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大門口。
門上的家僕告訴靜漪,客人在女賓室等候。
靜漪走進女賓室之前,先定了定神,因此進門之後,她的樣子沒有路上來時那麼倉皇。
女賓室裡有兩個人,見到她,兩人同時站起來。其中年長些的那位女子,朝靜漪走來,問道:“是程小姐嗎?”
她很客氣。
靜漪見她眉目間跟戴孟元十分相似,且走起來慢,是舊式女子那搖擺的姿態,靜漪能想到她長長的裙下藏着的是一對三寸金蓮。
她便伸手扶了她一下,說:“我是程靜漪。請問您是?”
“我是孟元的姐姐孟允。”戴孟允低聲說,指着身旁的年少些的女子,“這是小妹孟充。”
戴孟充就完全是新式女學生的模樣了。她沒說話,只是跟在姐姐身後,對靜漪微笑了一下,笑的有些勉強。
兩姐妹活脫脫是兩個時代的人。
“您請坐。”靜漪說着讓她們坐下,“真抱歉,應該請你們進去坐的……”
“是我們來打擾你,萬分的不好意思纔是……而且還冒充朱小姐,誑你出來。”戴孟允兩眼發紅,腫的很。此時見着靜漪,又要哭似的。
“您彆着急,有話慢慢說。急着來找我,是不是孟元的事?”靜漪說着讓她們不要着急,自己卻先急了起來。
孟允點頭,擦着眼睛,說:“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會貿然來府上……今天我和孟充去警察署……哪知道……前幾日使了錢的,還能偷偷的送進點東西去,孟充和我堂弟孟蛸還進去探視過孟元。可是今天,看守就告訴我們,不準探監了。再三的求,才告訴我們孟元已經被轉了監獄。程小姐,想必您也知道,這個時候突然換關押的地方,恐怕凶多吉少……那日在警察署,我是親眼看到程小姐你是怎麼爲孟元的事着急奔走的。程小姐,我只恨我同樣是女流之輩,除了硬是塞點錢進去,竟沒有旁的辦法幫助弟弟……可是那些人,又豈是這樣就能行的……”
靜漪越聽心裡越涼,她儘量的不要表現出太過於震驚和慌張,輕聲的安慰着孟允,問道:“可知道孟元被轉到哪裡去了嗎?”
戴孟允搖頭,說:“看守不肯告訴我們。我們毫無頭緒,又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想來想去,想到來找程小姐您,看看您是不是有門路……我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靜漪心一橫,道:“我盡力。”
“程小姐!”戴孟允握着靜漪的雙手,臉色一整,拂了裙子便給靜漪跪了下去,“程小姐,能夠救弟弟一命,孟允願意……”
“孟允姐姐。”靜漪急忙將她的手臂撐住,“姐姐別這樣……你這樣,讓靜漪如何自處……我會盡力的。請你放心。”
戴孟允落淚,望着靜漪,見靜漪重重點頭,她才起身,說:“就這麼闖了來,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若是給你惹了什麼麻煩,可如何是好?”
靜漪硬是擠出個微笑來,說:“這是我自個兒的家,會有什麼麻煩呢?”
