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飄然乘風去
她又咬了咬脣,扭頭瞧向了別處。她沉默不語,深巷裡的春風頓時變得冷峭起來。
“他和我都是老狐狸,可也不是被你這個小姑娘騙了……”趙服淡淡笑道。
“我幾時騙你們了?”她哼笑了一聲。
“你假裝身上不適受了傷,引我出手相救,其實是你不想與他的門客交手;你既然不想與他的門客動手,自然不會殺他的夫人,可你爲何又要替兇手隱瞞。”
“我幾時爲兇手隱瞞了?我不是告訴他那兇手的長相了麼?”
“可你真的擒不住那兇手麼?”
“你怎麼曉得我擒得住?”她側着頭,笑望着趙服,“難道你是我肚裡的小蟲麼?”。
趙服輕輕抽了抽鼻,笑道:“我不是小蟲,我只是一隻老狐狸……”
“可他叫你趙將軍……”
“信陵君擡舉罷了,在下不過是趙王殿前的郎官。”
“老狐狸,你過來……”她嬌笑着勾住了他的脖,示意他低下頭來。青絲撩動着他的脖,叫他耳朵發癢,心襟搖晃。只聽見她輕聲道:“我……”
趙服正待凝神細聽,她卻突然雙掌在趙服的肩上一拍一按,將自己的身輕飄飄地蕩起。趙服一愣,伸手便去揪那青絲帶,可才發現,這青絲帶早被她悄悄地解下。而她的身軀,便好似沒有重量似的,借那一掌之力,斜飛到了一旁的二層閣樓上,笑盈盈地坐到了屋檐上,露出一雙潔白如玉的小腿,懸空晃盪。
她曼聲笑道:“你功夫這麼好,連朱亥都誇你,又怎麼會只做了一個小小的郎官,那麼屈才。你要騙我這個不曉事的小姑娘麼?羞不羞臉?”她說着,又伸出手指在臉上颳着,羞臊趙服,實在是天真爛漫至。
趙服大笑:“好,我不騙你。我確實不是趙王郎官,可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都尉罷了。”
“哼……都尉是小官麼?何況趙軍中幾時有個叫趙服的都尉?還不是在騙我?”她輕笑了一聲,“我纔不同老狐狸打嘴仗。”
她站了起來,就這樣盈盈立在了屋檐一角。天邊一輪彎月正淺淺而笑,她在月光之下,清輝映照,風吹紗裙,好似廣寒宮裡的嬋娟,冰清玉潔,飄飄欲乘風歸去。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趙服心中一動,揚了揚青絲帶,高聲道:“你的絲帶……”
“你那麼喜歡綁着人,便留給你去綁其他的人好了。”她足尖微點,身影飄起,瞬間便沒了蹤影。像是消失在夜色中,更像是回去了她月中的廣寒宮裡。
“月兒,你的名字?”趙服環顧四周,高聲叫道。
東北角遠遠傳來女輕輕的嬌笑聲,又有幾個字隨着笑聲飄渺而來,幾不可聞,隨風便逝:“你若能再見到我,我便告訴你……”
她來時,繁花鋪地;她去時,一懷清寂。
“月兒……”趙服笑着伸手撫了撫烏騅馬的脖,又瞧着手裡的青絲帶,輕聲道:“月兒,後會有期。”
此刻東方啓明星剛起,月兒姑娘站在大梁城南邊的汴水渡頭,腰間改束了一條白色的絲帶。二月的汴水已無浮冰,湯湯向東,江中蕩着輕柔的漣漪,推送着江邊的蘆葦。
她的名字叫做月夕,許多人都叫她月兒。因此她聽到趙服那樣叫她,纔會吃了一驚。
她的名字是祖奶奶起的,大概是因爲祖奶奶曾念過的一句話:霜辰月夕,思心痗。
祖奶奶的名字叫霜晨,她叫月夕,只是誰都不曉得祖奶奶是在思念着誰?而她現在的心裡,不知怎麼,想着的,是趙服。
他的眉毛朝上飛揚,斜插入鬢;他的眼睛會說話,可又常常會眯起來,叫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有一張薄薄的嘴脣,嘴角向上,便是不笑,也總是笑吟吟的。
他看她的眼神很溫柔很多情,卻一點都不會讓人生出厭惡的感覺。
他很好騙,可又很難騙。
他明曉得自己是在誘他相助,卻仍是出手解圍;而且……他竟然會悄悄地用自己的青絲帶綁住了自己的裙角。
他肯定見過許多許多的女人,才知道怎麼對付女人……
月夕忽然笑出了聲,他……實在是個很有趣的人。祖奶奶也曾說男人要有趣纔好。而那個剛剛成了婚的人,卻其實並不是個很有趣的人。
她的面容頓時又落寞了起來,怎麼會又想起了他?想到趙服她會笑,想到那個人,她卻變得有些不開心。
她輕輕嘆了口氣,擡眼見前方汴水中,現出了一點船影,搖曳在波光水色之中,又漸漸化成了一艘帶着烏蓬的小船,靠近了渡頭。
那小船上,一個船伕在船尾划着槳,蓬艙裡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正談着天。船伕見到她一人在這個時辰站在渡頭,面露驚詫,俯下身衝着船艙裡的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裡面的兩人擡起來頭,仔細地瞧了瞧她,又對視了幾眼。
那女從蓬艙裡走出來,看起來年過十,風姿猶存,左邊嘴角上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她揚了揚手絹,叫道:“姑娘,你要去哪裡?”
月夕聽到她問話,猶豫了片刻,道:“我要去雲蒙山。”
“雲蒙山?”那女回身瞧了一眼蓬艙裡的男,那男點了點頭。女立刻笑道:“我們這船雖去不了雲蒙山,卻可以送姑娘一程。”
月夕倚在樹上,輕輕咬着自己的手指,她薄薄的紗裙被江風吹得輕輕揚動,顯得她有些無助。那船裡的男看見了,又低聲對那女說了幾句。女又笑道:“姑娘,早上的露水重,你在這渡頭杵着,吹了江風,萬一着了涼可怎麼是好?”
“我們這船上有熱茶,進來暖一暖,你坐我們的船,分不取,出了大梁你再自己換山。”
這女說話頗有幾分誠意,月夕思忖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把船划過來。”
那船家連忙將船靠近了渡頭,那女拉着她的手上了船,將她按坐在了烏蓬內。那烏蓬內的男,大概十出頭,容貌瘦削,帶着一些怪戾之氣。他朝着月夕笑了笑,露出一口又黃又亂的牙齒。月夕頓時不喜歡了眼前這男人,轉身便靠在了一旁的陋榻上,只望着外面滔滔的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