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上佔下內)、羅汝揖二奸賊眼睜睜望着原被告走了出去,正在急怒交加,無法下臺。不料堂門開處,一陣狂風帶着大蓬雪花猛撲進來。正面公案上兩對殘燭,立被刮滅了一對半;下剩半支,殘焰如豆,搖曳寒風之中,和陰磷鬼火相似,轉眼也快熄滅。
兩旁差役慌不迭把堂門關好,換上新燭。薛仁輔正想發話退堂。不料二奸賊兩旁炭火太旺,身上穿得又多,方纔關門之後,便覺烤得難受,再加變生意外,連驚帶急,越覺煩熱難耐。正沒法下臺,吃寒風一吹,當時雖打了一個冷戰,人卻驚醒過來。
万俟離首用那一雙弔客眼斜視着薛仁輔,陰惻惻冷笑道:“秦丞相再三叮囑,此是欽命叛逆要犯,還有人證不曾對質,貴大理寺卿就隨便退堂了麼?”
旁座寺丞何彥猷見万俟(上佔下內)說時,羅汝揖朝身後爪牙耳語了幾句,即有數校尉往屏風後急馳而去。知道當晚冤獄已成既定之局,無理可講,不由激動義憤,把心一橫,不等薛仁輔開口,搶先起立,亢聲說道:“万俟大人!話不是這樣講。立法之道,首重慎刑。便是常人犯罪,也應詳查人證,審情度理,不應屈在無辜。何況岳飛屢抗強敵,保障江淮,身經百戰,功在國家,今已出將人相,並非常人之比。如其鍛鍊羅織,我們縱不顧千秋萬世的唾罵,將何以安人心而服天下?”
羅汝揖接口大怒道:“我二人奉有特旨,非追究此案不可。什麼叫做鍛鍊羅織?他自己謀逆,難道是我二人冤枉他不成?”
薛仁輔冷笑道:“岳飛謀反,並無實據,就說有人告他,現在也只一面之詞。二位大人今天一上任,先命趕造鐐銬刑具;並由秦相府調來許多校尉,又加上許多奇怪的佈置,做出如臨大敵之狀。審問的是岳飛,卻在深更半夜,嚴命牢頭禁卒把全監人犯,不問罪刑輕重是否定案,無故加以毒打虐待,使那慘痛悲號之聲遠徹於外。而新添設的非刑,有的直非人所能以想象。對這樣一個功在國家的元勳,即使情真罪實,也須問個水落石出才能動刑。何況事涉嫌疑,未經仔細推求,就這樣勞師動衆,大張聲勢,有意威逼,專重刑求!請問這也是聖上的特旨,還是另外有人要這樣做呢?仁輔因見王貴上堂翻供,衆目之下,非但我們久在刑曹的人感覺難堪,也是自大祖立國以來,從所未有的怪現象。實在看不下去,才命退堂,想等查明情由,改日再審,免得一個不妙,大家都受天下人的唾罵,原是一番好意。二位大人既怪仁輔擅專,仁輔實不敢在法求榮,只好避席待罪了。”
万俟(上佔下內)見薛仁輔理正詞嚴,聲色俱厲,不禁有些發慌,忙喊:“薛大人不要過意!”薛仁輔已拂袖而起,往堂後從容走去,頭也未回。
李若樸跟着起立拱手道:“這樣大審,我等從所未見。二位大人既奉有秦丞相之命,若樸不肖,不敢紊亂國家法紀,也只好告退了。”話未說完,何彥猷跟着起立,冷笑了一聲,便隨同李若樸向二奸賊一揖而退。
這三個素有人望的老刑官一走,下餘還有五個陪審官,也覺此事如若參預,必爲公論所不容,將來還有殺身之禍。內中三人相繼起立,異口同聲道:“二位大人奉有特旨,小官不敢參預。”各自長揖而退。
下餘二人因懼秦檜威勢,還在躊躇。及見這三人跟着一走,也覺再留下去不是意思,在此礙眼,也許還要招到二奸賊的忌恨,還不如與薛、李、何三人同其進退比較好些。
念頭一轉,也同向二奸賊拱手道:“薛大人和諸位陪審官都退,我二人也不便再留,請二位大人做主,等定案後,我等署名畫押便了。”說罷,一同退去。
當時兩邊公案上的官座全空。二奸賊又呆在座上,面面相覷,急不得,惱不得。
