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落簫館裡的名花異草均 ‘沉睡’不醒,惟一株紅梅迎寒綻放,脈脈馨香淡化了隻身孤影的寂寥,承載了凝雪的枝條風中輕顫,景色清冷,倒也有幾分別緻。
衛悠端坐亭中,雙手擱在暖手爐上,靜靜傾聽雪落的聲音。
侍女春喜望着紅梅來了興致,“公主,梅花開得真好,奴婢這就取剪子來,剪幾枝供在瓶裡賞玩。”
她堅持命春喜稱她爲公主。她仍是燕國的公主衛悠,與淮並無任何瓜葛。
偑鳴初時惶恐,後來見陛下從不踏足此館,而內侍總管別有深意地命她好生侍候,想了想點頭應允。
“不必了,花兒離了枝杆便是死物。”她以眼神阻擊了春喜的動作:“任她開在枝頭上多好。”
春喜只得作罷,見她饒有興趣地賞着,不得不肅立在側,以免擾了她的雅興。
忽地,有人踏雪而來,沙沙輕響碎裂了館中的安靜,衛悠輕輕回頭,見覆了潔白顏色的青石小路上款款行來三人,當中女子由兩名侍女攙扶,打傘,她烏髮雪膚,一身腥紅的貂皮錦裘襯得膚瑩如玉,而發上的金步搖隨着那步態輕搖,光芒閃動處,於妖嬈中透着幾分華貴,大有與主人的美豔相互爭輝。
春喜迎前一步,福了福道:“姬妃娘娘安好。”
衛悠靜靜地看着這風華絕代的女子步步近前,好一會,才啓脣微笑,原來這便是他曾經愛過的結髮妻子姬如芊,果然是如傳聞那樣美麗無儔,也難怪她能將美色運用得出神入化。
姬如芊漫步亭中,這一路行來,微笑不減,望着她的目光既複雜亦從容。
兩人相互打量片刻,便在六道緊張的目光中寒喧見禮。
不痛不癢的交談幾句,姬如芊便拉着她的手含笑讚道:“如芊雖長居深宮,也曾聽宮人說起永寧公主。”
“哦?”她懶懶應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坐了下來。
“我本不以爲然,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見對方仍靜默以對,姬如芊輕輕一笑,漫聲吟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頸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竟然引用《碩人》的詩句讚美自己,衛悠啓脣,淺淺一笑,轉眸:“有些冷了。”
春喜忙道:“公主稍候,奴婢這便去拿衣服。”
見她遣開了侍女,姬如芊亦揮手,兩名侍女心領神會,各自遠遠走開。
“有話不妨直言。”衛悠斂了笑,清澈的目光定定投於對方臉上。
姬如芊斂了笑,她的開門見山令自己事先謀算的方式竟用不上,一時竟怔住。
她不急,轉眸饒有興味地望着侍女輕聲嬉鬧。
“既然心止如水,公主又何須再入淮宮,令他永遠留着希望。”姬如芊的聲音溫柔如水,神情更充滿了痛惜之意。
她盯着她看,眼珠深黑,一瞬也不瞬,彷彿認真探究這表情下有幾分真誠,不過片刻,姬如芊已被那彷彿洞悉人心的清亮目光迫得倉促扭頭,然後她便得意地笑了,一撇脣,淡然問道:“你很愛他麼?”不等她回答,又道:“我以前愛過,可現在不愛了,誰知他竟在乎起來,所以你便害怕了,怕我搶走你希望擁有的寵愛,對麼?”
心中所慮被她一語道破,不是不狼狽,姬如芊心中一驚,不覺後退幾步,失了貫有的鎮定,咬脣道:“你,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明白,這正是你來的目的,不是麼?本來你想我知難而退,可我比你想象的要聰明,要難對付得多,因此,你不得不改變了策略。”她的笑意越見燦爛,“既然目的不變,我們不妨做個交易。”
姬如芊忽然迷惑起來,這一切都在她預料之外,彷彿有些事已然失控,但她那誘人的提儀卻打動了自己,情不自禁地問道:“怎樣的交易?”
“近三十年來,姬氏在淮風光獨好,兩任君王均給你們無上權利,那麼,請你運用它,滿足我欲知曉的一切。”她微揚的脣線有抹似笑非笑的不羈,“而你,從此少了一垃愛情與後位的有力竟爭者。”
姬如芊若有所思,略一沉吟,冷靜地道:“我爲何要信你,你若是打算熊掌與魚兼得,我豈非得不償失?”
“若我再附加一個條件呢?”她脣又抿出笑意,“待我離開時,你要助我。”
不是不心動,但交鋒不過片刻,怎能輕易如了她意,冷了美豔的臉,姬如芊淡淡嘲弄:“已淪落在落蕭館的你,憑何向我提此苛刻條件?只言退讓便欲坐享其成,這交易未免太不公平?”
