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空氣彷彿凝固成石,在外面透入的陣陣寒涌之中,慢慢化開,變爲更透徹的寒冷,若冰,侵入心中。
關行義、江晟天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們面上血sè盡失,慌然失措,關行義鐵青着臉對着曾大吼道:“你在胡說什麼?當時我問你的時候……”
“那時你拿着把大關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能不這樣說麼?”曾大駁道,關行義一時結舌,結結巴巴地道:“我不這樣做……你……你怎會……”
“對了,你不這樣做他又怎麼會答應替你們說謊呢?”此時文子成臉上已是轉成一臉得意之sè,就連身後林乘均、步履冰及鬼府一衆人,也掩飾不了心中之喜。關行義一時面紅耳赤,望了望龍椅之上的皇上,又看了看臉上發漲的李林甫和冷酷幽然的陳如風,最後落到了對面暗笑的文子成身上,文子成意氣風發地看了他一眼,暗含嘲笑之意。
“我明白了!原來……這一開始……就是一個局!”關行義驚呼道,龍椅之上的李隆基卻不滿地皺起眉頭,道:“關大俠,你帶來的人證,好像並不利你們哦。”
陳如風只是冷冷地盯着前方,雙瞳空洞無物,只有紅芒盪漾。
金龍高柱,似有陣陣低吼,在內心的無盡淵洞,直傳至身上各處,令血脈之中,有一道異氣,開始竄動起來。
到最後,始終是敵不過啊。
那個卑微的自己,在某個角落處,擡頭嘆息不止。
李林甫心中念頭急轉,幾番衡量之後,終邁前一步,恭身道:“稟皇上,既然事已至此,臣亦無話可說,鐵證如山,他們便交由皇上發落吧。”話畢,李林甫便站開一旁,一雙jīng目淡淡地望着陳如風與江晟天,隱隱地是站在鬼府那一方,神sè之中亦無絲毫不安愧疚之意。
江晟天已是面如死灰,心中最後一絲曙光亦如枯樹般凋零殆盡,他不願!心中萬般不願!他一路以來的努力,一路以來的費煞苦心,就這樣,在曾大的急轉槍頭下,瞬間湮滅無蹤。他不甘心!
擡頭,只見李隆基臉上yīn晴不定,似在思索,似在權衡,卻暗暗感到大唐天子朝他們投向的是鄙夷的目光。
就連李林甫也離棄了他們,敗局已定了,再無任何逆天之數。
陳如風和江晟天,就像各自站在自己內心的不同角落,一面是冷酷如冰窖,一面是無助如暗淵,一人冰寒,一人淌淚。
殺氣陡增,籠罩在文子成那一方,曾大似也感到不妥,連忙瑟縮地躲到文子成等天羽幫三人身後,望着這個眼中紅芒漸盛的陳如風。
難道最後的轉機,就不得不在此金鑾大殿,殺出一條血路?
陳如風心中瘋狂地想到,也不想外頭官牆高聳,衛兵森嚴,且宮中必然是高手林立,再加上那一旁jǐng惕着虎視眈眈的鬼府天羽幫一衆人,以他一人之力,恐怕未走出金鑾殿,已經血濺當場,更不用提江晟天和關行義他們二人之安危了。
於是,最後一條路,便是認命伏法,趁他現在還能控制住理智之時,認罪罷。
陳如風眼中紅芒盡斂,殺意全消。對面的文子成、孟千嘯等人,頓時心頭一鬆,也紛紛露出得勝笑容,文子成還拍了拍曾大的肩膀,似乎在心中暗說:“做得好!”
陳如風走到了至高無上的天子面前,垂下頭來。
江晟天已是像死人一般面sè,若不是關行義按着他的肩膀,恐怕他現在已經轟然倒地,再無知覺。說不定醒來之時,已經在刑場之上,即將斬首了。
看到了陳如風宣告落敗一般的動作神情,文子成那一方笑容卻是更盛,甚至有點jiān詐猙獰已經掩飾不起來了。
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驀地,擡頭,儘管在命運面前,他已是低下了頭。
李隆基面上,卻是露出一絲,只有陳如風看得出的笑意,如此深邃,內涵。
陳如風張口yù言,卻被李隆基搶先在頭。
殿內衆人見李隆基發話,連忙肅容起來,空氣屏緊。
“縱觀此案,卻是曲折離奇,迷霧迭生,”李隆基緩聲道,眉上卻有一絲驟然舒展的怡然,“各人陳詞皆有理,當下立刻,也不能斷定孰是孰非。”
孟千嘯、文子成等人一聽,頓時臉露疑sè,更有不滿藏於其中,此時關行義所帶來的人證明顯是陳如風那一方自打嘴巴,形勢可是完全倒往他們這一邊,而憑李隆基這樣的一席話,可算是把兩方重新拉到勢均力敵,不相上下,但畢竟是九五之尊之言,他們也不敢有所抗逆,只能口是心非地點頭應道:“皇上說的是!”