万俟(上佔下內)正想勢成騎虎,今日之事,有他(指岳飛)無我,除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害死,日後休想保得身家性命。忽見羅汝揖遞過一張紙條,上寫:“王貴已被扣押,岳飛現押在外候傳,此事決無善罷。”看完,惡念更熾。拍案大喝:“速帶岳飛。王俊對質!今夜出力的人都有重賞。”身後幾名心腹爪牙立時應諾,搶先由屏風後往外繞去。
岳飛上堂仍是昂立不動,王俊一到便朝二奸賊跪倒,開口便誣告岳飛謀反是實。
万俟(上佔下內)立向岳飛獰笑道:“如今人證俱在,不給你吃點苦頭,決不肯招。”
正要發威用刑時,羅汝揖見王俊跪在地下,始終未看岳飛一眼,忽想起岳飛兩次上堂,都是昂然直立,神情甚做。連忙在旁插口道:“這廝咆哮公堂,老是立而不跪。單這一件,就可斷定他反抗朝廷,目無法紀了。”
岳飛見左右陪審官全退,只有二奸賊在座,不容分說,就要動刑,已壓不住怒火,再聽這等說法,越發氣往上撞,挺身上前大喝道:“我岳飛先以爲人誰無過,也許平日有什麼無心之失。即使奸人暗算中傷,朝廷一時不察,只要問心無愧,是非曲直終可分曉,照今夜情勢和王貴所說的話,明是奸賊。糧餉通敵媚外,有意陷害。我守的是國家法紀,本來無辜,跪你這樣糧餉則甚!”
二奸賊聞言大怒,剛要同聲喝打。猛瞥見岳飛人已走向案前,不禁心一驚!万俟(上佔下內)老奸巨猾,急忙離座而起。羅汝揖看出不妙,也想躲時,不料人太肥蠢,行動不快,就這二奸賊相繼逃避,行刑惡奴拿了鞭棍搶上,一霎眼的當兒,岳飛右肩擡處,那長約一丈的大公案整個往後翻倒。
羅汝揖連人帶官座仰跌在地,後腦跌了一個大包,不住狂呼“救命”,爬不起來。
万俟(上佔下內)雖躲得快,沒有被公案壓倒,坐椅卻被撞翻,歪倒在旁邊大火盆上。
盆翻火飛,燒紅了的碎炭被激起好幾尺高,正落在万俟(上佔下內)的身上,把頭臉燙傷了好幾處,衣服也被燒焦。如非身後人多,搶救得快,幾乎燃燒起來。砰匐叭嘆和滿堂軍校差役奔走嚷叫之聲,亂成一片。
二奸賊被惡奴們扶向一旁,瞥見岳飛已被兩旁的撓鉤鉤翻,鞭棍交加,才放了心。
驚魂乍定,惡膽又壯。因那公案連官座一起砸毀,不能再坐,坐在旁邊又不夠氣派,只好立在那裡,嘶聲亂嚷。二奸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形貌又極醜惡,此時衣冠不整,鬚髮凌亂,再一暴跳,看去真如惡鬼一樣。
万俟(上佔下內)忽然瞥見王俊滿臉鮮血,暈倒地上,左眼珠露出在外,也無人管。
先當是岳飛打傷,正好藉此陷害。繼一想,岳飛雙手背銬,如何能將他眼睛挖去?正打主意乘機害人,忽見大理寺班頭徐浩跪稟道:“王將軍因見岳飛動手,搶着去抱他的腿,大家忙亂中,被撓鉤誤傷了一隻左眼,臉也鉤破,痛暈死去。必須擡出救醒,以免死無對證。”
万俟(上佔下內)不知徐浩久在公門,十分老練,惟恐王俊就此一死,如不點明,二奸賊又藉此誣害岳飛,故意當衆享告。以爲所說有理,忙命速擡出去延醫上藥,好好調養。徐浩應了一聲,把手微點,立有兩名差役趕過,用木板將人擡起。
徐浩又說:“這樣重傷,經不得風。”忙將外褂脫下,把王俊的頭蓋好,做得非常小心。等離開刑堂稍遠,便把蓋的衣服掀起,卻不揭下,又朝王俊痛眼偷偷用力一戮。
那喪心病狂的王俊受此重傷,被雪風一吹,已難活命。在這快要痛醒的當兒,哪再禁得起又來這一下?只鼻孔裡微微慘哼了一聲,連痛都沒喊出來,就此斃命。
堂上二奸賊正在跳腳發威,嘶聲喝打,忽聽鞭棍交加中,岳飛厲聲大喝:“‘皇天后土,實鑑此心!’任爾奸賊陰謀陷害,打算屈打成招,卻是休想!”
