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易過,一晃四五年。岳飛已十六七歲,每日勤學用功,耐勞耐苦,藝業大進;在父母師長教養之下,文學武藝俱都打下極良好的根基。李正華自來看重岳飛,又將愛女許配與他。婚後光陰,甚是和美。
卻說趙潔因用奸臣蔡京、王黼作宰相,太監童貫、樑思成,一個作上將軍,一個掌管御筆詔旨。李彥掌括公田,朱-掌動花石綱。這六個奸賊連成一黨,巧立名目,搜刮老百姓,貪冒軍功,出賣官爵,任意橫行,無惡不作。最可恨是,老百姓種的田稍微好一點,便被指爲荒地,隨意充公,名爲“括田”。一面強徵許多民夫,往江、浙一帶深山窮谷之中,搜尋奇峰怪石和各種花草樹木,以供御花園中堆砌假山和點綴風景之用。
這些東西都是又笨又重,花色繁多,特別是那些假山石,往注重達好幾萬斤。當那交通不便的時代,硬要用人力車船,從遠隔汴京(開封)二三千里的江、浙一帶擡運到京,這是多麼麻煩困難的事!每次所徵發的民夫,動輒在萬人以上,而賄賂賣放和被迫逃亡的苦難百姓,再加十倍不止,還未計算在內。
押送花石綱的大小官員差役,貪殘兇暴,無惡不作。這些擡運花石的窮苦老百姓,都是自備乾糧,不管炎天暑熱、雨雪風霜,都得咬牙忍受,掙扎前進,稍有不合,便遭官差們的毒打。押送的官差只管倚勢招搖,到處都有地方官吏逢迎接待,任性享受。這大量民夫們只能宿在野地裡,日曬夜露,受那寒暑風霜的侵襲。稍微體質弱一點的人,便在途中磨折而死,死後連屍首也無人掩埋。至於這些被害人們的家屬,田業荒廢、加重飢寒、盼夫盼子、望野悲號的慘狀,更是寫它不完。
以千萬人的膏血供給皇帝權要們的一時玩好,自然民怨越結越深,終於使許多善良的老百姓在萬般無奈忍無可忍之時,不得不造起反來。朝廷所養驕兵悍將,見了外敵雖然害怕,對於這些反抗朝廷的老百姓,卻認爲是貪功冒賞、蒐括民間財物的好機會,打起仗來非常殘暴。這班初起事的百姓,不知戰陣,勢力較單,根基還未穩固,開頭時常被打敗。各地連帶遭受殘殺的良民,簡直不知多少。後來到處官逼民反,此伏彼起,各地官府這才慌了手腳。趙潔在蔡京、童貫等六賊矇蔽之下,依舊窮奢極欲,任性荒淫,全沒料到不久就有國破家亡之禍。
宣和(趙情紀元年號)以後,由於六賊當權,民不聊生。休說遠方各州府縣,就連開封城外的鄉民,也多半是炊煙斷絕,家無隔宿之糧。偏又由頭年臘月底起,連下了幾場大雪。好容易盼得天晴,雪還沒化,宋室君臣又非常隆重地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天夜張燈。這一場豪奢無比的御苑花燈之會,照例由頭年九、十月就準備起,除夕前就開始張燈。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節,稱爲極盛。
歷史上,許多封建王朝在將要崩潰的前夕,由於對百姓的壓榨日益加深,所造成的災害之嚴重,已成爲不可掩飾的事實。他越要夢想用與事實絕對相反的繁榮來作爲他的安慰和誇張,因此其行動也必更加愚昧、殘酷而瘋狂。封建統治者本質如此。這是他垂死以前必然會有的現象。當年趙佶特下詔旨,允許全城官吏軍民人等,不分男女,都可往御苑觀燈遊玩,表示與民同樂之意。這些話說來好聽,其實去的人不是官紳士族,便是富商大賈,真正的老百姓正在飢寒交迫,兒啼女號,漫說沒有心情前往賞玩花燈,就有個把人打算看看皇家富貴、御苑風光的,恐怕還沒走到端門,憑他穿的那一身破舊衣服,先就被守門的禁軍打個半死了。
那往御苑觀燈的都非尋常百姓,不是衣冠整齊穿戴華麗的人,先就進不了門。載籍上只管寫得天花亂墜,仔細一想,這些卻都是謊話。
沒有功名財產的人,想要進去一開眼界,真個萬難。少數城市居民,羨慕皇家富貴,弄上一身華麗穿戴,仗着久居京城,懂得一些皇家禮節,混到御苑裡面去賞玩一個通宵的,並非沒有,但決不是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
到了十五這天,一輪滿月剛剛升起,汴京城內已是燈火萬家,笙歌處處。跟着皇家內外,寶炬燭空,管絃四起,花燈萬點,燦若繁星,照得端門一帶明如白晝。將近黃昏的雲層,都被映成了紅色!那當頭明月懸在空中,只遠近陪襯着幾點疏星、幾片流雲,竟比平日顯得孤單,與下面的繁華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輝遠遜人間火熾之感。
