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溥暢快哉風
人仍是坐在方纔的角落。趙服不再閒閒地靠着,他坐在了月夕的身邊,而卉姬則坐在了兩人的對面。自然而然的,一條桌案,將人隔成了兩端。
若將這桌案做成圓的,會不會就不顯得這般涇渭分明?
卉姬心中微微有些黯然,她一邊爲兩人佈菜,一邊仍是客氣問道:“未請教姑娘高姓大名?”
月夕渾然不曾聽到一般,卉姬擡起頭,才發現她傾過頭,眼睛正瞥向樓下的歌舞。一衆客人圍着八位舞姬,長袖細腰,翩翩起舞。
卉姬微笑道:“姑娘,這是楚國的採菱舞。”
“果真是採菱舞,”月夕面上似有驚喜,走了幾步,坐到了樓梯口,瞧着樓下。樓下的絲竹樂聲響,八位舞姬嫋娜起舞,身段優美,宛如一羣女,正在涉江採菱。月夕不由自主,將自己靠在樓梯上,出神地望着。
“你也喜歡跳舞麼?”趙服也坐到了她身身旁,含笑望着她。
“我有許多年沒見過這楚國的採菱舞了,從前祖奶奶跳過,跳得可好看了,”月夕出神道,忽然間又將自己的臉抵在了趙服的背上,咯咯地笑,“可我怎麼也不會,祖奶奶說我最笨,跳得同猴一樣……”
她着樓下的舞姬,輕輕地揮動着袖。她跳得真的不好看,還有些笨手笨腳。她揮舞着青絲帶的姿勢是那麼曼妙,可爲什麼起舞蹈卻來這麼糟糕?
卉姬端坐在桌案前,背對着兩人,只用眼睛的餘光掃着,淡淡笑着。論起歌舞,誰能比得過快風樓的卉姬姑娘呢?
可趙服就那麼笑着看着月夕,好像她纔是快風樓最出名的舞姬,跳得是天下最美的舞蹈。
“你跳得很好看。”趙服笑着說。
她跳得真的那麼好看麼?
卉姬忽覺心裡一緊,可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姑娘,下一闕是魏國的“鹿鳴”舞,是將軍十分喜歡的。”
“魏國的“鹿鳴”之舞?”月夕一愣。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從前有人也曾同她提起過魏國的“鹿鳴”之舞。那人一貫志存高遠,禮賢下士,門客千,這“鹿鳴”之舞應該是他最喜歡的。
她的臉色又黯下來,不由自主便低下了頭,可她的手卻被趙服緊緊握住,他笑道:“你跳得最好看。”
月夕瞧着他。這一次,他又曉得了她的心思麼?
而這一次,她沒再露出那樣逼人的神氣來,只是盯着他深望一眼,才笑着起身回坐到了桌案前。卉姬忙爲月夕斟滿了一樽酒:“姑娘請……”
“我不飲酒。”月夕淡淡答道。
“哦,是我疏忽了,”卉姬連忙致歉,她是姑娘家,不飲酒也是常事,“那就隨意吃些菜……”
月夕默坐着不動,趙服伸手將月夕面前的酒菜接了過來。卉姬微微一怔,趙服笑道:“她不吃這些東西。”
“不曉得姑娘喜歡吃些什麼?我去爲姑娘做幾個小菜。”卉姬忙道。
月夕仍是不動聲色,趙服卻攔住了卉姬:“她嘴刁的很,你做的再好,也難入她口,不必理會她。”
那日在野店,月夕也一樣不曾說過隻字片語,趙服也一樣說她嘴刁。可他卻又似乎什麼都明白,親自做了一碗素面,那樣合她心意。
她與他,許多事情都不要言語,卻就這樣可以心有默契。
而她與他,前後不過見過了四次,可兩人之間,竟然也有了一些共同的回憶。一股軟綿綿的心意忽地纏住了她,叫她擡起頭,又望着趙服微微一笑。
趙服也正笑着望着她,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餓了麼?先忍一忍,等下帶你去一個地方。”
卉姬一點聽不到趙服在說什麼,可心頭卻莫名地升起了惶恐,彷彿回到七年前,她曉得了夫君的死訊,又不知道小叔叔的去向,被送入了女閭之時。四面惟有黑暗無邊,直到趙服尋到了她,帶她來了邯鄲,她的心中,才又點燃了一點微弱的燭火。
可如今這一瞬間,那燭火又變得搖搖欲墜。只因爲趙服一點都沒有掩飾,他待月夕與衆不同的態。
突然間,她只想聽趙服在她耳邊,對她也說上一句話,無論什麼,只要幾個字就好,這樣她便曉得,趙服待她和待月夕也沒什麼不同。
可趙服終究是沒有出聲。
卉姬強自安定心神,又聽到月夕問道:“你是這裡的老闆娘麼?”
“我?”卉姬擡起頭,不由自主瞧了趙服一眼,趙服只是舉起酒樽,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她笑道:“是,我在邯鄲經營這快風樓,至今已有七年了。”
“快風樓?爲何要叫快風樓?”月夕好奇問道。
卉姬有些愕然,一時竟答不出口。趙服接口道:“當年楚王遊於蘭臺,有風颯然而至,楚王便敞着衣襟稱讚:快哉此風……”月夕不待他說完,便笑道:“當年楚王還說: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我曉得了,爲這樓這取名的人,是心中有兼濟天下的意思……”
趙服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輕咳一聲:“你倒是明白透了這取名之人的心思。”
“是麼?”月夕嘴角一揚,笑道,“這人胸懷大,可也糊塗的緊,天下偌大,傷心失意的人那麼多,他又怎麼能一一顧得過來呢?”
“他也未想過那麼多,”趙服又舉樽飲了一大口,“只是……能顧得來幾個便算幾個罷……”
“能顧得來幾個便算幾個罷……”
他與月夕,不約而同說了這一句話。他微微一訝,兩人一起輕輕地笑了出來。
月夕笑望着趙服,他總是這樣,總說要先顧了眼前,其他的往後再說。可她自己呢?她又是要顧眼前還是要顧將來呢?
她又對卉姬問道:“你的口音聽起來像是秦國人?”
卉姬仍思量着月夕與趙服方纔的對話,片晌才反應過來,忙陪笑道:“我是秦國驪邑人,從前不識雅言,因此帶着家鄉口音,叫姑娘見笑了。”
月夕心念一動,忽然望向了趙服,趙服正飲着酒,俯仰之間,叫人幾乎不能察覺地點了點頭。月夕又瞧了一眼卉姬,她美貌豔麗,言語舉止卻十分謙遜,叫人不能不生好感。再想到趙服從前說過的話,她心中頓時有了幾分憐惜,和聲道:“我覺得好聽,可比雅言要好聽多了。”
卉姬笑了笑,說道:“姑娘的雅言說的好,聽不出一絲口音,不曉得姑娘是哪裡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