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狠狠地將手串向靜漪身上擲去,毫不猶豫地罵道:“糊塗東西!這豈是你一個女孩兒家該有的主意?就是我也沒有置喙的餘地。你沒有聽到老爺發狠的話麼?你這是非要走到不可轉圜的地步麼?”
靜漪抿着脣,俯身再拜。
她當然聽到。父親等於是將她逐出程家。
“你娘是程家的二太太,她的骨灰要入祖墳、牌位是要進祠堂的,哪有跟着你這個出嫁女到外姓人家裡去的道理?你這是要造反?還是你另有主意?”杜氏目光如電,望着靜漪,想要照進她心底去。
“母親……”靜漪擡頭,心鈍鈍的疼着。
“漪兒,你可不只是你孃的女兒。你是程家的女兒,是你父親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杜氏說。她不看靜漪。此時她頭疼欲裂。宛帔過世令她悲痛,連日來她也是強撐着不要露出疲態,說:“我的話,你好好琢磨下。雖說程家養女兒,不是有朝一日用得到;可是程家若是用得到那個女兒,也該是她的榮耀,不是恥辱。當ri你也不是不明白,履行婚約勢在必然,不然以你的性子,如何肯呢?彼一時,此一時,情勢不同,道理一樣。到如今不管這裡面有什麼,你都要嚥下去。”
靜漪聽着,止不住渾身顫抖。
曾經心心念唸的*、最親愛的母親、紛亂複雜的過往、惦記牽掛的親人……統統在這一刻來到她面前。在那個絕望紛擾的時刻,她背上的包袱,也給過她繼續活下去的支撐。的確是她自己選的。選的時候也知道,是再也不能輕言放下……牙都要咬碎了。
杜氏輕聲說:“程家是你孃的容身之所。你要帶走她,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與程家決裂,也不會容許你這樣做。”
靜漪望着嫡母。
昏黃的燈影中,嫡母慈祥的樣貌漸漸開始模糊。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或已經離她遠去……她哽咽,搖頭。
杜氏說:“母親知道,你不是不懂……你既是要走,就走吧。”
靜漪膝行,將杜氏仍在地上的手串撿起來,交到她手上去。
杜氏胖胖的手,握了手串,也握了靜漪的手,拍了拍,說:“漪兒,你娘不在了,還有我。”
靜漪低頭。
額頭觸到嫡母溫暖的手上。
碧玉手串的溫度和嫡母手上的溫度一樣……她彷彿握的是母親宛帔的手。從前她這樣撒嬌,母親戳戳她的額角,鐲子滑下來,在眼前晃,那是多麼暖的時光……她哽住。
杜氏摸着她的頭,說:“早些回去也好。在這裡,我們倒彼此傷心。等緩一緩,你也想通了,也都靜了心,我叫人接你回來住些日子的……”
她一貫溫和的聲音,說到這兒也失去了常態。
靜漪低着頭,一滴兩滴的熱乎乎的淚落在她髮際。
她已不敢擡頭,生怕觸到了什麼,自己也就潰不成軍……
“母親,還有一事……從前跟隨我孃的人,還請母親看在與我孃的情分上,善待她們。”靜漪輕聲說。
杜氏看了她,點頭道:“程家沒有苛待下人的規矩,更不是養不起這幾個閒人。況且,杏廬的人,老爺日後自有安排。這個你不必擔心。你……去吧。”
“請母親多保重。”靜漪站起來。
在出門的一剎,她回頭看了眼杜氏。
杜氏揮了揮手。
她硬着心腸出了門。
“站住。”
她聽見一聲輕斥,是之鸞。
一回身,果然是之鸞仍在廊下。想必她在裡面多久,之鸞就等了她多久。
同樣等在外面的之忓過來,靜漪已看出之鸞來意不善,就在她擋開之忓,被之鸞照着臉上來了一巴掌。
“七小姐自重。”之忓手快,沒等之鸞第二個巴掌扇過來,他果斷將靜漪推開。
之鸞恨恨地瞪着他,轉而對靜漪道:“說你狐媚子霸道都輕了……怎麼還仗着自個兒嫁進什麼陶家去,連孃家都一體地輕賤了?傷父親的心,傷母親的心。你也不想想,沒了你娘,在程家你算什麼東西?沒了程家給你撐腰,在陶家你可挪得動一步?不稀罕這個家,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靜漪擦了下下巴。
手背上又沾了鮮血。
她冷漠地看了看之鸞,說:“七姐罵了解恨,就罵吧。反正這也是最後一次。”
之鸞盯着她,冷笑道:“你還咒上我了?”
