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如墨,幽幽邃夜,像一片平鋪的暗sè天毯,橫卷天際。
普羅蒂訶羅的街道要比大唐的任一城池都要狹窄,大概僅容兩馬車並肩通過,牆壁本是或黃或白,在這般漆黑的寂夜之中,也只是一幕黑影而已。
白天還繁鬧不衰的大街,現在已是悄然無聲,靜得可聽見蟲咕咕響鳴,人語全消,也只有那些閉戶的窗口,透着火黃的燭光,勉強在這片漆黑之中撐起一絲微不足道的光亮。
腳步聲,嗒嗒地在這個充滿着天竺氣息的窄巷中起蕩。
所謂的天竺氣息,也只不過是那煙香焚爐的味道,似乎終rì都會有人在自己家中參拜神佛。
陳如風一早已知天竺受佛教影響頗深,時不時能在街上看到些僧人打扮的和尚雙掌合十路過,嘴裡唸唸有詞。但除此以外,跟佛家能扯上關係的事物也並不多見,大概此處也僅僅是普羅蒂訶羅的一個小市鎮,就連一間寺廟都不曾看見,那些僧人和尚,也大概是苦行僧一類人。
此刻月黑風高,不要說和尚,連人影,也在街上不見一二。
也不知道來回了多少遍,普姬娜的臉上憂sè愈濃,依然沒見薩克德的身影。
“怎麼辦?”普姬娜心急如焚地問,陳如風撫着下巴略一思索,問道:“薩克德大叔平時喜歡在哪些地方?”
普姬娜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地擡起頭。
她一把拉起陳如風的手臂,街上便兩個人影開始飛奔起來。
前方,是一抹濃密不散的黑暗。
而從那抹熟悉的黑暗之中出來的人,是否真的能夠忘卻,那些隱藏在深處的傷痛。
在重新走進那記憶的樹林之中,傷口會否再次淌血?
“薩克德大叔平時喜歡來這裡?”陳如風張望四周,也只有森然樹幹,冷冷看着林中兩個塗上了一層漆黑的身影。
普姬娜似乎也很受不了黑夜之中的樹林,雖說從小到大,她已進入這林子不下百遍,但從未試過在這般幽夜探進這林中,一棵棵高樹沙沙作響,似是低訴的魂靈。
她倒抽一口氣,道:“他平時有什麼不順心之事,就喜歡到這樹林裡散步。”
黑暗之中,陳如風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旁邊的普姬娜靠得更緊,陳如風感到他的手臂被她五隻纖細的手指狠狠地插了進去。
地上落葉,被謹慎的腳步踩得窸窣作響,驚風拂月,星光戰慄,林中似乎有什麼兇殘野獸在蠢蠢作動,低聲咆哮着。
普姬娜心中的防線一次又一次被衝擊着,時不時踩到些斷了的樹枝之上,也會尖聲恐叫,卻發現是虛驚一場,但身體已經和陳如風緊貼在一起了。
“不如我們……回頭吧?”普姬娜虛着聲音提議道,若不是此刻昏暗無光,陳如風已經能看見她額上冷汗狂飆,眉目透着一陣驚恐。
陳如風擡頭高望,月牙悄悄,像是長輩一樣,高深莫測地望着他,似在勸他回頭。
隱隱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呼喚着他?
沒有一聲答話,令普姬娜的懼意不斷增加,直到她的五指死命般地用力,才把陳如風從黑影之中的沉思醒來。
“走吧。”半晌,陳如風才吐出這樣兩個字,普姬娜舒了一口氣,但陳如風卻是邁步向前,而不是走回頭路,普姬娜驚呼一聲,待陳如風已向前走離她五步,她才匆匆趕上。
“不是回去嗎?”
藉着月華光輝,勉強能看見陳如風搖了搖頭。
愈往前走,月上白輝更是燦亮,像仙女的光紗灑落人間,毫不吝嗇,這也令普姬娜狂顫不安的心安定了些許。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終於在星月的光華下,被逼退了一半,陳如風和普姬娜二人的輪廓依稀可辨。
陳如風的腳步驀地止住了,普姬娜又是被嚇了一跳,望着月光映照下的陳如風,卻見他臉上神情怪異,似乎面龐的每一處,都在抽搐着。
他的目光,空洞無物,彷彿滯留在面前的景象之中,就連神魄,也深深地被吸了進去,再也沒有歸來。
普姬娜順着他的目光往前望,心中頓時像崩了提一般,驚駭恐懼像狂怒的兇cháo,從心裡涌出,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喉嚨,令她發不出尖叫聲來。
一座座木墳,密密麻麻地落於眼前!
故地依舊,周圍是高可參天的樹木,茂密的枝葉遮天閉月,似乎這裡便是一個天然的棚子,就連月sè,也不能沾染這個地方絲毫。
睡在泥土中的人,就這樣,在陌生的土壤之中,化作大地的一份子。
“怎麼會……這裡究竟……”普姬娜惶恐不安地扯着陳如風的衣裳,期待他的回答,但她身旁的那個人,彷彿已經變作了一尊木雕,不再說話,不再思考了,就這樣,注視着前面的墳地,直到永恆,斗轉星移,rì出rì落!