而反觀陳如風那一方,江晟天錯愕地擡起頭來,盡是難以置信之sè,陳如風也忍不住詫異地望了李隆基一眼,心中只覺他在開玩笑。就連李林甫,也眯起眼睛來,腦中急速思索一番,也想不出皇上有何理由會這樣做。明顯,所有的證供均是對陳如風他們不利,皇上這般說話,顯然是**裸的偏袒。
關行義卻毫不掩飾地綻露出寬心的笑容,一排雪齒映着白光,如此彆扭的笑容與他碩壯如牛的身軀格格不入。
“既然此案是難以下判,倒不如算雙方均有罪,此乃公平之舉,不知諸位意下如何?”李隆基也是笑意滿面,一點也不像公正嚴明的判官,這番話倒是把殿上衆人震住了,個個面sè爲之一變,李隆基似乎也很滿意這種效果,續道:“不過,朕自然是會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直到這一刻,殿中諸人也總算清楚了這位九五之尊的意圖。
他心中另有盤算,纔會說出這般如此勉強的話出來,但縱使他強詞奪理又如何?他可是大唐天子啊,又有誰敢心有不滿呢。
衆人只好順其心意道:“謹遵皇上旨意。”
李隆基微笑着點了點頭,猶如一個看着獵物都掉進自己圈套陷阱之中的獵人,他對鬼府一衆人道:“你們如何將功贖罪,朕稍後會定奪,你們先行退下吧。”
鬼府及天羽幫兩方人馬均是相視驚異,但也不敢違逆,只好施禮後告退。曾大望了望陳如風那方人,被關行義一個惡狠狠的眼神一shè,嚇得提起屁股,落荒地跟在文子成身後,再也不敢回頭。
“丞相,你也退下吧。”李隆基淡淡道,李林甫聞言一怔,但看李隆基主意已決的面sè,只好照辦。
金鑾殿內,便只剩下關行義、陳如風和江晟天。
三人心中忐忑,也不知皇上心中到底是何種盤算,均緊張地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陳如風。”李隆基喚道,陳如風擡頭一望,踏前一步,道:“草民在!”
“你留下,其餘人可以先退下了。”李隆基說道,關行義和江晟天對視一眼,也看出了對方的疑惑不解,擔心地看了陳如風背後一眼,也施禮告退去了。
李隆基,高高在上,俯視着陳如風。在他眼中,陳如風只是渺小得如塵埃一般。但是,卻因爲一個人,他不得不保住他,甚至要借用這塵埃的力量。
陳如風擡頭仰視,卻見李隆基眼中閃爍異芒。
“陳如風,朕知你身懷絕世輕功。因此有一件事,要交託給你,若你能辦成,朕就還你無罪之身。”儘管李隆基已經盡力將語氣中的懇求意味收斂,但陳如風敏銳的耳朵還是聽了出來,陳如風忽而來了興趣,這個大唐國君,到底有什麼事要求他這個無名小卒呢?
見陳如風臉上一考慮狀,李隆基面sè斂起,道:“朕會把江晟天軟禁在相府之中,待你辦完事回來,纔將他釋放。”
陳如風聽後心中苦笑,難道自己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他只好強擠出恭敬之sè,道:“皇上請吩咐。”
“這個是我們大唐的重要機密,現在託付給你,你可要小心辦好此事。”李隆基肅然道,“此案中的貢品,朕自然知道是何種寶物,但天竺所贈之物居然如此滿盈邪氣,讓人覺得天竺國之居心叵測。”
陳如風對這一點自然是完全贊同,無半點異議,他可是這邪物的受害者(或者說得益者),比起李隆基,他感受得更爲深切,但李隆基交待他的事情,居然是跟黑元石有關,這下子可令他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朕希望你能前往天竺一趟,查明那塊黑元石的來歷,還有爲何天竺國會贈如此邪物予我大唐。”李隆基緩聲道,陳如風聽後卻是一震,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想象,皇上的要求居然是要他前往天竺,離開大唐國土。
看到陳如風臉上一絲猶豫的表情,李隆基又道:“你儘管放心,朕必當安排妥當,保你周全。朕見你輕功高強,身法絕世無雙,才覺得你是此行的最適合人選。”
李隆基口上是這樣說,但隱約之中陳如風感到他是在勸服一個人作替死鬼一般,看着看着,李隆基的臉孔居然有幾分跟當初文子成勸他們幫忙之時的臉sè有幾分相似。
金鑾殿之中,陷入了兩個人的靜默之中。
身後殿門,寒風捲入,直直推涌着陳如風的背部,似乎他的背後就是一個無底噬人的風洞,只要他一回頭,便會被吸入萬劫不復之境之中。
是啊,不能回頭了。
李隆基等待着陳如風給的答案,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一絲要挾之意。
“好吧。”陳如風知道,這是真真正正的,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是生或死,就留待那片神秘的天竺土地決定吧。
李隆基滿意地點了點頭,卻看不出陳如風眼中那一去無回的凜然。
清風閣三字,在寒風吹拂之中,依然散發着幽幽的綠sè,猶如幾叢綠草在與嘯嘯風鳴頑強地鬥爭着。
