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敞開櫥門一看,裡面整齊的掛着一套套的禮服。中式西式都有,大禮服常禮服具備,鞋子也整整齊齊地擺在下面的格子裡。再打開一個大衣櫥,是各色的大衣,從毛呢到裘皮的一字排開,蔚爲壯觀。靜漪從未見過男人的衣櫥,何況比起女人的來也毫不遜色的……靜漪用眼睛清點着這些衣服。最終她翹着腳,拿下掛在最左邊的那套黑色西裝來,回身掛到衣架上,再挑了件黑色的大衣,領結圍巾帽子都選好,想一想,又去挑出一對合適的靴子來。
不想陶驤從盥洗室出來,掃了一眼衣架上準備好的衣服,又看看她——靜漪早起便換了一套裙褂。上身是翠色的褂子,下身是大紅色的馬面裙。腳上的紅色綢子繡花棉鞋是坡跟的,讓她的身材顯得高挑修長。
陶驤脫下運動服。
他裡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有着糾結肌肉的臂膀來,靜漪頓時面紅耳赤。
陶驤不理她,自己打開衣櫥取出一套長袍馬褂來,看了眼靜漪挑的那對皮靴,倒沒說什麼,當着她的面就換起了衣服。
靜漪想要避出去,偏偏外面馬行健又來稟報,說段參謀長請七少上午過去一下司令部,有要事相商。她不便此時出去,索性退回來。
陶驤行動甚爲迅速,很快便已係到馬褂頸下的鈕釦,看了眼坐到*沿上的靜漪,略微高聲道:“知道了。”說着話,他也撩了一下*帳子進來,站在地平上,把藏在枕頭下的那把勃朗寧手槍取出來。
靜漪默然。
陶驤將手槍放到靜漪手中。
靜漪擡頭看他。
“子彈隨時同阿圖要。”他轉身走開,去拿了那碗蔘湯喝了一口放下,說:“出去吃早飯。”
靜漪將手槍重新放在了枕下。
臨出門,陶驤擡起手臂來,示意她挽上。靜漪擡手,手腕虛虛地搭在他手臂上,被陶驤拉了一下,牢牢地貼在手臂上,說:“笑一笑,咱們是新婚夫婦。”
靜漪看着兩人若連環扣一樣扣在一起的手臂,同昨晚喝那杯合巹酒時的姿勢相仿。他此時是和顏悅色的。一旦走出去,大約誰都會覺得,這位新婚的陶七爺是意氣風發的吧……她得好好配合,方不會落了下風。
陶驤很滿意地看到靜漪在走出房門的一瞬,臉上也堆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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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兩日,靜漪坐在她的書房裡,親自給各位親朋好友寫回信。
三朝回門,和陶驤在家小住歸來,她就在完成這個任務。
她的朋友不多,婚禮又倉促,看到報上登載的啓事,寫信來道賀的卻也頗有幾位。首先就有和她最要好的朱東寧。
東寧在信上說着學校裡的事,倒頗爲有趣。
靜漪甚至有種錯覺,她們倆還同在學校裡唸書,這不過是寒假裡不能相見,寫信來以表示惦念……她將東寧的信讀了又讀。
東寧在信裡說她計劃在明年赴美留學。聖約翰沒有了程靜漪,對她的吸引力也大爲減少。
靜漪知道這當然是玩笑話。難得的卻是東寧的這份體諒,餘者一概不提及。
“小姐,圖副官過來了,姑爺請您回房。”秋薇進來說。
靜漪將寫好的信疊整齊,放進信封裡。
從程家回來,她就沒有見過陶驤。連日來他不知在忙些什麼,連他們的臥室他都沒有進。凡事交待馬圖二人來說一聲,有時就是拿了衣服便走的。
她戴了觀音兜和袖筒出了書房。
回到房裡陶驤果然已經在等她。
見她進來,他起身進了裡間。
她猶豫了一下,也跟着進去。
“我得提前回去。”陶驤說着,將外衣脫了下來。
靜漪意外,收了他的大衣,擡眼看他,問道:“哪天?”
