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色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裡。
衆人未及回神,就見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氣若游絲。
“承王修魚壽,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將帶甲面聖,不需雙膝着地,夏侯嘉知道他是沒力氣站着了,忙擡了手,“平身,賜坐。”
夏侯嘉話音未落,修魚壽便把身子一歪,就勢坐在了地上。
夏侯酌見勢,忙乾咳一聲,向他使了個眼色。此種痞子式的隨性坐姿,對任何人都是大不敬,何況這兒是皇宮,夏侯嘉還是個女人,他不能把胯下對着她。
修魚壽看了夏侯酌一眼,幾乎是手腳並用爬到了他的茶座前,二話不說,抓起茶壺就往嘴裡送。
“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修魚壽放下茶壺,掃眼衆臣,而後看向了夏侯嘉。
夏侯嘉皺了皺眉,“今日就到這兒,都散了吧。”
諸臣欠身行禮後,紛紛退了出去,夏侯嘉卻執意留下了夏侯酌。
“孤沒有什麼事兒,是酌將軍不能知道的,說吧。”
修魚壽躊躇了半響,終將那張蓋着北堯皇印的字條,雙手呈給了夏侯嘉。
夏侯嘉臉色一變,錯愕出聲,“皇印?!”
修魚壽知道夏侯嘉一定會緊張,卻沒想到她居然當着夏侯酌的面,直接道出了皇印。
修魚壽忙看了夏侯酌一眼,不出意外,夏侯酌是一臉的不明所以。
接下來發生的事兒,讓修魚壽的大腦直接斷了弦兒。
夏侯嘉轉手把字條遞給了夏侯酌,“酌將軍,你可認得這上面的字?”
夏侯酌一看之下直搖頭,“承王,這是從哪兒來的?”
修魚壽疑惑萬分地看着夏侯嘉,她怎麼會認不出這張字條?
看到夏侯嘉追問的眼神,他嚥了口唾液,吞吞吐吐道,“上......上瑀兵探手裡,截下來的。”
夏侯酌大吃一驚,“上瑀?!”
“他們怎麼會有孤的皇印?”
修魚壽緊緊地盯着夏侯嘉,若是演戲,她也演得太逼真了。
“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
夏侯嘉無意間,看到了修魚壽的一臉難以置信,忽而明白過來,“莫非你認爲,是孤勾結上瑀,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修魚壽惶惑間,匆忙低了頭。
在他看來,夏侯嘉若是在做戲,只可能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夏侯酌放下精騎隊遇伏的心結,完全誠服於她。問題是,這戲的第一齣就唱錯了,身爲君王的夏侯嘉,不該認不出那些文字。所以,他想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往下接。
見他不說話,夏侯嘉點了點頭,“你是拿着它,向孤興師問罪來了。”
“臣不是......”
“不是什麼?!”
夏侯嘉一聲冷笑,“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說吧,若是孤做的,酌將軍自會爲你做主。”
修魚壽倒吸一口涼氣,瀚皇契約茲事體大,更關乎精騎隊的生死存亡,夏侯嘉不該讓他當着夏侯酌的面,供出實情。夏侯酌若是知道這張字條代表了什麼,一定會懷疑夏侯嘉的用意。
見他半天沒應聲,夏侯酌不由急道,“陛下在問你話,快說啊!”
修魚壽下意識地舔了下嘴角,含糊不清道,“臣也不知道,只是見着皇印,關乎陛下,所以......”
“你撒謊!”
夏侯嘉的厲聲呵斥,把本就心虛的修魚壽給驚着了。他真不明白,爲什麼他每次說謊,都能被人看出來。
不過,這一驚,倒讓修魚壽徹底的清醒了。夏侯嘉根本不是在演戲,否則,她一定會順着他的話,在夏侯酌面前不着痕跡地掩飾過去。
“難道,這是僞造的?”
這是修魚壽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釋。除了君王,沒人能讀懂瀚皇契約,夏侯嘉不認識,只能說明這上面的文字根本不是什麼大漠古語。只因這些字的排列規則,和瀚皇契約相似,又有北堯皇印和簽印爲證,所以連晉把它當成了真正的瀚皇契約。
“什麼僞造的?”
修魚壽看了看夏侯嘉,又看了看夏侯酌,索性把事情的始末和他急着來此的原因,全倒了出來。
“瀚皇契約?!”
眼見夏侯嘉的臉上漸漸沒了血色,修魚壽頓時感到一陣後怕。他的聖上被人設計了,若他沒有截下這張字條,後果只怕不堪設想。
“難怪,看着這麼眼熟......”
“陛下!”