正對着門的寬窗,和煦的陽光從窗口簇擁而入,那微微的暖意,卻抵不過深重的寒氣。室內黃sè的蒲團一排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是許久沒有人使用過了。
高臺之上,一人端坐,目光沒有離開棋盤半寸。
黑子白子,成一高妙弈局,那人似在參透箇中玄機。
白sèrì光灑在他身上,玄黃sè的厚衣袍上,還穿着一件狐毛褂子,顯是價值不菲。他那深邃的眼睛,已經在那陣局上入了神。
腳步聲從門那裡傳來,依然沒有引起觀棋之人的注意力。
來者似乎也不敢打擾那人的雅興,微微垂頭,恭候着那人。
“來了?”李隆基淡淡地說道,眼睛依然被吸在棋局之上,此時他的臉上威嚴之sè已經褪去很多,取而代之是歲月滄桑留下的jīng明與睿智。
韓陵往高臺走近,在豔陽光照下,他的清秀容顏也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中,嘴角揚起,似笑非笑。當即將走上高臺之時,他停下了腳步來,頭垂得更低。
“主上。”韓陵恭敬道,李隆基似乎對那棋局也束手無策,眉頭一皺,思索良久,而韓陵依舊立在那裡,靜靜地待着。
最終,李隆基只得無奈放棄,把視線從那黑白布局之中移開。
“朕一切,均依你所說做了。”李隆基淡淡說道,炯炯目光,直視着低頭注地的韓陵,似在宣泄着心裡的不滿,但又不敢如此直接地發泄出來。
韓陵微笑道:“如此便好,主上你大可放心,我膽敢保證,那樣東西可穩妥到手。”
李隆基還是心中懷疑,但見韓陵滿懷自信的目光,便將肚子中的懷疑壓下,道:“若你有十足把握,朕便安心了。”
韓陵笑着應是,李隆基重新低頭觀棋,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對韓陵道:“那麼多年的心結,朕真的渴望知道,那個占卜所說之命,是否真的如此。”
李隆基說話間,韓陵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但隨即又轉回恭敬的笑容,道:“主上,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我相信,天會佑我大唐的。”
這一番話似乎觸碰到李隆基內心深處的什麼,他擡頭仰望,沉沉地嘆息一聲,彷彿在他心中的煩惱,永無停歇的一rì。
韓陵識趣地告退,剩下房內,李隆基仰頭,閉眼,一片靜默縈繞。
韓陵輕輕地關上門,門外卻早已有一人在久候。韓陵目閃異光,不知是友好還是敵對。
那人笑着迎上,竟是當rì寧州跟韓陵在一起的短髮少年,滿面邪氣,令人覺得他每時每刻都在打着些不好的主意。
“凡清。”韓陵低聲念道,臉上只有淡淡的笑意,“許久不見,當rì寧州一別之後,便不知道你到何處去了。”
此人便也是清風閣成員之一,返老還童徐凡清。
徐凡清笑道:“我自然是不及韓隱士忙的,韓隱士不是爲兩個通緝犯奔走,就是爲皇上效命。而我這些區區小角,也只是遊玩山水,宣泄一下空虛而已。”
韓陵自然是不會信他這一番話,他心中冷哼一聲,臉上依然和顏悅sè,道:“那麼,難道今rì凡清少爺肯放下好山好水,回到這裡來恐怕不止是探望韓某這麼簡單吧?”
徐凡清嘴角一揚,道:“哎呦,這個我可不能亂說啊,韓隱士心思縝密,我多說幾句,你便能猜出我的意圖了,這可不好玩,哈哈!”
韓陵還yù說些什麼,卻見徐凡清頭一側,眼睛往右一瞥,道:“原來還有人要來找韓隱士,那麼在下便不打擾了。”話畢,他便幻起白sè身影,消失不見了。
韓陵看見了遠處房頂那個人影,連忙腳一蹬,施展起身法,往那處飛去。
朝虢雙手交叉抱臂,直凝視前方,寒風呼嘯,似萬千鍼芒刺過他的身體,他也扔不爲所動,似是與那狂妄的風融爲一體一般。
韓陵的身影驀地落在他身旁,看着他眼睛所凝望的方向,卻是那朦朧之中的宮城。
“我的兩個徒弟沒事吧?”朝虢淡淡道,但韓陵仍可聽出他語氣中的一絲不滿之意。
“我跟你擔保,他必定能平安無事地回到這裡來見你。”韓陵信誓旦旦地道,朝虢轉過頭來,看着他滿盛的笑意,朝虢卻對他提不起信心來。
“當初,是你讓他們拜我爲師,我既肯收他們爲徒,自然是對他們負責任。”朝虢斬釘截鐵地道,“這個禍端說到底,都是你捅出來的。”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韓陵道,“但這是目前爲止來說的最好方法,而且,我之後也會到天竺一趟。”
朝虢聽後微微一怔,把目光挪開,也不再說話。
一個少年,就這樣背井離鄉,人生路不熟,換作是誰也不會放心得下。但有了韓陵的陪伴,或許那個少年便會少一分孤單,多一分依靠吧。
他隱隱覺得,陳如風這番天竺之行,將會是兇險萬分,可惜他自有緊要事在身,否則他也會尾隨而去。
兩人同時望向宮城方向,卻是一人淡笑,一人憂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