隔不一會,禁門開處,明月華燈光照之下,人影紛紛,萬頭攢動,那能夠觀賞花燈的士女們,真如潮水一般涌了進去。這些參與元夜張燈的遊人,男的是文武百官和他的親友,女的是命婦閨秀和她的靈巧丫環,一個個衣服華美,珠翠滿頭,笑語如珠,從容雅步。
御苑以內,到處金鰲噴雪,玉螭垂虹,火樹銀花,城開不夜。真個是富麗-皇,氣象萬千,歌舞江山,上下如狂!可是城外那些老百姓,卻都是破屋號風,柴門擁雪,苦痛呻吟,星火全無。這一城之隔,簡直成了兩個世界!
這許多遊人,大大小小都有一點來歷。內中只有周侗忘年之交黃機密,因父母老病在京,知天下將亂,同妻張若蘭由浙江趕來迎親回籍。聽說御苑張燈,夾在人叢之中混了進去。一見那種奢侈豪華景象,想起沿途所見許多老百姓流離死亡、白骨在野的慘狀,不由激動氣憤,便想回去。
若蘭笑說:“你既答應和我同來,就該讓我看完花燈再走。這些雖然都是民脂民膏,我們看看昏君到底荒淫無道到什麼地步,不也是好麼?”
黃機密道:“我想起沿途所見那些死屍和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氣就往上撞,實在無心再看下去了。聽說銀嶽花燈最盛,還有人工做成的瀑布和鰲山燈棚,你看完那裡就走,可好?”
若蘭雖然貪看花燈,知道丈夫疾惡如仇,只得點頭笑諾。夫妻二人正在悄聲談論,忽聽衆聲喧譁,人們紛紛散避。跟着眼前一片五色花光閃處,由宣德樓兩旁擁出兩隊花燈。舞花燈的都是俊童美女,有的扮着鸞、鳳、孔雀、鶴、鹿、麒麟、魚、蚌等形象,有的扮着梅、蘭、荷、菊、牡丹、芍藥等四季名花;還有一些拿着各種樂器。一個個都是粉妝玉琢,姿容美秀,又穿着一身雲錦一般的裝束,在那燈月交輝之下,載歌載舞,真和金童玉女一般,使人目迷五色,耳亂八音,顧此失彼,應接不暇。
若蘭幾時見過這樣繁華的花燈?正看得在興頭上,那隊花燈忽然越舞越急,方纔的細細笙歌,也變成了繁音促節。隨聽砰砰連聲!先是接連幾十百串“炮打流星”,沖霄直上,灑了滿空花雨!驟出不意,人們業已吃了一驚;緊跟着便是一陣大亂,下面花燈隊裡,突又竄進數十條虎豹之類的猛獸,張牙舞爪,見人就撲。舞花燈的俊男美女,紛紛狂呼急叫,四下奔逃。
就這非常混亂中,忽聽金鼓交鳴,震耳欲聾,那百十頭野獸,竟在場中隨同鼓樂之聲搖頭擺尾,飛舞迫撲起來。若蘭才知那些野獸,也是一種燈形。
因爲扮的人都是殿前武士,長於跳躍追撲,用的又都是真獸皮,乍看上去,已和活的一樣。再加上人工的精製,有的口裡還在吐火,一個個磨牙吮血,七竅生煙,越發顯得形態兇猛,令人可怖。那二三百個俊童美女再一狂呼救命,四下奔逃,彷彿真有大羣野獸撲來神氣。
遊人們都知道御苑內養有許多奇禽猛獸,稍微沒有看清的人,都誤以爲野獸出籠,當然害怕。等到樂聲再起,獸蹄齊飛,看明真相拭乾急淚,業已嚇出了一身冷汗。驚慌忙亂中擠掉簪環首飾和受傷跌倒的遊人婦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樓那面,卻遠遠傳來一陣歡呼譁笑之聲。若蘭被衆人擠出老遠,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兒異想天開,故意扮些野獸前來嚇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場歡笑。移時,再找丈夫,已無蹤影。
若蘭和機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甚厚。本來又通文史,學過幾天武藝,婚後常隨丈夫遠遊名山大川,富有膽智,不拘小節,因此並未放在心上。先想回到原處等候,不料看燈的人越來越多,先前立處人已擠滿,無法過去,只得尋一較高的地方,連看帶等。不知不覺到了深夜,這才心慌起來。御苑禁地,又不便高聲呼喊。正在爲難,忽聽銀嶽那面真的野獸吼嘯之聲,跟着又隱隱傳來了幾聲雞叫。
這時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萬點燈光,仍與雪月爭輝;可是閉目一聽,那神氣彷彿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聽到虎嘯狼嗥的情景一樣。仰望天空,殘星熒熒,斜月未墜,只比起前半夜月華如水、白雲麗空的情景,彷彿暗了一些。
若蘭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聞昏君把千萬百姓的膏血收颳了來,供給他君臣們享受;今宵這一片富麗繁華的花燈影裡,正不知有多少千萬的屈死冤魂在內!