万俟(上佔下內)定睛一看,地上打斷的棍棒已有七八根,岳飛衣冠早被扯碎,周身是血,始終倔強不服。忽然聞到一股奇臭之味。原來方纔這一亂,那加上魚膠熬好的一桶生漆濺了幾點在地下,一塊碎炭恰落在上面,發出臭味。暗罵:“我真蠢才!這樣好的刑法,爲何備而不用?”見羅汝揖還在嘶聲喝打,也未想到這件毒刑。万俟(上佔下內)微笑道:“聽說岳飛背上刺有‘精忠報國’四字,我們何不借此見識見識,讓他緩一口氣,就不得不招了。”說罷,先命停刑,把嶽元帥扶起來。
行刑校尉全是二奸賊由秦檜那裡帶來的惡奴,事前早有安排,當時會意,將岳飛扶起,內二惡奴便去分頭準備。
岳飛氣得目光如火,鬚髮皆張,大罵:“奸賊秦檜和你們這些糧餉喪心病狂,陷害忠良,以遂你們的賣國陰謀。我岳飛生不能食爾之肉,死後必爲厲鬼,奪爾奸賊等之魄!”聲如洪鐘,聲態又極壯烈。二奸賊雖然聽一句,心中便似捱了一下重錘,不住膽寒心跳。無奈雙方勢不兩立,仍不得不照預計下那毒手。
万俟(上佔下內)先把氣強行沉住,故意向前,把弔客眼一翻,詭笑道:“嶽元帥莫生氣,我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聽說你背上刺有四字,容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岳飛知其不懷好意,恨到極處,劈面啐了一口!万俟(上佔下內)因見岳飛已被打得遍體鱗傷,周身都是生麻牛筋特製的繩索綁緊,四外並有好些人用撓鉤套鎖搭住,以爲再也無力反抗;沒想到這一啐,直似一蓬碎石子帶着一股剛勁之氣迎面打來!打得先前燙傷之處又辣又痛,嚇得連忙縮頭往後倒退。
這時岳飛上身衣服已全被惡奴撕碎,露出脊背。二奸賊先命惡奴用一把把的生麻蘸了熱的膠漆粘將上去,然後同聲喝問:“岳飛,你和張憲謀反,招是不招?”
岳飛依然大罵奸賊,絲毫不屈。羅汝揖笑道:“你要是忠臣,你背上刺的字決拿不下來,我們先試一下。”說罷,把手一揮。二惡奴早將生麻挽緊,接到暗號,用力一扯;岳飛脊背上的皮肉立時一片接一片地被二惡奴往下撕落,轉眼之間,上半身便成了血人。
除二三十個行刑的兇手外,滿堂軍校差役,十九偏過頭去。岳飛只把牙齒挫得直響,雙睛怒突,似要冒出火來。二奸賊哪裡還敢正眼看他?正想此人真個鐵漢,若不就此置於死地,秦相和我們決難安枕。身後心腹爪牙忽然傳進一張紙條。二奸賊接過一看,上寫“速來”二字,下有秦檜的密押。
原來秦檜雖然用盡陰謀想殺岳飛,無奈這類窮兇極惡的惡行虧心太甚,做起來到底還是怔忡不寧。加上朝野議論紛紛,人心沸騰,只管害怕,惡卻非作不可。從二奸賊上任起,便命心腹冒着風雪飛騎探報。一聽岳飛並未爲二奸賊的兇威所屈服,已是心寒;跟着連聽探報,王貴當堂翻供,八個陪審官全都退席;風聞明日還要聯名參奏,不禁急怒交加,手足皆戰。
秦檜心想此事雖得官家(趙構)默許,到底不曾明奉詔旨。這位皇帝老兒一向只顧自己,不管旁人。萬一岳飛寧死不屈,激動衆怒,他無以自解,卻全推在我的身上,那還了得?越想越害怕,忙命飛騎拿了親筆畫押,將這兩個心腹奸賊喊去密計。準備天一亮便乘着大雪入宮,搶在頭裡去見趙構,至少要他一兩句話,再行下手。
二奸賊一見到秦檜以親筆畫押深夜來召,做賊情虛,以爲發生了變故,急得心裡頭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忙命犯人還押,退堂候審。跟着狗顛屁股也似,急匆匆往秦檜家中趕去。
停刑以後,岳飛只管滿身血流,依舊大罵奸賊,挺立在地。這一種臨難不屈的凜然氣節,滿堂軍校衙役,不論平日爲人善惡,沒有一個不在暗中讚佩的。
徐浩見行刑的二三十個惡奴先自溜走,便對衆道:“他這樣重的傷,萬受不得風寒了。快取擔架和幾牀棉被來擡了走吧。要是有個一差二錯的,誰擔得起呢?”