雪,落得越發急了,偶有潔白的絨雪飄蕩進來,衛悠輕輕擡臂,接住了其中幾朵,片刻之間,雪花化作了清冷的凝露,給掌心的熱氣一蒸,絲絲冰涼消失在手心,忽然笑靨如花,“不如我來證明,娘娘想不想在寒冬看到落蕭館一夜桃紅柳綠的奇蹟?再冷,我亦能融雪還春。”
傳聞驀地涌上心頭,那聲勢浩大,三日趕製綺麗的盛景仙境,竟是爲了她……姬如芊心痛如絞,怔怔瞪着她,一言不發。
姬如芊,你爲何到此自取其辱?
她分明握了自己期待得到的寵愛,但她卻棄若弊帚,輕意便拿來當做交易的法碼。
因爲她不在乎,更因爲她看出了你的在乎……
姬如芊勉強道:“後宮之爭,其慘烈並不亞於皇權之爭,公主孤身在淮,既無聯姻的名正言順,又無權臣力保,難得公主如此自信。”
這番話,譏諷多於示威,衛悠輕嗤:“姬妃娘娘,這些風光你一項不缺,敢問你到落蕭館所謂何事?若爲了踏雪尋梅,永寧即刻爲娘娘讓出一方清淨地。”故意微微停頓,滿意地將對手的蒼白盡收眸心,復又侃侃而談:“沒有這風光又如何,至少,我有你迫切希望得到的東西,我更有你意料之外的聰明,僅這兩項,便足以讓我迎戰後宮的明劍、暗箭。娘娘,與其面對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費盡心力卻勝負難料,不如兵不血刃地一償所願,畢竟後宮亦是藏龍臥虎,除了你我,或許還有漁翁等着得利。”
咄咄逼人的字句將姬如芊努力防備的心擊得潰不成軍,她無意識退後幾步,咬脣盯着她,默不作聲。
忽地,春喜取衣而回,她步子極快,轉眼便要至亭中。
沙沙踏雪之聲,如聲聲催促。
終於,姬如芊擡眸,輕聲道:“成交,但落蕭館有他的心腹,我不會再來。”言罷旋身離去。
人影漸漸遠去,終不復見。風雪中,梅花離了枝,瓣瓣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清美之極!
衛悠勾了脣,輕笑:楚灝,你會的,我也會。
春喜爲她披衣,眼珠轉了轉,狀似好奇地問道:“公主,姬妃娘娘怎會來此?”
她看這侍女一眼,淡淡道:“示警而已。”
深夜,她入睡,夢裡似有一雙眼看着自己,忽然驚醒過來……氳朦燭光中,薄紗帳外一道修逸身影。
她嘆氣,探身撩開紗帳,楚灝的眼深黑如夜,彷彿受傷的獸,消逝了原有的尊貴與孤傲,只餘無法掩飾的傷。兩人對視那一刻,空氣靜如亙古之水,惟心湖上漣漪微蕩,泛出苦味。
她瞪着他,呼吸漸漸平穩,輕拭額上細碎汗珠,又重新睡下,身子側着,背對他的凝視。
他的聲音暗啞,一絲疲憊瀉露,“聽說你常做惡夢……”
她合目,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心中多了一絲小小的惡劣快樂,他難受,她便高興。
得不到她的迴應,他仍執着等待,直到那均勻,平和的呼吸聲傳出,他才明白,她入睡了。
椎刺的痛剎那貫穿心臟,欲要不顧她的意願強擁她入懷,卻怕將她逼得更遠。
夜終流逝,待他腳步隱約遠去,她驀然醒轉,天亮了。
此夜之後,他不再踏足落蕭館,但一應補品、賞賜卻不曾斷過,見他如此厚待,宮人自不敢輕謾,於是落蕭館便成爲地位超然的‘冷宮’,他人從不敢尋釁生事。
自此一連數月,除諸夫人,落蕭館再無訪客,而永寧公主也絕跡於落蕭館之外的地方,衆人無不側目,均覺這美貌絕世的公主脾氣實在怪異,後位爭議便逐漸淡了。
走過春夏,轉眼又是秋。一日蒼翠揩幼女入宮,衛悠見那女嬰玉雪可愛,便抱懷逗弄,問其名字,蒼翠答諸餘取名珍字,她反覆唸了數遍,瞭然,道:“天冷了,雁兒都歸去了,日後你別再來了。”
蒼翠瞭然,笑中有淚,接過孩子緩緩伏地:“天佑大燕。”
夜深人靜時,她展開取自女嬰襁褓的紙團,只一眼,故意寫得模糊的幾字令她如墜冰潭,徹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