機密多半看了生氣,再被遊人擠散,找不見我。雖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決不妨事,因此各自先回,卻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婦夜遊不歸,倘若見怪,何以爲情?事已至此,又聽說端門早閉,只得忍耐着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聽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萬歲”之聲。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遊人也都散開了些。豪紳大族的輕裘緩帶與官家眷屬的鬢影釵光,掩映交織於火樹銀花之間,本就熱鬧非常。再蚊雷聚關也似,潮起這大片繁喧,更顯聲勢浩大,聒耳欲聾。那不可數計的各色花燈,也似起了迴光返照,分外鮮明。
這時,宣德樓頭平臺口上,忽然出現了兩個中官(太監),似在那裡張口喊叫;四面八方的人流,宛如過江之鯽,潮水一般,齊向樓前涌去。
若蘭早就看出宣德樓前玉石平臺上,羽葆雙雙,宮花對對,提爐香嫋,孔雀開屏。
無數宮娥太監各持香花儀仗,錦屏也似,兩邊分列,平臺四角,還升着四大盆熊熊獸炭。
當中御座上坐着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彷彿周身都是錦繡包裝,頭和身上所裝飾的一些金珠寶玉,在朗月華燈照耀之下,五彩流輝。遠望過去,好似許多手持金瓜鉞斧的衛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壯)、車軸身(肩寬腰細)、魁梧高大。擺出一副威風殺氣的壯漢,站立左右。
若蘭因不願受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沒有走近。後見衆人都往樓前亂涌,一時好奇,也夾在人叢之中跟了過去。暗中留神查聽,才知中官傳旨,官家(宋朝內監和一般軍民對皇帝的稱號)因見瑞雪初晴,華月流輝,京城四十萬居民都來御苑賞玩花燈。
那遠方趕來的百姓不知多少,還未算在其內。想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聖君有道,與民同樂”之盛!因此,官家大悅,特降玉音,傳宣黎庶齊集宣德樓前,金盃賜酒,要使每個人都帶醉回去,以盡元夜之歡。
說時,樓前早已擺開賜酒場合,聯結達數十丈長的几案上,陳列着許多金盃玉鑲。
再由一夥官監衛士,領着那上萬的遊人,排成幾個行列,由左而右,一個個飲將過去。
飲時,人們都先舉杯謝恩,高呼“萬歲”。
這和方纔喊叫喧譁之聲並不一樣,喊得十分零亂。因爲人們在雪地裡看了一夜燈,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況這班有錢有勢的人,平日養尊處優,何等保重,雖被皇家富貴所吸引,以能參與元夜張燈爲榮,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勢利之念所能支持,傷風的人很多。有的人“萬歲”兩個字還未喊完,先就打一個噴嚏,再把那冷冰冰的金盃端起,喝那冰涼的御酒,取暖作用絲毫還未得到,先來了個冷氣攻心,抖得上下三十六個牙齒直打架。人們連咳帶嗆和打噴嚏的聲音,與樓上下的細吹細打,匯和成了一種極難聽的交響樂。
若蘭夾在這羣遊人當中,方覺這種嘈雜的聲音,說不出那麼刺耳難聽,人已走到酒案之前。剛端起酒杯,忽然聞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覺着其涼震齒,卻沒有什麼酒味,彷彿一杯冷水裡滴上了幾點花露,一味冰涼。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也來不及,業已嚥了下去。當時心口冰涼,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手微一鬆,連杯帶酒潑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聽叮的一聲,又有一隻金盃落地!