這時候有女傭照着靜漪的吩咐重新上了茶點。靜漪讓孟允和孟充喝點茶吃點東西,兩人只是搖頭,表示吃不下。靜漪明白她們誰也沒有這個心思,便問:“伯母怎麼樣,身體還撐得住嗎?這幾日我不便脫身,沒能去看望老人家了。請代我問候。”
孟允點頭,說:“家母年邁體弱,禁不住連日來奔波,已頗有幾日臥*不起。程小姐,不知道孟元有沒有和你說過,家母年輕守寡,其時孟元不過四歲,孟充尚在襁褓中,家母帶大我們三個,實屬不易。尤其孟元更是家母心頭肉……若孟元有個三長兩短,我只怕……只怕她受不住。”
戴孟允說着,低頭拭淚。
過一會兒,她握着靜漪的手,說:“程小姐,您受累。”
靜漪望着孟允,心裡倒有些說不出的感慨。這是孟元的姐姐,此時待她是如此的好……
“孟允姐姐,我不能陪你久坐了。”靜漪記掛着趕緊進去同之慎商議事情,好從他那裡得到更確切的消息,只得對孟允有話直說。
孟允急忙點頭道:“我們也該走了……程小姐,拜託你了。”
“孟允姐姐,”靜漪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叫我靜漪。”
“靜……靜漪。”孟允不太慣,這麼叫着靜漪的名字,臉都紅了似的。
孟充在一邊提醒姐姐她們該走了,孟允又無聲的對靜漪拜託了又拜託,萬福了又萬福。
靜漪送她們出門,早讓門房叫了出租汽車來等着。孟允一定不受,她就讓司機開車了。
“小姐,回去吧。在這站久了不好。”秋薇在靜漪背後小聲的說。靜漪轉身走了幾步便站下,又走幾步,站下——這慶王府漢白玉鋪的地面平淨整潔的很,她看着石階上雕刻的圖案,花團錦簇——就這麼走走停停,頭腦中一團亂麻似的並不能立時理出一個頭緒來,就要邁步進二門,她盯着門檻上那磨的錚亮宛若鎏金的黃銅面子,又站住了。
她站在這裡,進門後西、北、東方向各有一條出路,她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之慎冷不丁的攔到了她面前,說:“你跟我來。”
靜漪並不想在此時見到之慎。
她看到之慎擎着傘,想到之慎這是剛從外面回來,點點頭隨之慎一同去他的住處。
之慎進了屋先就屏退左右,說:“你先坐下,有話咱慢慢說。”
“九哥,孟元被轉移了。現在下落不明。我得想辦法救他。你要幫我。”靜漪沒有時間慢慢說。
之慎說:“你先冷靜下來。”
靜漪心裡一頓,說:“好。”
之慎說:“本來應該早點回來告訴你的,有別的事情給耽擱了。”
“你快說。”靜漪忍不住催促。
“他被轉到炮局了。”之慎說。
“這是……”靜漪喃喃的。
炮局是陸軍監獄,與功德林那樣的收·容所、和半步橋那樣的看守所性質完全不同。進了那兒,還能活命嘛?
“這是要下密令殺人了。”之慎的眼中,冷意泛出來。
“天哪!”
“進了炮局,有去無回。”之慎緊皺眉頭。
靜漪猛然間想到無垢說過的話,心裡一着急,低聲道:“這是總統要倒,迫不及待誅殺……”
“噓。”之慎要她噤聲。
兄妹倆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良久,之慎慢慢點頭。
“局勢一不好,就將軍權全收了上去。如今京畿一帶的部隊全都集結待命,重兵壓陣。關外的槍口朝哪暫時不明朗,想必還在觀望中,但是拿一筆銀子就倒戈的事,不是第一回了;關內的,還聽他指揮,他還有底氣支撐一時。就怕殺紅眼了,纔不管是哪一派的革命黨。所以孟元被轉去陸軍監獄,也在意料之中。但是既然進了炮局,大表哥,是真的沒有權限了。他眼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局勢複雜的很,一不小心辦錯了差,丟官倒成了小事一樁,弄不好,小命都沒了。”之慎握起拳頭來,一拳打在茶几上。
靜漪不由自主的軟了半截身子。
她總算知道爲什麼這段日子,家裡始終戒備森嚴。寶爺讓家丁三班輪替。可不是爲了區區一個她啊。
“我多傻……”她低聲說。
孟元怎麼辦,怎麼辦?!
難道他要成爲犧牲品嗎?
像他那樣的人……
“孟元,誰上臺都不會留着他。”之慎說。
此時他冷靜的出奇。
靜漪看着之慎。之慎畢竟比她成熟和清醒的多。
之慎說:“大表哥這裡,是不能指望了。若想救孟元,只好另尋辦法。”
“什麼辦法?”靜漪問。不管什麼辦法,她都想試一試。
之慎說:“既然是關在陸軍監獄,我就不知道段奉孝能不能說的上話。”
靜漪腦子亂哄哄的,之慎提到的段奉孝,城防司令段貴祥的二公子,三哥之忱的義兄……他倒確實是能在陸軍監獄通天的。她急忙道:“那我們去找段二哥?”
“你以爲我這麼晚回來是爲了什麼?我已經去過了。段二哥根本不見我。他在電話裡明着告訴我,現在軍情緊急,他顧不上幫我的忙。日後他自然親自登門來跟我賠罪的。”之慎說。
靜漪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又被撲滅了,“那……”
之慎沉吟片刻,看看靜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