衆惡奴同聲應“是”,忙命人取來擔架被褥。徐浩又說:“單把人臥倒還不行,我擔一點責任吧。”隨喚了四名老衙役一同下手,將岳飛輕輕扶倒,請其側臥勿動,再把被輕輕蓋好。
岳飛看出這個精明強於的班頭有心照顧,想說無妨。忽見徐浩眼皮微眨,忙又忍住,任其擡走。滿堂軍校衙役,除護送岳飛的三四十名軍校外,餘都散去,都是低着個頭,連二奸賊的爪牙惡奴也沒一個開口的。
岳飛先雖受到那樣毒刑,因在萬分憤怒之下,體力又極強健,當時並沒感覺厲害。
及至上了擔架,走不多遠,忽然覺出傷處奇痛,宛如周身都被撕裂神氣。休說翻身轉折,有時上下臺階,微一顛動,便疼得冷汗直流。這邊仗着徐浩一直在旁照看,擡的人又極小心,連快步都不肯走動一下,直和捧着滿盆清水一樣,把人擡送到監中才行放下,否則苦痛更大。
徐浩又向爲首校尉道:“這時要把他放在‘匣牀’上去,休想活命。口供還沒有,怎麼辦呢?”
那爲首校尉見岳飛面如金紙,周身血汗交流,心想,徐浩是老公事,此言有理。忙答:“先讓他臥在擔架上,我去向二位大人求恩再定便了。”
岳飛聞言大怒,挺身大罵道:“哪個要你這個奴才去向奸賊求……”底下一個字沒喊出口,盛怒之下,傷處迸裂,血流不止,人也痛暈過去。
那校尉正在發慌,倪完忽由外走進,見岳飛在架上業已痛暈過去,故意罵道:“這真叫自作自受!好好的公侯將相不當,偏不聽秦丞相的話,要去造反。”隨伸手向岳飛鼻孔試了試,摸了摸脈,轉向衆校尉道:“天已快亮,諸位累了一夜,也該睡了。把岳飛交給我,有什麼事,我倪完承當就是。”衆校尉哪知倪完用意,囑咐了幾句,便即退出。
倪完剛把這班惡奴送走,立命禁卒緊閉監門,口中連喝:“此是欽命要犯,誰也不許進來。”
禁卒會意,便分人把門守住。內一禁卒悄說:“還不把嶽爺爺救醒,時候久了,怕不行呢。”
倪完悄答:“此時把人救醒,那痛苦誰受得了?你看他這一身傷。”說罷,忙從身上取出一包藥粉,先給岳飛全身灑上,再用棉花蘸了溫水,輕輕拭淨血污。此是倪完連夜回家取來的特製傷藥,止血定痛,其效如神。隔了一會,岳飛一聲怒吼,便自醒轉。
倪完早就防到,忙把他按住,附耳說道:“相公此時剛上好藥,千萬動不得!”旁立禁卒,忙將事先備好的一大碗姜酒送上,幫助倪完把岳飛的頭輕輕扶起,餵了下去。岳飛覺得身上傷痛減了許多,忽想起岳雲不知是何光景?剛問了一句:“小兒如何?”倪完明知岳雲在另一處受審,已與張憲同一命運,仍以爲岳飛始終未被屈打成招,只要保得命在,終有除好復仇之日,恐其傷元氣,忙道:“少將軍今晚不曾過堂,只換了一個地方。相公此時保重要緊,不可多言,以免傷氣。”
岳飛慨然長嘆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千秋自有公論,吉凶禍福何足計呢?”