原來緊靠若蘭身前的是個大家命婦,因爲丈夫官大,每逢這類宮廷豪舉,她都參與,積累了多年經驗,穿得特別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着衆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戰,她卻頭上直冒熱氣,貼身內衣都被汗溼透。那胖婦口既渴得難受,又是海量,明知這類御酒,早被經手的人一層接一層兌過了好幾次水,但沒有想到會兌得那麼多,連酒味都會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剛一揚脖把這一大金盃酒喝將下去,當時來了一個透心涼!口渴方餘,猛覺着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罵:“該死的!這也叫酒?”賭氣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滾落地上。
若蘭正在此時拾杯,見又有一隻金盃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講禮教,這次觀燈,若非丈夫再三力請,公婆恐怕不會答應,再等天明之後,孤身回去,難免被他說上一頓。
何不把這金盃帶回,作一憑證?心念微動,一見人們亂糟糟的,胖婦丟杯之後,頭都未回,也無人間。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內,把另一隻金盃剛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雖然可惡,不該偷人東西。心中一驚,正想把所取金盃,裝着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亂,手剛微擡,那隻金盃已從袖口內落了下來。未等再拾,耳聽一聲斷喝,兩膀已被人抓緊。大驚回顧,乃是兩個執事的宮監,跟着那如狼似虎的衛士便趕了過來。
原來每年元夜張燈,宮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宮監衛士們自己在偷,卻防遊人也偷,最好捉到兩個偷的來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細,到處都伏得有人。若蘭裝束平常,又是外鄉人,初次見到這樣大的場面,先在人叢之中東張西望,尋找丈夫,早已引起這班爪牙們的疑心。
那羣宮監衛士們因爲趙佶降過旨意,認爲元夜張燈乃是慶賀上元佳節,一件喜事。
如有酒醉失儀的人,不許計較。人們越是歡呼痛飲,越有意思。若蘭金盃落地,不去管它並不相於,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況又多拾了一隻,自然有口難分。當時人羣中就喧譁起來,紛紛喊說:“拿住一個女賊!”
趙佶在平臺御座上,聽見下面喧譁,命內侍問知前事,便命將女賊押上平臺御審。
那狼虎一般的衛士拿了繩索正要綁人,一聽傳旨,忙喝:“女賊快走!”
若蘭雖然膽小害怕,業已悔恨無及,只得硬着頭皮,由衛士押上平臺跪倒。心想:
“反正凶多吉少,且先看看這皇帝老兒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勉強鎮靜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號稱皇帝的中年漢子,竟長得容不出衆,貌不驚人。瘦削削一張臉,口邊掛着疏落落一些鬍鬚,面色灰白,目光昏暗,彷彿酒色淘虛的神氣。身材那麼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幾倍的九龍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錦茵繡褥又厚又多,還有各種珍貴獸皮做成的靠墊之類,幾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顯得這位君臨天下的皇帝老兒渺小而狼瑣,看去一點也不起眼。
若蘭正伏地偷看中,忽聽上面和蒼蠅鑽窗戶一樣嗡嗡了兩聲,也沒聽出說些什麼,跟着便聽旁立太監傳旨喝問:“那婦人誰家眷屬?因何大膽盜取金盃?從實奏來!”
