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明月兩相望
白起神色冷然:“當年宣後派了多少人去查這件事情,都沒有結果,如今事隔多年,早已線全無了。”他苦笑道:“老夫當年,是壯心甚。只當能以一己之力踏平六國,如今卻落得病痛纏身……”
“爺爺修養一陣便好了,只當作自己是老驥伏櫪。”月夕安慰道,“王恪說,已經爲爺爺在灞橋邊上,修築了一所小茅屋。爺爺便去那裡好好休養一陣。等病好了,月兒與爺爺一同,再戰天下。”
莫要在這裡,以薑桂之性,強自與烈日相抗。
白起微微舉起左手,想要去撫月夕的秀髮。那手懸在空中半晌,輕輕落下,一拍月夕的肩膀。他扶起了月夕,傲然而笑:“我白起雖只有這一個孫女,卻是巾幗不讓鬚眉。很好,很好。”
“爺爺,月兒要走了。”月夕聽得爺爺這樣贊他,心中激動,又拜伏在地。
“去吧。”白起緩緩點頭。月夕拜起身,慢慢走到了院門前。
“月兒……”白起忽然喚道。
“爺爺?”月夕回過頭。
白起義手勉強撐着地,站了起來。他到了月夕面前,雙目慈愛地凝視着她,許久才抓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下:“萬事小心,爺爺只有你一個孫女了。”
“爺爺……”月夕頓時熱淚盈眶,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白起,輕聲道,“爺爺,靳韋是我的小師兄。爺爺放心聽他診治,他絕不會傷害爺爺的。”
暫時卸下了重任的爺爺,那慈愛的雙目,與福伯多麼相似。那塵世的祖孫之情,她從前固然是從未體會過,可今時今日,又怎麼能說不懂?
月夕笑着抹去了眼淚,轉身出了院門。王恪在門外,朝白起恭敬行禮,爲他閉上院門,跟在月夕身後匆匆而去。
白起看着月夕的背影,眼睛裡也不禁有了淚光。
他一生中,唯有兩個遺憾。
一是獨與媳婦被人莫名殺死。可無論如何,如今他卻有了一個如此美麗,如此值得自己驕傲的孫女。
而另一個叫秦國大出天下的心願呢,難道真的再不能實現了麼?
上黨戰況,秦軍的狀態只能用“停滯不前”四字形容。
左庶長王齕四月進兵圍上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上黨。由於實力懸殊,趙國華陽君馮亭雖堅守了足足兩月,可終於還是讓上黨陷落於秦國之手。而此時趙王方從北部召回廉頗,拜爲上將,率兵十萬來援上黨。
廉頗直接去了上黨一側的長平。他的策略很簡單,長平是上黨郡乃至邯鄲交通襟喉和戰略屏障。長平之勢,便於堅守,而不易強攻。他是想借山陵河谷的依憑,固守長平。
只要守住了長平,便是守住了邯鄲。
王齕也立刻分軍進攻長平。趙軍初戰失利,先有兩名都尉和四萬趙兵陣亡。六月末,月夕與王恪帶了關中十萬精銳增援。兩處合兵,王齕一鼓作氣,乘勝再攻長平。他以司馬梗與月夕搭檔,攻趙國都尉城和故谷城;另以張唐率兵攻西壘壁。
轉眼七月,秋聲一至,山木蕭蕭。趙國兩戰皆敗,前前後後一共陣亡了六名都尉。廉頗乾脆高築深溝高壘,避而不戰。
他行軍持重,意圖疲憊秦軍,秦軍也無可奈何。秦趙至此僵持不下。
十月深秋,秦王見長平戰事再無進展,便召月夕與王恪回咸陽,在灞上大營重整飛鷹銳士,將這原本只做護衛秦王用的騎軍侍衛團,擴充至五千人,日夜操練,以備不時之需。
秦國朝野之中,人人都曉得,左庶長王齕帳下強將如雲,除開張唐司馬梗不說,還有王陵與蒙驁等,都是戰功彪炳。其中還有一人,名喚白服,人雖孱弱,騎術卻出神入化,猶擅奇戰制勝,常於出其不意間,輕兵殺敵。可他除了在長平和灞上大營,平時深居簡出,無人曉得他的去向。
只有那麼幾人才曉得,那個叫白服的瘦弱小,偶爾在深夜,會回到咸陽宮殿中。在那座紅綃飄揚的宣華宮,卸下盔甲,露出那白衫青帶難掩的霞光麗彩。
她會孤身倚在柱上,與明月兩兩相望,淡淡而笑。
她是個姑娘家,喬裝成男要改名換姓,不願露出本家姓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天底下有那麼多好聽的名字,她爲何要單單喚自己做白服呢?