夏侯酌沒有聽出她有些心虛的語氣,一把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是陰謀,臣馬上命御察軍徹查此事!能盜用皇印的人,這朝中沒有幾個,臣一定能把他揪出來!”
夏侯嘉反手緊緊抓住了夏侯酌的胳膊,眼中滿是慌亂無措,“酌將軍,你相信孤麼?”
夏侯酌用力地點下頭,拿出了夏侯嘉給他的盔甲架構圖,“陛下若有意用精騎隊做血祭,又何必耗費心力在這盔甲上?”
夏侯嘉恍然間笑了笑,收拾了下紊亂的心緒,“謝將軍。”
“陛下,您保重身子,臣這就去辦。”
夏侯酌說完,便急急地轉身走了。
夏侯嘉再也支撐不住恐懼,身子一軟跌在了坐榻上。
瀚皇契約,大漠古語,君王簽印,一股腦地涌進了她的心口,直攪得她心慌意亂。這些一國之君理應通曉的東西,她卻一無所知。有人把它們送到了她的眼前,讓她清楚地看到了,僞王和天命正主的天壤之別。
夏侯嘉定了定神,目光瞟向了修魚壽。她不知道那份未經她手的瀚皇契約,到底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真相,特意來試探她的反應,讓她知難而退。
修魚壽沒有留意到夏侯酌走後,夏侯嘉的種種反常。此時的他,滿腦子都是夏侯酌手上的那幅盔甲架構圖,讓他越發覺得修魚非的直覺是對的,夏侯嘉不會輕易地拿精騎隊去交換任何東西。
“承王?”
修魚壽猛然回神,擡眼看向夏侯嘉的同時,不由愣住了。
夏侯嘉的眼神裡,有着他讀不懂的東西,似是探尋,又似是憂慮,就像要把他看穿一樣,讓他渾身不自在。
“陛下?”
“孤得謝謝你,替孤截下了它。”
夏侯嘉道着謝,語氣裡卻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意,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試探着什麼。
修魚壽心裡有些奇怪,卻不敢說出來,單是有些擔心道,“陛下,不如讓北宮洵的探兵隊來查吧?”
夏侯嘉心裡一個咯噔,緊緊盯住他,“查什麼?”
修魚壽越發狐疑起來,“查皇印的事。陛下,您怎麼了?”
夏侯嘉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過於緊張了,忙收回目光,訕笑道,“不必了,有酌將軍在,此事一定會水落石出。”
修魚壽點點頭,攥了攥雙手,“陛下,臣想知道一件事。”
夏侯嘉猛地擡起頭,眼中的惶恐和敵意把修魚壽嚇了一跳,“陛下?”
“你想知道什麼事?”
夏侯嘉此時的眼神,讓修魚壽心裡直發毛,語氣裡明顯的警告和戒備之意,更是讓他不知所謂。
修魚壽咬了咬牙,把心一橫,道,“精騎隊遇伏,真的是您主使的麼?”
夏侯嘉聞言一窒,腦海中強烈的混亂,也隨之消失了。
她細細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回想起他入宮後的一言一行,那根本不是一個心中有鬼的人,會表現出來的。就算他心中有鬼,也是因夏侯酌而生。他不想讓夏侯酌知道瀚皇契約的存在,所以撒了謊,也是他在她面前,撒的唯一一個謊。
只有毫無準備的謊言,纔會讓他不自覺地露出破綻。對有心之人而言,這個謊言卻是整件事中,最不該露出破綻的地方。因爲知道真相的人,就該明白,只有假裝對瀚皇契約毫不知情,才能全身而退。
“陛下?”
夏侯嘉恍然回神,目光順着他的面龐,挪到了他的雙腿上,忽而被紮了一下。
“傻孩子,快去太醫院看看,別染上破傷風。”
“陛下!”
修魚壽急了,噗通一聲跪伏在地,“臣想知道真相!”
夏侯嘉心底一痛,事到如今,他還是這麼單純,單純地相信她這個一國之君不會出賣精騎隊,單純地認爲真相比擺在眼前的事實更重要。
“你爲什麼不相信是孤做的?”
“因爲虎毒不食子!”
夏侯嘉心底一顫,“這是誰告訴你的?”
“夏侯一族在精騎隊身上耗費的心血,就像您和盛王對臣一樣。所以,修魚非不相信是您做的,臣也不相信!”
“修魚非?”
