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 福公公苦着臉來到將軍府。
原來夜皎府尹呈報，葉家近日避門謝客，私下一打聽, 才知道十餘天前, 葉淵聽聞越西關附近生長了一種剋制西域奇毒的藥草, 興奮之下, 獨自前往採集, 不知何日返家。
洛少謙聞言，久久未置一詞。
後來夜半時分，雷電交加, 暴雨如注。被驚醒的衛琳忽然發現洛少謙不在房中，她本是合衣而臥, 一驚之下, 顧不上撐傘, 立即衝入雨中，果見他身置庭院, 仰面承接如豆雨珠，彷彿有無限痛楚，卻始終一聲不吭。
她心疼極了，顧不上撐傘便跑到他身邊，柔柔環住他的腰, 連聲道：“我們去找葉淵, 我們去越西關, 不管多難, 我都陪着你。”
他沒有說出更多的話, 因她已死死摟緊他。
在這溫情蘊藉的一瞬間，他沒有如以往一般推開她, 彷彿是找到了片刻安寧。
洛家侍從們聞聲趕來，本欲近前卻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不遠處，他們的兩位主人相擁而立，漫天的雨珠似乎也凝固於半空。
次日，洛少謙與朝陽公主兩相悅的佳話轉瞬便被好事的洛府家僕傳遍永寧街市，引得無數人嘖嘖稱羨。
而正在府中午憩的衛悠亦從侍女的竊竊私語中知道了綺麗的傳聞。
“看來大將軍是移情新夫人了……”
侍女的輕言細語令她微微一笑，而凝望着窗外仍不停歇的雨幕，卻是那般的憂心重重——雨這麼大，燕河勢必氾濫。
風未停，雨不斷。永寧的天有濃得化不開的晦暗，彷彿給世間萬物都抹上了厚厚一層憂色。
瀟瀟，秋雨瀟瀟。
樓外園中的景色，亦是衛悠眉尖拭不去的愁痕。
當仲孫謀爲衛悠轉述朝陽公主將親伴駙馬尋訪名醫的消息後，她一陣沉吟，才問：“陛下同意麼？”
因大火中毀容而面罩銀質面具的仲孫謀頷首，輕聲道：“陛下同意了……”
一道閃電卻在她眼睛裡面劃過，“那就好。”
這麼微微一笑，嘴角竟然掀起了一絲明媚的釋然。於是香菸嫋嫋中，紗帳重又徐徐合上，裡面的人寂寂無聲地躺下。
仲孫謀轉身便要退出，帳中那柔和的聲音再度逸出：“計劃開始了，你真不後悔？”
“不後悔。”他轉身，那背影與來時一樣地形隻影單，且多了幾分疲憊。
某個清晨，洛少謙與衛琳一行悄然離府。寧國長公主執意要親自出城相送，衛逸拗不過，只得允了。
面覆銀色面具，一身肅然之色的仲孫謀亦陪同在側。
待相別之際，洛少謙正襟一揖，神態頗爲鄭重地向昔日同僚好友託付某事。
仲孫謀欠身還禮，彼時擡目，目光平靜如水。
衛悠安然靜坐在車中，她擡首望向簾外，天邊朝霞似血般鮮紅。那抹鮮紅映入她的眼中，變成了希望的色彩，因而轉向衛琳，輕輕啓脣：“委屈妹妹了，多加保重！”
衛琳聽得真切，忽然淺淺一笑，那一刻頰上竟有一點瑩瑩光亮，不知是傘外飛濺的雨水，還是眼角滑落的淚珠，映得一張嬌容格外美麗。
“姐姐快別自作多情，我怎樣都可以，委屈與否，都與你無關，我要他一輩子記得我的好。”
這不遜之言聽得衛悠眼圈立刻紅了，態度半點不曾改變，依然溫和友善地對她微笑，“我知道，你全是爲了他。”
洛少謙走後第五日，燕河兩岸因連日大雨，澇情極是嚴重，不但修堤工作難以展開，水位更是一直居高不下，漸有氾濫傾瀉之勢，看來這場天災終難避免。消息傳至永寧，舉朝焦慮，朝議重心便挪移其上。
第九日，八百里快報來永寧——燕河決堤了！洪水直涌越西關！
“越西關孫太守率士兵以及關內百姓正在全力封堵決口，但河水仍在繼續涌瀉！”
“據太守估計，封堵決口大約需要四五天時間。但已有洪水入侵關內，城中汪洋一片，街上淹死的人畜隨處可見。”
衛逸頓時震怒，拍案而起。
數度午夜夢醒，衛悠披衣而起，不由自主的走到窗前朝西方凝望，心中牽着掛着一個人，怎麼也放不下。
第十日深夜，仲孫謀不顧衛悠已然入睡，急急闖入她的寢室，侍女忌憚他在府中超然地位，那敢阻攔，俱無聲退下。
他竭力平復紊亂的呼吸，隔着重重紗幕平靜地道：“長公主，宮裡有消息了。聽說陛下爲了燕河洪災之事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睛了，除了派兵增援之外，還將運送官糧振災！”
“嗯！他是位好君主。”她驀然起身，盈盈而出。今晚，她竟合衣而臥。
室內尚有夜風流動，輕拂她淡綠的裙袂，飄舞翩躚，如一泓碧波。她的臉龐，眉目閃動着某種自信的光芒。
“越西關那邊有消息了麼？”她忽然開口，聲音卻是低低的清朗，一掃平日的的柔和婉轉。
