌，一切有我。‘
那侍衛並不退下，脣動了動，欲言又止。
他挑眉以問。
那侍衛忍不住道：‘既然公主安然無恙，殿下還是儘快離開此地，儘快穩定宮中大局爲好。‘
玉妃目中忽然水霧瀰漫，原來，兒子只是爲了永寧的安危而來。身子晃了晃，臉色慘白地轉身回去了。
‘開門相迎。‘他淡淡一笑，抱着衛悠重新邁入室內。
那侍衛不敢跟進，只好與其餘侍衛駐守門外。
衛逸走入內室，將她輕輕放入母親的臥榻，自己則俯身，久久凝視着她的面龐。
壁上兩人的剪影美如魅惑的畫面：她的秀髮傾瀉一枕，迤儷於天青色的素錦之上，彷彿世間最爲柔軟的絲……
他忍不住緩緩撩起一束，引到脣邊，輕輕觸了觸，似吻非吻，然後淡淡一笑，向縮在一角的侍女四兒掃了一眼。
只見她低垂着頭，連眼睛都不敢擡一下，失去血色的嘴脣輕輕顫抖。
他眉毛上揚，這個四兒看來是守不住任何秘密的人，微一思忖，便起了殺機，回身一劍便刺死四兒。
那一聲悽歷的慘呼如魔音入心，衛悠忽然驚醒，睜大了眼睛，似乎對這令人窒息的殘暴血行猝不及防，兩滴淚珠緩緩掠過眼角，染溼了潔白柔嫩的臉頰，清亮如月光飄落於水間的一點波光。
那瑩瑩的淚珠恍忽滴進了衛逸冰冷的心間，脣邊只餘淡漠的苦笑：‘在這世上，能真正守口如瓶的只有死人!‘言罷，欲上前扶她起身。
她身子情不自禁地向後退縮，在他驚痛莫明的目光中退開，誰知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微一擡腕，衣袖上便觸到令人心悸的顏色。
‘不要這樣看着我‘他冷冰冰地開口，語調深寒如子夜時分的溫度。‘身處皇宮，生或死都得遵循規則。‘
‘規則？什麼規則？這全是我們這些自命尊貴的皇族，爲維護自己的利益強加於弱者的規則。你們的眼中，除了自己，任何生命都如同草芥一般卑微......我母親如此，所有人亦如此。‘
她美麗的眼睛裡跳動着一簇鮮豔的炙焰，感覺心在空洞的漂浮着，失重般迷茫，眼前之人，真是她從小呵護着，並且深信不疑的弟弟？爲何竟有了神似楚灝的冷酷與殘忍？
她那欲燃卻遭冰水傾覆的悲傷如此深刻，完全超乎他的預料，不禁蹙眉，正欲分辨，卻聽見南面炮聲大作，殺聲震天。想是洛少謙撐控了局勢，不由大喜過望。揩住她的胳膊，略運力拽過，強迫她面對自己，平靜地道：‘若想盡快結束永寧的血雨腥風，那麼就將私怨放在一邊，身爲燕國公主，平亂除逆亦是你的責任。‘
言罷，牽着她往外走。
推門而出時，千名禁軍已將西菀圍了個水泄不通，震耳欲聾的擾攘聲在他們拂衆而出的瞬間平靜下來，一道道充滿殺氣的目光狠狠投射在兩張同樣美麗的臉龐上。
趙王府的侍衛人人腰刀出鞘，臉上均是如臨大敵般的凝重。
衛逸掃視衆人，微微一笑，朗聲道：‘衆將聽着，太子處心積慮，欲毒殺陛下，弒父篡位。丞相仲孫離，結夥成幫，倒行逆施，並屢行通敵賣國之舉，當年東陽慘敗，燕軍元氣大傷。此番老賊故計重施，令威遠將軍北鄆之行危機四伏，以期亂我大燕，其心堪誅。幸陛下天縱英明，早已窺破訐謀，口諭本王平亂，現有永寧公主爲證。本王已授命威遠將軍，將仲孫老賊處死，懸首於北門。望諸位將士明辨是非，與本王共同努力，誅殺仲孫餘黨，共建勳業；如有助紂爲虐，甘心附逆者，定誅九族。‘
御林軍中多數鐵血好戰，太子對圓沙的怯懦退讓令衆軍深感不滿，今既有趙王領頭，又見大將軍洛少謙神威平亂，心中天平便傾向於趙王。只是太子所持虎符卻是事實，一時間難以決擇，均面面相覷，面上殺氣稍緩。
衛悠忽然大聲道，‘你們看清了，我是永寧公主，我身邊的是趙王，陛下病榻前授命我姐弟二人平亂除奸，護衛都城。爾等均是食大燕俸祿的將士，現在正是爲大燕盡忠效命的時候。平亂立下頭功者，我必請封他五品官銜……‘
永寧公主雖身負罵名，但她智退圓沙來使，又爲慘死異國的被俘將士請命正名，令諸將士英名昭世，家屬無不感念其德，此血性之舉自然爲軍中兵士所敬，現見她與趙王站在一起，一番言辭恩威並施，此前的疑慮頓時消散，便個個爭先恐後地倒戈。
太子親信見勢不妙，潰退求去。一個年輕衛士忽然跳起手起刀落，立斬他於馬下，取了首級，獻於趙王腳下。
趙王立即重新整頓兵馬，約有千餘人。侍衛牽過兩匹馬來，趙王扶她上馬，自己號令剛纔收編的禁軍，向東宮行去。半道上，又與從月眠宮轉回的封研匯合，便開始搜索東宮餘黨，無論老少，殺得一個不留。
眼見華美的宮城血色漫天，衛悠的雙目亦霧氣氤氳。
忽然一名內侍跌跌撞撞地跑來：‘殿下，不好了！太子的人包圍了陛下寢宮！太子指名要見兩位殿下。‘
燕國天子的寢宮外火把通明，洛少謙率軍衝到寢宮丹墀下時，逼宮的太子猝不及防，率軍向宮門內撤退，洛少謙顧忌皇帝安危，暫未冒進，兩軍便呈僵持狀。
當衛悠姐弟來時，太子命兩人獨自進去。
衛悠步上丹墀後，見其上惟一人，立於幽暗的殿門處，手執利劍，鎧甲芒現，正背對着她。聽見腳步聲，那人側首，然後徐徐轉身。
彼時電光閃過，映亮他棱角分明的輪廓與無懈可擊的眉目，勾勒出一張冷峻的臉龐，但在乍見她的瞬間，那脣角微微的往上一掀，立刻象化了一池的春水般溫暖無比。
‘少謙！‘她飛撲過去一把抱住他，眼淚在這一刻再難抑制的涌出：‘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