“若不是修魚非,臣至今都不知道,夏侯一族到底爲精騎隊付出了多少。”
夏侯嘉倒吸一口涼氣,剛剛平息的心緒,再次掀起了萬丈波瀾。她早該想到,以他的心性和見識,根本不會懂得瀚皇契約,更不會在看到皇印後,還認爲她沒有出賣精騎隊。這就意味着,看過那張字條的人,不止他一個。
夏侯嘉隱忍着不安,在嘴角掛上了些不屑的笑容,“難道他在看到瀚皇契約後,還這麼認爲?”
修魚壽沒有聽出她話語裡暗藏的試探,更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把重心悄悄地轉向了瀚皇契約。於是,他順着她的話,把修魚非和連晉分析的種種可能,細細複述了一遍。
夏侯嘉聽着聽着,心裡突然靜了下來,靜得只剩下了眼前的這個傻孩子。她能想象,他在知道這種種可能之後,心裡經過了怎樣的煎熬,才做出了送還契約的決定,又在做出決定後,義無返顧的坦然面對一切。這種坦然,需要的不僅僅是信任,更是忠誠,對國家和君王的絕對忠誠。
夏侯嘉眼底一酸,匆忙仰起了頭。此時此刻,她真想問問老天爺,爲什麼給了她登上王座的機會,卻不給她獨享王座的權力,爲什麼一定要選她至親至信的人,來和她爭他根本就不想爭的東西?
“陛下,您怎麼了?”
夏侯嘉知道自己流淚了,即便是仰起了頭,也止不住她心底的悲傷。
修魚壽有些慌了,這是精騎隊遇伏後,他第二次見着她的眼淚,一次比一次悲傷。或許,是他的執拗,讓她想起了這前前後後的種種不得已,箇中情形,也許是他根本就無法想象的。
夏侯嘉搖搖頭,轉身翻出一個錦盒,遞給了他。既然老天爺要他爭,他就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地任人擺佈。縱使她敗了,也該有棋逢對手的些許安慰。最少,她的對手,應當配得起這皇宮裡的無上尊榮。
她要斗的是天命,他就該用這天命,和她一較高下。
修魚壽拿過錦盒,天蟒紋路,皇印封蓋,和他當初接到的密令錦盒一模一樣。他剛要打開一看究竟,錦盒就被夏侯嘉突如其來的一掌打掉了。
“這裡的任何東西,都有它的代價。你,付得起麼?”
修魚壽看不懂夏侯嘉的眼神,更聽不懂她的話。直覺告訴他,精騎隊遇伏的真相就在錦盒裡,夏侯嘉並不打算讓他輕易地拿到它。
夏侯嘉轉過身,背對着修魚壽,從此刻開始,她不會再拿他當孩子了。
“滿朝文武皆知,是孤殺了精騎隊這隻雞,給他們那些猴看。這個黑鍋,孤背得心甘情願,因爲它讓孤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所以,孤不希望有人知道所謂的真相,更不會留着這個錦盒。”
修魚壽怔怔地看着夏侯嘉的背影,就像看到一扇無情的門,在他眼前轟然關閉,隔絕了他對君王的所有幻想和希望。她清楚地告訴了他,只要結果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會在乎犧牲一個精騎隊,更沒有什麼不得已,甚至比出賣精騎隊的人,更需要這個罪名。
夏侯嘉暗暗攥了手,她能感到身後的眼神,已經從坦然變成了認命,抹殺了所有的親情天倫。那雙眼睛的主人應該已經明白,精騎隊的遇伏就是朝堂爭鬥中,衆多犧牲品對各派權勢的成全。他的弟兄不是死在了沙場上,更不是死在君王手裡,而是死在了北堯朝政的黑暗中。而她,縱容了這一切的發生,更在請求他的原諒時,無形中欺騙了他。
現在,她希望他能記住這裡的殘忍無情,不再沉默地去認他不該認的命。
“你可以拿走這個盒子,孤也想知道,堂堂承王會怎麼做。”
修魚壽擡了擡手,終是握住了錦盒,黯啞的嗓音,帶着夏侯嘉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臣,謝陛下隆恩。”
聽着身後漸起的腳步聲,一步一頓地遠去,夏侯嘉終於轉過身,看向消失在大門處的一抹黑影,深深地閉上了眼。
她聽得出來,他的謝恩,是謝她送了一份他認爲不能碰的燙手芋頭,更是謝她,讓他的弟兄死不瞑目。精騎隊的死忠,逼着他嚥下了所有的不甘和怨恨,也讓他徹底地死了心,她必須再燒一把火,褪去精騎隊加在他身上的桎梏。
“來人。”
夏侯嘉的這聲傳令,徹底終結了修魚壽單純的軍旅生涯。隨着夏侯芊的火速入宮,北堯朝堂上漸漸掀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百官政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