說罷,便不再開口。
這時衆惡奴早已走盡。全監中的牢頭禁卒奔走相告,紛紛趕來慰問,都被關在門外。
有的隔門和禁卒說好話:“只要看上嶽爺爺一面,當時就走,決不給你們惹事。”有的說:“方纔那些豬狗已去挺屍。外面風狂雪大,天還不曾亮透;除非那萬惡的奸賊有話,你去請他們都請不來。我們都是自己人,休看平日也曾欺壓過囚犯,不能絲毫沒有人心。
如果有人照應了嶽爺爺,誰敢去向奸賊告發,我們先要他的狗命!你們還不放心麼?”
守門禁卒說:“嶽爺爺正在上藥,不宜驚動。”衆人雖然安靜下來,都關在門前,誰也不走,後聽岳飛怒吼,誤以爲倪完受了奸賊指使,給岳飛苦吃。內中一個性暴的怒吼起來,竟想領頭破門而入。
倪完暗忖:“這班吃公門飯的人,多半不是善良,對於岳飛尚且如此敬愛,不知秦檜等奸賊是何心肝!”隨對禁卒道:“讓他們進來。有什麼亂子,都是我的。”監門一開,衆人立時一擁而進。見到岳飛身受之慘,一個個咬牙切齒,咒罵奸賊,有的竟痛哭起來。
秦檜和万俟(上佔下內)、羅汝揖等糧餉,由下半夜商計到天明,知道不把岳飛害死,全都不了。秦檜連眼都沒顧得合,便匆匆往叩宮門,去見趙構,連進讒言帶要挾,前後說了兩個多時辰。
趙構先是緊皺眉頭,一言不發。最後才說出“任卿所爲”,只是要有一個說詞。跟着便推神倦欲眠,示意令退。
秦檜明知趙構心意已定,偏偏費盡脣舌,討不出一句準話,空自着急,無計可施,見趙構人已起立,只得辭出。一路盤算到了家中,見衆糧餉還在等候消息,一個未走,都是眉頭緊皺,面如土色。沒奈何,把心一橫,仍照原定陰謀行事,一面密令万俟(上佔下內)、羅汝揖加細審問,軟硬兼施,只要討得一點口供,便可下那毒手。二奸賊硬着頭皮,領命而去。
第二日薛仁輔、李若樸、何彥猷首上奏疏,說岳飛有功無罪,不應聽人誣陷,興此冤獄。還有一些朝臣也紛紛上疏保奏,到處都聽到替岳飛呼冤之聲。秦檜等奸賊聽了,心中更自發寒;總算趙構爲他撐腰,竟將這些主持公道的人先後罷免。
布衣劉允升伏閥上書,爲岳飛喊冤,被秦檜下在大理寺獄內,活活打死。齊安王趙士褒,因救岳飛向趙構力爭,請以滿門百口保岳飛無罪,也被放逐建州安置。
韓世忠越想越不平,往尋秦檜質問:“岳飛父子與張憲謀反,有何憑證?”秦檜強顏答說:“張憲雖未招,此事‘莫須(也許)有’!”世忠大怒道:“‘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拂袖而起。
秦檜趕緊出送,人已上馬走去。回來呆坐室內,半晌做聲不得。想了三日沒奈何又向趙構連進讒言,雖將世忠官職免去,每日想起岳飛之事,心便急得亂跳。万俟(上佔下內)等糧餉偏又用盡非刑,問不出岳飛父子口供!鬧得秦檜兩個多月寢食不安。
這日獨坐密室,不許旁人走進,本意靜心盤算,哪知平日和王氏商量還好一些,這一獨自沉思,更是心亂如麻,坐立不安,殘年風雪的寒天,雙手竟捏出一把冷汗,連茶飯也無心吃。
王氏知他喜吃蜜橘,親自端了一盤走進,見他搔首呆坐,喊了兩聲未應,便塞了一個大橘子在他手內,笑說:“此害非除不可,你也要保重些。”秦檜忽把眉頭一皺,揮手令去。
秦檜素來懼內,這樣頤指氣使,是從來沒有的事。王氏剛把臉一沉,忽一轉念,便退了出去,秦檜意如未見,不知想到哪裡,不知不覺把手一緊,手中橘子竟被握碎。橘汁迸射,濺了一臉。當時吃了一驚,手上又是粘膩膩的。本想喚人取水洗手,不知怎的一岔,人忘了喚,橘子也沒有吃,卻在室中低着個頭,往來走動。只把橘皮一點一點的亂掐,撒了一地的碎皮渣。眼看天已入夜,他忽然匆匆走向桌前寫了一個紙條,命心腹密送大理寺。