往rì的記憶,被掀了出來,無情地砸往頭頂,如雷貫耳,全身血液翻騰。
是悲,還是怒?
“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良久,陳如風才沙啞着聲音說道,普姬娜已是驚得眼眶溼潤,此時陳如風開口說話了,她才喜sè上臉,望向他,迴應她的卻是一臉的凝重。
普姬娜點了點頭。
“從前……或者說不久前,在那遙遠的大唐國,有一隊使節隊伍,從京城長安出發,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天竺。儘管一路之上風餐露宿,窮山惡水,苦況不堪言,但是,那一隊人馬從來都沒有抱怨過,他們一路上苦中作樂,有說有笑,也算是其樂融融。”陳如風緩緩說道,一絲絲的回憶,像一條條紙碎一般,被他從腦海之中重新抽出,重新拼湊在一起。
普姬娜默然不語,靜靜聆聽。
“保護這隻隊伍的將軍,是一名叫馬玉林的英雄,他劍術高超,而且對待手下賞罰分明,整隻隊伍便是以他爲核心,一路之上,無驚無險地踏上了這片天竺國土。”說到此處,陳如風將眼睛從那白光充盈的月上移開,往那最深處的幽黑望去,忘我地笑了。
“那位馬將軍曾經對隊伍中一名隨行的小子說過,作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必須處變不驚,是他教曉了這個小子,不要整天籠罩在自己的yīn霾之中,勇敢地去面迎這世間上的一切,這纔是一個男子漢的所爲。”說及此處,陳如風又是幾陣笑聲,卻有淚意,普姬娜看着他似喜還悲的表情,心中不自覺地被痛紮了一下。
“直到有一天,他們一行人走進了這個樹林之中,那一天,林中卻下起了暴雨來,就像要將天地吞噬掉一樣。”
普姬娜似乎憶起了什麼,點了點頭,在她記憶之中,前不久的而且確有這樣的一場暴雨。
“那天,他們找到一個躲避風雨之地,便是此處。”陳如風的目光炯炯向前,淚花已然在他眼中像露水一邊閃着。
“卻不料,在他們避雨之時,有幾個黑衣蒙面人,突如其來地殺了進來。”說到此處,陳如風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普姬娜也不安地望着他,心中隱隱升起一陣寒意。
“這片林中,鮮血飛濺,與雨水交融在一起。那些士兵,奮起抵抗,但終究是因爲之前的奔波勞碌,以疲弱之軀,終究是不勝!”
普姬娜渾身一震,她惶惶地看着面前之地,彷彿當rì的兵刃交擊、血腥搏鬥之場景,就呈現在自己的眼前。
宛如一幕人間煉獄,慘叫之聲,不絕於耳,一具具原本還活生生的軀體,就這樣痛苦地躺了下去!
普姬娜不自覺地閉上了雙眼,一條淚漣,從眼角邊沿流下。
“馬玉林將軍……拼盡了最後的一絲力量,與那些兇徒作抵抗,卻終究是寡不敵衆,身死於斯!”陳如風一口氣說罷,林中重回到悄然無聲,彷彿剛剛,沒有過一切人語。
“只有那個隨行的小子,僥倖安然無事。”陳如風費盡了最後一絲喉嚨中的氣力,擡頭,重重地閉上了雙眼。
身旁,卻有一陣輕輕的泣聲,那個人,離開了自己的身旁。
陳如風緩緩地睜開眼睛,原本頂上緊遮不開的茂密葉叢,也被風生生撐開,露出月亮潔白如雪的光輝,像天降光幕一般,照耀到那個逐漸走近的薄弱身子上。
普姬娜一步一步,莊重地前行着。
就在她離開陳如風身旁的一瞬,她並無發覺得到,陳如風的眼中閃過一圈竦人的紅芒,在這個漆黑如墨的暗林之中更顯詭異。
普姬娜似乎並沒有對這裡的一個個木墳感到恐懼,反而一雙靈秀如水的雙目之中,透出濃重的憐憫,她走到的墳地zhōng yāng,雙掌合十,彎膝跪下。
她微垂下頭,虔誠地合上雙眼,嘴裡低念着頌詞。
月光,似乎專爲她在地上照出一片亮地,籠罩着她全身,彷彿光人已自然地融爲一體,無半點分界。
她卻全然不知道,身後的那股強勁殺氣,愈發濃烈,而這股濃烈殺氣,竟是從陳如風身上散發而出。
當傷悲至極,便會變成了失控的恨意!
殺戮之xìng,從那潛藏着的地方,再一次涌出,佔據了陳如風全身。
爍紅雙目,在暗夜之中,幽幽閃動。
“你想幹什麼?!!!”陳如風感到一股無可抗拒的浪涌,霎時淹沒了自己,他似想拉住什麼東西,卻又無能爲力。
“殺……殺盡這世間!”
陳如風拼命地想把這個佔據自己身體的人趕跑,卻彷彿有幾卷黑氣,像繩索一樣將自己的手腳捆得結實,將他束縛在某一個角落,看着這股魔家邪氣,cāo縱着自己的身體。
陳如風紅着雙眼,望着面前虔誠跪在地上的背影,面容扭曲。
無聲的獰笑,註定將在這深黑的夜裡,添上一絲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