他說提前走,只說了他自己。原定的是下個禮拜五先乘火車至太原,再由太原乘飛機去蘭州的。
“明天就走。”陶驤在南炕上坐下來。看她將他的衣服拿進去掛好,回來見他只是坐着,沒叫人進來伺候,過去親手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茶湯泠泠作響,香氣四溢。他說:“我讓阿圖和小馬留下來,你和二嫂帶着瑟瑟按原定時間返回。”
靜漪點頭。
“有什麼事,和二嫂商議。”陶驤說。
靜漪又點頭。
這一點,她倒是沒有異議。
雅媚這兩日晚間總是帶着瑟瑟來看她。雅媚待她好,瑟瑟也挺喜歡她。這一路,應該是不愁寂寞了。
雖然想到這就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心裡不免忐忑,不過不用和陶驤一起走,倒也好,免了許多尷尬。
陶驤見她安之若素地答應了,嘴角一翹。
兩個人都無話,幾乎是同時端了茶杯,又同時望向窗外——窗外一株老臘梅才冒了小小的花骨朵兒,這會兒又下起了雪,枝頭嫩黃的花骨朵兒隨着風和雪輕輕舞動,煞是好看——靜漪見陶驤杯中的茶喝了一多半,給陶驤續了一杯茶。
陶驤清了清喉嚨,伸手拿了煙盒和火柴,起身走了出去。
靜漪坐着沒動,透過窗子看到陶驤沿着廊子慢慢地走着,背對着這邊,邊走,邊劃了火柴,遮了風點菸……梅枝遮了他的背影。她剛要轉頭,就見院門口進來了幾個人。看樣子是管家程大安帶着人來回事兒的。
果然他們看到陶驤先站住了,說了頗有一會兒話,才往裡走。
靜漪回了下頭,示意秋薇。
秋薇出去,一會兒,進來回稟:“程管家說有事跟小姐姑爺回。他剛在外面看見姑爺了,姑爺說這些事兒由小姐裁度着辦吧。跟着程管家來的還有南紙鋪的先生帶着夥計。小姐前些日子說要帶點好紙,他們說小姐沒有空去店裡選,就讓先生帶着請小姐過目。定了的話,明日就送來的。就是店裡沒有小姐要的樣子,這幾日也能備齊了。程管家討小姐示下,是不是讓他們進來回話?”
“讓他們進來回話吧。我恰好仔細問問。”靜漪穿上一件珍珠皮坎肩,走出去。
程大安帶着人請了安,把他要回的幾樣事和靜漪說了個清楚。
靜漪在椅子上坐了,邊聽邊點頭。南紙鋪來的先生和夥計還在外面候着。
此時陶驤也進來了。
“……前兒纔剛把收的賀禮清點完畢入了庫,細賬都在這裡了,請小姐和姑爺過目。”程大安最後說,把幾本賬簿放在了桌上。
陶驤點點頭坐下來,並不看賬簿。倒是靜漪似模似樣地拿起來看了看,依舊放回去,說:“回頭我再去看吧。還有別的事兒?”
“有的。外面是炳記南紙鋪的陳先生,帶了紙張樣品來給小姐和姑爺過目的。”程大安開了門讓陳先生進來。陳先生低着頭打了個千兒。程大安說:“這是我們小姐、姑爺,快把你帶來的東西拿出來給小姐姑爺看看,還有什麼話你自個兒說。”
“陳先生請坐吧。秋薇,看座。”靜漪說。
陳先生忙說:“不敢不敢。還是請小姐看看店裡的東西。預備的有限,不知道能不能入了小姐的眼……”他讓身後的夥計上前。
那夥計背了一個大包袱,放在地上解開,雙手將厚厚的紙品樣板送上來。
靜漪讓他擺到桌上。
陳先生趁着她翻看樣板,逐一地解釋紙品的特點和長處。他是南邊的口音,說起話來很柔和,又快,靜漪顧了看紙顧不了聽他說,倒是覺得紙是樣樣都好,便說:“只挑這幾樣各送幾刀來,總是用得着的。”
她細巧的手指捻了前面幾種紙,陳先生急忙讓夥計記了下來,還要說:“小姐是用紙的行家,這幾樣可是小號看家的寶貝……”
陶驤拿起來,翻了翻,問道:“信紙的樣本可帶來了?”