次日一早,便報岳飛死在獄中,跟着又將張憲、岳雲害死,家屬流竄嶺南。是助成冤獄的,均有升賞。岳雲死時年才二十三歲,除岳雲外,岳飛先後共生四子(雷、霖、震、霆)一女(-)。被害抄家時,嶽-萬分悲憤之下,意欲衝出叩閣,代父鳴冤,爲禁軍所阻,自抱銀瓶投井而死。後人把那井取名“孝娥井”,傳誦至人7。
這是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事情,岳飛死時,年才三十九歲。死之日,家無餘財。全國軍民得到岳飛被害的消息,個個頓足號呼,悲痛不止。
兀朮等金邦官將聽說岳飛被害,全部備下酒宴,痛飲歡呼,大舉慶賀。由此秦檜獨掌朝政,更無忌憚,只要當時爲岳飛說過一兩句公道話的人,貶官的貶官,害死的害死。
連岳陽因有一個“嶽”字,也被改爲純州。後來由於作惡大多,心越虛怯,也更倒行逆施。茶坊酒肆中只要有人提到一個秦字,便難免於殺身之禍。
秦檜死後不久,江南百姓恨他入骨,大家湊錢把幾個首惡元兇(秦檜、王氏、張俊、万俟(上佔下內))鑄成鐵像,跪在岳飛墳前面。
從此去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全指着鐵像咒罵,並用磚石亂打,還有在上面便溺的。
等到鐵像年久殘毀,大家湊錢又鑄新的,永遠如此,遺臭無窮。墳前還有一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的對聯。下聯以反面文章爲白鐵抱屈。這一切,都說明了我民族最重氣節、崇拜英雄和對內好民賊的永遠仇恨。
岳飛雖遭奇冤,爲昏君奸臣陰謀暗殺。但是金人屢被打敗,元氣大傷,知道岳飛雖然被害,宋朝民心未死,江淮一帶還有岳飛的舊部,暫時也就不敢再作南侵之想。後來金主完顏亮聽說西湖“十里荷花,三秋桂於”的湖山勝概,美景無邊,竟起了“投鞭斷流”的妄念,發動三十九萬人馬,分二十七軍,大舉滅宋(紹興三十年九月)。事前還派人去向趙構暴跳辱罵,嚇得趙構躲在屏風後面直哭。
這時,一些主張抗戰的元戎宿將,有的被秦檜陷害,死亡流竄。有的被秦檜收買,再將兵權奪去,即使老而不死,也都成了老而無用。只劉鑄、吳磷等有限兩人尚在,未被奸賊害死,偏偏兵力單薄,衰老多病,只勉強將內中兩路金兵敵住,收復了一些城鎮。
情勢依舊危急,眼看非國亡家破不可。結果還是依靠當年岳飛手下的一些將士(如李寶等)和各地起義抗敵的民軍(如宿遷、魏勝等)將金兵擋住。同時,山東、河南的義軍首領趙開、劉異,李機、李仔、鄭雲、明椿、王世隆各舉義旗,聚衆攻襲金軍後方城邑,金國又起內亂……完顏亮到處遭到宋朝軍民的猛擊,在進退兩難中爲部下所殺,殘軍也就退去。
中間虞允文采石磯一戰,大破金兵,所部也正是岳飛、韓世忠當年所練的水軍。
紹興三十二年六月。趙構實在老饋昏庸,步履艱難,這才放棄權位,自稱太上皇,傳位給養子趙-(慎、孝宗)。趙-即位的第二月,因朝野紛紛上奏,嶽霖又抗疏爲父辯誣,才恢復了岳飛的原官,以禮安葬。一面召回岳飛死後流竄在外的家屬,把下餘四子各封官職,並命御史中丞汪澈往荊襄一帶宣撫岳飛舊部。
汪澈到了岳家軍駐兵之處,只見竈幕鱗比,壁壘森嚴,旌旗蕭蕭,人卻少見。先頗奇怪。等到登上將臺,一聲令下,金鼓齊鳴!當時萬騎雲屯,刀矛映日,也不知這許多人馬是從哪裡來的,不禁大吃一驚!等把來意一說,大小三軍同聲痛哭,爲岳飛喊冤!
請汪澈代奏。連汪澈和同去的人都感動得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