若蘭想了一想,答說:“民女無知,恐語言失檢,有犯宮儀,致觸法網。請賜紙筆,寫奏供狀。”
趙佶見盜杯的是個少婦,姿容又極美秀,怒意早消。再見她語音清朗,舉止從容,見了自己的威風勢派,並沒有失魂落魄、周身亂抖的討厭神情,越發動了憐惜之念,不等內侍轉奏,便把頭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內侍看了一眼,鼠須動處,鼻孔裡好似又哼了兩聲。旁立內侍連忙恭答:“領旨!”因爲趙佶頗喜翰墨,常要題詠,文房四寶俱都現成,內侍只一轉身便取了來,交與若蘭,並在她身前放下一張小條几。
若蘭知道當夜吉凶全在這枝筆上,仗着文思敏捷,業已打好了腹稿,提筆就寫。寫完,自有內侍代爲呈上。趙佶見她所寫供狀乃是一首《鷓鴣天》,書法十分秀潤,交呈又快,先就高起興來。這一首詞的詞句是: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羣。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盃作照憑。
趙佶看完,哈哈大笑。問知若蘭公公是大學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聞元夜張燈之盛,隨夫人宮賞玩,越認爲是一樁太平盛事,風流佳話。當時傳旨,將金盃賞與若蘭,另賜金銀彩絹,命宮車護送回去。
若蘭謝恩下臺,剛剛走到樓前,便聽官家回宮之聲。回顧宣德樓上,鼓樂聲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趙官家,正被左右宮娥宮監扶進暖輿,和病人一樣搭走。跟着開放端門,大羣遊人又和潮水一般,爭先恐後涌了出去。
這時天已漸亮,法駕(皇帝坐的車轎和儀仗)剛剛回宮,鼓樂之聲漸漸遠去。那千萬盞華燈業已多半熄滅,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點完的殘燭,在晨風中一閃一閃地搖曳着那就要消亡的殘焰。昨宵那些火樹銀花也都光輝全失,現出本相,被遊人扯碎踐踏的殘紙破絹,狼藉滿地。到處蠟淚成堆,灰燼零亂。
宮苑中的積雪,大部分雖早在前數日打掃乾淨,那稍高一點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銀裝。御苑中樓臺殿閣奇峰怪石又多,雪後風光本來壯麗非常,無奈地方雖大,遊人更多,經過昨夜大羣遊人的攀登踐踏,到處都佈滿了人們的大小腳印。有的地方因爲燈強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漿。再有好些遊人由此經過,把一條條泥污之痕,直帶到宮門以外。先後個把時辰之隔,醜惡和富麗之景竟連成了一片。
遊人還未散淨,端門一帶正在擁擠不堪,忽聽呼喝之聲又起,跟着便見千百個短衣人,被一夥官差和內監押着來拆燈棚,打掃園林。這些人多半都是鳩形鵲面,神情疲敝。
有的還赤着兩條泥腿,愁眉苦臉地在官差揚鞭威喝之下,爬高縱低,連掃帶拆。只見餘燼隨殘雪齊飛,綾羅與灰煙同掃,無限繁華,一時都盡,僅剩下一片烏煙瘴氣和殘破的情景,使人回憶昨宵盛況,宛如隔世。
若蘭方在暗中慨嘆,一輛宮車配着一匹紫繮玉勒的小白馬已飛駛而來。隨車宮監到了若蘭身前,便請上車。前面四衛士已當先開路,轟開遊人,讓出了一條人弄。
若蘭端坐車中,覺着皇帝喜怒無常,老百姓的吉凶禍福也就莫測、自己總算僥倖逃出了一場無妄之災。對皇帝賞杯事印象極深,但非慶幸,只是感到僥倖而已。心中尋思,車輕馬快,不覺駛出端門,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見道旁一人在前面往來走動,左右張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黃機密。忙把繡簾微微拉開,探出半面,把手一揮,忙又縮回。
黃機密原是昨夜人多擁擠時,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書信去往太行山結識的義士樑興。心中一動,忙即引往無人之處。一問來意,不禁大罵,忙說:“我一進來,便看這裡到處戒備森嚴,羅網密佈;並且遊園觀燈的都是朝中親貴,富家眷屬,就找不出你們這樣人來。單你這樣舉動神氣,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着一時血氣之憤,空手行刺,事情決辦不到,白送性命,還要連累好人。這是何苦?”
