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相辭不復來
趙括微微一嘆,默然不語。老頭見他神色黯淡,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若有爲難之處,便不必說了。不過你那意中人固然美貌,可老夫的孫女,在老夫心中……這渭水風光,同樣亦是連她三分顏色都沒有。”
世上父母瞧子女,豈不正如情人之間?縱然燦燦烈日灑遍大地,光耀萬里,卻終不如自己眼前米粒之珠的微弱光華。
趙括只覺與這老頭言語甚是相合,每說到緊要處,不需說明,彼此一笑即可心領神會。這樣會心之人,除了月夕,平生第二位便是這老頭,可這老頭辭鋒老辣,又哪是月夕可比的。
他心中怪異之感頓生,卻聽這老頭長嘆道:“老夫已過花甲,兩鬢斑斑,病痛纏身,也不知還能活得幾時?可惜啊,老夫一生也算做了不少事情,卻不能爲孫女覓得一個好歸宿……”
老頭悠悠望着遠方,面上忽現惘然之色,本來明銳的雙眼,也晦暗了下來。趙括竟直覺地明白到老頭心中的悲哀之情,又聽老頭自言自語道:“歲月匆匆,就算你曾英雄蓋世又能如何?日月侵入,年華老去,似老夫這般垂垂老朽……”
他喃喃自語,趙括便輕聲在他耳邊安慰,也不知道趙括說了些什麼,兩人聲音越說越輕,慢慢的,老頭口中又傳出了歡笑聲,且笑聲越來越高。
他向來最會哄人,月夕這樣大的脾氣。他都能哄的回心轉意,何況這樣一個糟老頭子。
月夕站在林中,凝目望着兩人。目中竟含滿淚水。王恪微微一嘆,生平第一次,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月夕擡起頭,對他微微一笑,靠在了他的肩上。
淚水慢慢地滑落下來,將她眼前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便如她的來日。亦是模糊不清。可遠處渭水邊的兩人身影,卻又這樣深刻清晰地,都刻在她的心底。
拋不下。舍不掉,天生只能擇其一而從之。
她又該怎麼辦?
她正自悵惘,卻聽到王恪“咦”了一身。月夕忙擦去淚水,朝着王恪的目光望去。見到王丹竟然自東面快步而來。
他揹着手。一邊走着,一邊微微顧盼,面上微現焦急之色。待他瞧見了前方細語的兩人,面露驚喜,高聲叫道:“二弟……”
趙括聽到他的聲音,“噌”地站了,亦高聲道:“大哥”。他低聲和老頭說了兩句,便急步跑向王丹。
老頭聽到他兩人的喊聲。忽地眉頭一皺。他立刻拿了釣竿,站了起來。忽地好似全身僵硬了一般,腳一抖,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趙括背對着他,並未瞧見;趙丹瞧見了,卻視若不見,彷彿旁人的事情,與他都毫不相關。月夕卻面上一慌,手中一緊,幾乎要衝出去。
老頭勉勉強強站穩了身子,叫道:“小兄弟……”他聲音低啞,與方纔的意興風發全然不同。他隔了好一會,才又聚了氣高聲喊道:“小兄弟,老夫要回去了。咱們來日再聚。”
“老丈……”趙括聽到他的話,正欲挽留,可一見王丹,又躊躇地收住了口,只是高聲道,“老丈,來日再聚。”
老頭放聲大笑,再不管趙括,徑直朝西慢慢走去了。他揹着東昇的晨光,背影顯得有些佝僂,白色的鬚髮被朝陽染出了一層光亮,在這渭水旁的夏日清風中中輕輕飄動,一路蹣跚而去……
趙括望着這老頭的背影,忽然想起了過逝的父親,想起了福伯,竟然更想起了月夕。
他怎麼因這老頭,而想起了月夕?
他的心中又爲何會將這四人放在了一起,他一時想不清楚,聽見王丹指着老頭的身影,問道:“他是什麼人?”
“方纔認識的一位老丈,瞧他話裡頗有見地,便多聊了幾句。”趙括蹙眉微嗔道,“大哥,你怎能偷偷來了秦國,上下尋不到你,幾乎都亂了。虧得我在路上遇見鄭朱,他說你非要一人進了秦王的咸陽宮,又聽說秦王派人在搜你,若你出了事,他真的要以死謝罪了……”
“這事以後再說。”王丹嘿嘿一笑,一言以蔽之,“你方纔可見到了一名姑娘?”
“姑娘?”趙括一愣。王丹道:“對,一名姑娘。霜晨帶我出了秦王宮,又說爲我去尋你,我候她不回,才一路尋過來的,恰好見到了你。”
“霜晨?”趙括又是一怔。
一名姑娘,能帶着王丹逃出秦王宮,又說要去尋自己,名字還同宣太后的小名相同,她還能是誰呢?