“有的,七爺。”陳先生見陶驤開口,忙朝他哈腰,揮着手讓夥計趕緊取出來樣本,“不知道府上需要什麼樣的,凡小號有的今兒都帶來了。七爺要是都瞧不上,小號也可以專門爲您製作。”
夥計從隨身的布包裡又拿出了兩疊同樣的信紙樣本,一本呈給陶驤,一本呈給靜漪。
陶驤指着裡面的一種,說:“這個,做個樣子來給我看。”
“成!七爺您請好兒吧。炳記的紙在京城裡是首屈一指的,從前皇上家都用呢。就上個月,還從天津來了個公公,說……”他說到這兒,見陶驤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裡一凜,收了話頭,“七爺您要什麼樣的,我們沒有不盡力辦的。”
陶驤將樣本放下,見靜漪望着他,點頭表示隨她的意思。
“那就這些,煩陳先生費心。用的好了,日後我再讓人來拿。至於信紙,過兩日我讓人送樣子去店裡吧。”靜漪溫和地說。。
“是,小姐。這些樣例就擱在您這裡吧,您隨用隨吩咐。”陳先生忙說。不知不覺的他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
靜漪看他緊張,有些不忍,說了幾句話,讓程大安帶他們出去了。
她起身將這些都歸攏在一處,聽到陶驤閒閒地問:“從前你在家裡,用的也是這家的紙嗎?”
靜漪頓了頓,回頭看他一眼,說:“不是。”
“這家的紙倒說的過去。就是這先生也有意思的很。”陶驤說着,也站起來。靜漪沒有出聲。他繼續說:“晚上我不在家吃飯。不用等我。”
靜漪正在看着手上的信紙,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屋子裡靜的只聽到爐子裡嗶嗶啵啵的聲音。
“這上面……要印什麼字?”靜漪問。
她把一款信紙拿給他看——象牙色的柔韌輕薄的紙張,絲綢似的,印着銀色的梅花——陶驤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卻說:“不要花樣。”
她收了紙,另選了一款淺灰色的給他看。他卻已經走開了,留下一句話說:“這些小事,你看着辦吧。”
她翻着信紙樣本,還是覺得淺灰色的這款適合他用。
想起他的定製香菸的筒上,印着簡單的幾個字:牧之定製……她拿起自來水筆來,在信紙上寫下來這幾個字。看了看,又覺得不夠好,卻也不能劃掉,就拿着筆,在左下角畫了幾筆竹葉。自來水筆畫出來的,另有幾分硬朗的風骨。她看看,將信紙收了,和她選的那銀色梅花的款式放在一處……
陶驤換過衣服出來,靜漪還在收拾那些紙。
她送他到門邊,說:“晚些我去趙家看看無垢姐姐。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明兒她就回南了,我不放心。你既不回來用晚飯,要是姑姑留飯,我就在那邊用了。”
到底是參加她的婚禮回來的,無垢的身體不適讓她有些掛懷。
她看着陶驤。
陶驤點了下頭,說了句替我問候姑母。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禮服,漿的ying侹的白色襯衫領子緊貼着他的頸子,領結打的端正……靜漪看着。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就能把領結打的如此端正的男人。
馬行健將大衣舉起來,陶驤穿上,轉身出了門。
靜漪站在門邊,看着他走遠了,說:“咱們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