樑興因見昏君奸賊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難,萬分憤怒。先不肯聽,後經機密再三勸說,方始點頭。機密還不放心,趁着端門未閉,強拉樑興走出;到了僻靜所在,各自談論了一陣,互訂後會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蘭。不料端門業已關緊,只得重又尋到樑興的住處,談到天色將明,然後趕往御街等候。沒想到愛妻竟會坐了宮車出來。
兩下目光一對,當時會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見了父母,各談前事,知道國事業已危急。在汴京待不幾天,便將全家移往江南。機密安頓好了父母妻子之後,便孤身來往江湖,極少回去了。
以後(一○三八-二六七年),我國混同江(黑龍江)長白山區,有一種族,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個部落。內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東邊臨近渤海,南邊臨近高麗。五代時又分成兩個部分,南半部附屬於契丹,稱爲熟女真,只有這北半部住在長白山一帶,不歸契丹所管,稱爲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處,遷徙無常,喜吃生肉。飲糜酒。酒醉之後,動輒殺人。沒有文字,也沒有國號,散居在深山窮谷之間。大的部落約數千戶,小的部落才幹數百戶,各自推選豪強武勇之人當酋長。由於環境關係,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長於騎馬射箭。有一個姓完顏的部落,在同種族的部落中比較強大。這年有一個名叫函普的高麗人投到它的部下,因爲才智過人,得到了衆人的信任,又在當地娶妻生子,正式成爲完顏部人。
不久便被衆人推爲首領,當了酋長,並把衆人推舉酋長的制度改爲世襲。傳到第四代的酋長叫綏可,纔開始耕種土地,興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綏可的兒子石魯,又開始設立一些條文法令。石魯的兒子名叫烏古乃,爲了本部不產鐵,並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徑向契丹(遼)稱臣。契丹封他爲生女真部落節度使,由此開始買鐵,製造甲冑兵器,設官屬,勢力逐漸強盛。烏古乃有三個兒子,相繼當了節度使,最後傳位至烏古乃的長孫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趙佶建中靖國元年被立爲酋長。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進貢北珠、貂皮、名馬、良犬及海東青(小鷹,能擒天鵝)。契丹酷愛海東青,貪之不已,耶律延禧(遼主)勒索得更厲害。女真族部落不勝其苦,羣情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機聯合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開頭雖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因爲勇猛善戰,積怨又深,竟將契丹兵殺得大敗。由此兵力越強,屢次和契丹打仗,俱都大勝。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慶(渤海人)及索都(完顏部人)拿了國書和北珠、生金等禮物,同了趙佶頭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馬政,藉着通好爲名,試探宋朝強弱虛實。
趙佶並沒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騷然,變亂四起,已由內憂引起了外患,依然絲毫不知利害輕重,妄以上國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說,想約金人一同攻遼。李善慶。索都見宋室君臣上下荒淫,國力調敝,自顧不暇,還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幾句,沒有十分答理。
趙佶君臣還不知趣,又命馬政帶了詔書禮物,同了來使,往金報聘。走到登州,聽說金主已立爲皇帝。趙佶又下詔書止住馬政,遣平海軍校呼慶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對呼慶說:“你家皇帝如真要與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國書來。若把我當成小國,用那詔書以上臨下,決辦不到!”宋室君臣聽呼慶回來一說,好生不快,但是沒法。童貫貪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還想去收復燕雲(營、平、灤三州和冀、景、檀、順、啄。
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縣,均五代時被契丹佔去的失地),妄念還是未息。宣和二年,先後又遣趙良嗣、馬政往見阿骨打,要求滅遼以後,把五代時陷入契丹的漢地送還宋國。
阿骨打說:“土地尚在遼人手中,不是一句話就能得到的。如果雙方同時出兵,誰先攻下,就歸誰得,才合情理。這都是要拿人命錢財去換來的東西,既無法取巧,也不能白送,如打算要,快派兵來。”趙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言無用,又遣趙良嗣和金人商議,夾攻契丹,約定金取中京(熱河平泉縣東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縣)。
趙佶君臣又送給金人歲市五十萬金。把國家有用的金錢、人民的血汗,拿去討好金人,打算將來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着連敗遼兵,奪了許多州縣、趙佶君臣還想撿便宜,又命童貫爲河北、河東路宣撫使,蔡攸爲副使,率領諸將,分路進攻。
剛一交陣,宋兵便紛紛潰退。趙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宋軍當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來國與國之間,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來決定它的強弱,絲毫投機取巧含糊不得。
最重要是全國的人心和士氣。像趙佶君臣那樣荒淫殘暴,民心早失。而統兵大將又是童貫等奸賊和他們的糧餉爪牙,平日只知貪功冒賞,搜刮民財,兵無紀律,倚勢橫行。上起陣來卻都貪生怕死,不聽號令,又多半是些強徵強拉、專爲用時湊滿空名額、未經訓練過的新兵,連老帶小,全有在內,這樣兵力士氣,如何能與剛剛強大起來的金人爲敵?
其造成中原淪陷、二帝蒙塵、河山破碎、萬姓流離之禍,並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