“對對對,她叫霜晨。”王丹連聲稱是,“二弟,你沒見到她麼?你可還記得,她就是……”他話到嘴邊,突地訕訕一笑,又收了回去。趙括見他神情微妙,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點頭還是搖頭。又聽王丹道:“她答應了我,不會不辭而別。若她沒有尋到你,一定會回去見我的,二弟,咱們快走,萬一她回去見不到我,發了脾氣走了,便糟糕了。”
他轉身便行,朝着灞橋快步而去。趙括面上苦笑,微一猶豫,只得緊緊跟上。
月夕瞧着趙括與王丹朝東而去,漸行漸遠,朝着王恪使了一個眼色,又朝着西邊努了努嘴。王恪點了點頭,躥出林子,沿着老頭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月夕仍是望着趙括離去的方向,蹙着眉頭微微思索着。
趙括和王丹兩人果然互稱兄弟,顯然兩人所言都非虛。可趙括又哪來一個大哥,這大哥又是趙國的王孫公子,爲何不隨國姓趙,反而姓王?一時之間,月夕心中疑雲大起,越想越覺得怪異,心中默默唸着兩人的名字“趙括”與“王丹”。
這兩個名字反覆念來念去,始終沒有什麼眉目,月夕腦中又極快地梳理一遍,這兩個名字四個字在她的腦中不斷的翻飛重組。
王丹是趙國王孫,與趙括兄弟相稱,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到趙王旨意,他目中無人,身臨險地仍是端着架子,處處指使旁人;他來了咸陽,趙括說趙國上下都亂了套,使臣鄭朱甚至要以死謝罪。
靳韋曾去過趙國,他定是在趙國的朝堂上見過這個人,他不敢確信,因爲按照常理,這個人是絕不可能出現在咸陽的。
連平原君都曾出使過秦國,還有什麼人是絕不可能來秦國?
月夕又突然想起當年祖奶奶曾同她說過,當今趙王的祖父趙武靈王趙雍,當年便曾隨趙國使者入秦,被發現後逃回了趙國。她頓時一個激靈,腦中突然似撥雲見日,一切都昭然若揭。
她脫口而出:“他不是王丹,他是趙王、趙丹……”
“他是趙王丹,那他的二弟又是什麼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月夕身後響起。
月夕猛一回頭,一個乾瘦乾瘦的紅衫老婦,站在她的身後,正冷笑地斜覷着她。
王丹與趙括趕回了灞橋,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灞橋邊人來人去,換了幾茬,而月夕仍是未至。
王丹面上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失望;趙括雙手抱臂,靠在橋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王丹,時而瞥一眼遠方。
兩人都曉得要儘快離開咸陽,離開秦國;可兩人都心照不宣地,都是靜靜地等着。
趙括等的是月夕,而王丹等的是霜晨。
趙括不曉得月夕會不會來。他盼着再見到月夕,可又不想在王丹面前見到月夕。
王丹對月夕的心意,表現得這樣直接赤裸,他怎麼能看不出?
而王丹呢?
他忐忑不安的,是霜晨對他的承諾,可還算得數麼?她可還會像上次那樣,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忽然聽到西邊一陣馬蹄聲起,王丹面上一喜,正要朝那邊迎去。趙括卻警惕地拉住了他。帶他到了旁邊的林子裡,探視着外面的動靜。
馬蹄聲越來越近,煙塵之後隱約是兩匹馬。一人騎馬在前,後面一匹空乘。馬上那人紅裳白髮,滿臉褶皺,細碎的小眼,一張大嘴咧着,還有一張乾枯冰冷的面容。
趙括認得她,她是宣華宮裡的桑婆婆。
桑婆婆策馬在橋的一側落定。她下了馬,將兩匹馬的繮繩握在手中,牽着這兩匹馬慢條斯理地走着。趙括不曉得她此刻爲何孤身來此,是敵是友?王丹卻從未見過桑婆婆,兩人皆不敢輕舉妄動。
桑婆婆環視了一圈,揚聲叫道:“哪個是王丹,姑娘有話,要老身轉告。”
岸邊垂釣和漂洗絲絮的人都擡起頭來看她,見是這樣一位相貌醜陋的老婆婆,卻還穿得十分鮮嫩,個個都不住地咂舌,再聽她聲音尖厲,心中生懼,只想着避而遠之。
不過片刻,橋邊只剩下了桑婆婆與兩匹馬。
王丹見人走淨了,按捺不住,從林子中跑了出來,叫道:“我就是王丹,你是什麼人?是霜晨叫你來的麼?”
“霜晨?”桑婆婆聽到這個名字,一愣之餘,厲聲罵道,“混賬,這個名字是你能叫得麼?”
“她的名字,我如何不能叫?你竟然對我無禮,我……”王丹生平未遇有人對他如此無理,亦是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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