或者只有天上的月兒知道,是那一夜大梁城的深巷中,它曾瞧見了一名青衫男,以她的青絲帶,在朱亥面前,護住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姓名:
“在下趙服,邯鄲城內無名小輩……”
時至十月末,秋之爲氣本就悲人,而這幾夜的西風更是勁厲肅殺。
咸陽城裡,風不息地吹,草木搖落。咸陽宮殿裡的梧桐,也都先後全部凋零了。疏桐缺月,隔着紅綃,靜靜地窺探宣華宮內的人。
裡面有一個年輕的姑娘,方自灞上的秦軍大營回來。剛剛除下一身的戎裝,換上了她慣穿的白色裙。
她很累,卻難以入睡。
半年的軍營歲月,是月夕從前從未經歷過。她說不出喜不喜歡,卻曉得必須要做。
她如爺爺一般,天生是在沙場上能揮灑自如的人。以至於上至秦王,下至司馬梗王恪,都將這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連她自己也幾乎忘了,她不過只是一個剛滿了十八歲的姑娘家。
世上的年輕姑娘們,十八歲的時候,她們都在做些什麼?嫁人生,侍奉公婆……再不濟,也能守在家中,好歹過着安生的日。
而月夕呢?她又聰明又好看,可硝煙與旌旗,卻掩蓋了她的美好年華與俏麗模樣。
好在她的身邊,還有那麼幾個真心的人。呂盈留在了宣華宮裡,每一次都會微笑着迎她回來,見到她身着甲冑,立刻又不住地唉聲嘆氣。還有總是黑着臉的王恪,和偶爾能聽到的那句“死丫頭”。
便連一貫冷傲的桑婆婆,每次見到她一身疲累的回來,也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好在有這些,足以叫她微笑着去面對一切。
只是,呂盈尚且還有一個靳韋念想着……
可她呢?明月爬上高空的時候,她能思念着誰?
這夜的宣華宮,安安靜靜地,沒有一絲聲響。宣華宮裡靜了,一安靜她的心便慌了;她想聽那燕的歡叫聲,嘰嘰喳喳的,反而能叫她心安。
至少燕同她一樣困在這裡,一樣不得自由。
可怎會聽不到燕的叫聲?月夕仰頭而望,宮門前的屋檐下,那隻燕巢悄悄的毫無動靜。她騰身而上,足鉤屋檐,雙手一張俯身探看,果然燕巢裡空空如也。她頓時着急起來,高聲叫道:“桑婆婆,桑婆婆……”
桑婆婆不緩不急地自宮內出來:“你跑到上面去做什麼?”
月夕叫道:“燕呢?桑婆婆,是不是你教人弄走了?”
桑婆婆莫名其妙地擡起頭,看到了燕巢,冷哼道:“老身哪來這樣的閒情逸致?”
“算了……”月夕也瀉了氣,“不過是幾隻燕……”
咸陽城一入十月便會陡然轉寒,燕這樣嬌貴,怎麼能受得住?自然要天涯四處尋覓和暖的地方。
她忘了,燕原本就可以自由來回,她卻不能。
“下來吧,更天了,”桑婆婆又淡淡說道,“明日不是還要去左庶長營中麼?”
月夕直起身。宣化宮又高又大,人在宮檐之上,朝遠處望去,所向空闊、毫無窒礙。此刻夜深人寂,咸陽城內一片靜謐。
燕走了,她的心突然空了。
“桑婆婆,你回去罷。莫要睬我,我……想些事情。”
桑婆婆漠然地瞧了她一眼,徑自入了內去。月夕一個人,就這樣靜靜地立在宣華宮的宮檐之上。
天上疏星點點,只有一彎斜斜的殘月,就懸在宮檐上,觸手可及。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天上的殘月。可五指張開的那一剎那,夜深的寒意瞬間便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頓時縮了回來。
明知可望而不可及,爲何還要去碰?
如一個人,沉沉地埋在她的心中,不敢想不敢念,可爲何還要去想去念?
秋風呼嘯着,吹散了她的長髮,吹起了白裙和青絲帶,幾乎將她的瘦弱的身,也要吹走了。
那一夜她在信陵君府前遇見那個人時,似乎也是這樣的淡月疏星之夜。二月初的春風,也本也是冷峭的,爲何她如今回想起來,那巷裡洋溢的,都是暖融融的滋味。
那時的她,正坐在屋檐上,晃着自己的小腿,羞臊着騎在烏雲踏雪上的那個人。
那個人……
他暗暗揪住了自己的青絲帶,那眼裡的微笑仍栩栩如昨。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忍不住也微微笑着。目光到處,宣華宮的琉璃瓦片上有些白,不知是夜霜,還是灑下的月華?
長平在咸陽的東北處,是她明日要去的地方。若再往東北去,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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