“越西關有逆……逆黨乘亂伏擊了大將軍一行，現在大將軍與朝陽公主生死不明。陛下已派遣特使前往。”提到逆黨二字，他的心免不了一痛。
聞言，她挑眉，靈秀的脣角瞬間微微一翹，於是有抹飛揚的笑意自那美好的弧線外盪漾開來，眼眸間竟然還有一抹朗朗的英氣。
這一瞬，她美如開在絕壁的凌霄花，飛揚而奪目。
“一切均如公主所預料的那樣。”仲孫謀不着痕跡地掩飾了眼中的傷痛，續道：“我明日便啓程前往，但請公主一切小心，面對陛下時切不可急進。”
她微笑點頭，輕聲道：“都示弱這麼久了，我不會急躁的。”
“那我先行告退。”他垂首退下，她卻喚住他，秀眉輕蹙，清亮的眼珠認真地看着他，低低的聲音中隱有一絲自責的苦惱：“若計劃失敗，你將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嗯。我知道。但公主的籌劃天衣無縫，必無差池。”
“希望如此。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我是不是太過自私了？”
他釋然一笑，搖頭道：“公主多慮了。我有一個疑問，如鯁在喉，實在是不吐不快，試問公主當日不顧一切出現在牢中，可曾想過後果？”
“想過，但不得不去。”她睜目，雖不解，仍誠實地道。
“那爲何一定要救我？”
她微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待我極好的‘兄長’，你也是少謙的好兄弟，你們一起經歷過生死，一起立下赫赫戰功，一起用生命保家爲國，這是任何人都抹殺不了的。不管你的家人做了什麼，這都與你無關。這樣一位好朋友，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爲何不去救？若非少謙牽涉其中，援手無力，相信我也不必多此一舉。”
仲孫謀點點頭：“好。公主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想，士爲知己者死，有公主，大將軍這般朋朋友，仲孫謀死而無憾，況且公主計劃周詳，想我一定安然無恙。”
“不錯，你當然不會有事。”蓄了一夜的淚滴落，卻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顏對他笑：“一路平安！”
又是數日，衛悠奉太后之命進宮。
她初時曾疑惑，福公公含笑解釋：“自陛下登基以來，太后心中鬱結盡散，精神頭也足了，思維也日漸清晰了。老叨叨着要見見長公主，今日廚子新做了一件極精緻，極香甜的點心，太后瞧着象當年靜妃娘娘愛吃的粟玉糕，便讓老奴來請長公主進宮嚐嚐。”
輕輕嗯了一聲，眼看太后所居的延禧宮出現在眼前，衛悠漫不經心地問道：“陛下也來麼？”
“陛下這些日子正爲燕河水災鬧心，唉，幾夜沒閤眼啊，除了按例來延禧宮問安，那裡還有時間陪伴太后。”福公公意有所指地笑道：“太后不願煩到陛下，便請長公主來說說話。”
衛悠看了他一眼，心底掠過一絲寒意，盛怒之下，竟忍不住輕輕冷笑起來。
那個太后忍得相當辛苦，她的恨延續了十餘年，從母親到自己。欲撥去心頭刺，卻要將所有的恨與脾氣都收斂起來，以不怒，不躁，從容自若的姿態完成。
一塊點心便想將寧國長公主除去麼？然後昭示天下，紅顏暴猝？
事後衛逸再如何追究，亦只能處置相關僕從，他能治生母之罪麼？
一切均如水過無痕……只是她衛悠並非當年的靜妃，“玉妃，你欠母親的帳，由我來算。”
“長公主……”福公公輕聲催促：“太后等着呢。”
“勞煩公公請陛下來此。”她眼眸一轉，兩道清澈溫和的目光移至福公公面上，見他微有躲閃，立明其意。想是這八面玲瓏的人物一方面顧忌太后，另一方面懼怕皇帝，自己若有好歹，他怎樣也脫不了關係，是以才暗示自己。
“這個……”福公公目光一掃跟隨在側的侍從，咳了一聲，訥訥道：“太后吩咐老奴，陛下整日憂心國事，家事便不要打擾了。”
聞聽此言，衛悠心下一凜，心知太后今日已是計劃周詳，衛逸必然不知此事，福公公便是有心要助自己亦會因某些原因無法見到他。
“長公主……老奴盡力而爲。” 福公公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輕鬆，反而變得有些凝重。他明白，長公主在當今天子心中的份量非常人可比，利弊權衡，他懂得拿捏。
她點點頭，依舊不動聲色，沉靜的容顏上絲毫不見忐忑與不安。福公公不禁有些折服——長公主還真是位看不出深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