“七姐保重。”靜漪說完,疾步離開。
“小姐!”之忓追上來。
靜漪擡手一揮。
之忓腳下一滯。
靜漪做出的這個手勢,他是再熟悉不過的……深重夜色中的程家大宅裡,寬闊的石板路被電燈照着,在這最明亮的路上,十小姐程靜漪衣袂被寒氣壓着,她的身影,漸漸遠去……他還是跟上去,只是遠遠的,彷彿隔着山、隔着水,看一隻受了傷卻仍然倔強地閃動着翅膀飛翔的蝴蝶。
他終於也停下了腳步,當他看到十小姐的夫婿等在那裡。
他恰好站在了樹影下,儘管並不算隱蔽,也沒有想要隱蔽,也恰好能看到陶驤在看到向十小姐走去時的表情……
陶驤把手套摘了,一手探到靜漪的面頰上。
靜漪已經疼到麻木的臉,完全感受不到他的輕觸。
陶驤看到她鼻子還在流着血,讓她仰了頭,拿起手帕便按上去……她明明是想推開他的,最終卻只扶着他的手腕,僵直地站了。
他一聲不出,手腕間的力量卻充滿了怒氣似的。
她就這樣站着,滿眼是天幕上綴着的細細碎碎的星,鼻端充溢着濃之又濃的血腥味,喉嚨裡那些想要吐出來的細細碎碎的字,更是連不成句。
“陶驤……”她按着手帕,把他的名字叫的含糊不清。
他突然靠近了她,單手扶了她的頸子,讓她貼近他,低聲說:“陶太太,當着人,最好還是別連名帶姓的稱呼你的先生。
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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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帔頭七過後,靜漪隨陶驤離開北平。
程家來送他們的,是程之慎。
之慎看着靜漪臉上的傷,說:“那日我是急了,不該動手打你的。”
靜漪轉過身去。
陶驤原本跟她站在一處,之慎一來,他很有自覺性地走到一邊去了,甚至連看也不看他們。
“九哥,”靜漪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開口說話。“九哥從來都是護着我的……我有委屈,九哥又何嘗沒有委屈呢?”
她聲音太輕,之慎聽了卻又覺得太重。
“像那晚,我倒不怪九哥。若是九哥能一巴掌打死我,我還得謝謝你,從此我也是一了百了……九哥聽我說完吧。七姐厭煩我,但有一句話她總沒說錯。在程家,沒了我娘,我什麼都不是;沒了程家,我在陶家,也什麼都不行。”她停了停,轉臉望着呆了臉的之慎,“九哥,往後做事千萬穩健些。若再出差錯,可沒有妹妹可以嫁了……”
“小十!”之慎叫住她。
“九哥,保重。”靜漪向陶驤走去。
“你等等。”之慎叫住靜漪。
靜漪還是停了腳步,“當時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嫁人。讓我重新回去選擇一次,我還是會那麼選。其實我也是無路可走……所謂不得已,也不過是藉口。可這不是說,你們把我當個物件兒就是對的。我不是物件兒,我是人。”
之慎嘆了口氣。
靜漪也不回頭。之慎的嘆息在嘈雜的環境裡,清晰可辨。
“小十,有些事,不該我來說。你怨我也好,怨三哥也好,怨父親也好,我沒什麼可替自己、替他們辯解的。但是有一樣,我一定要告訴你。父親差點沒有能夠趕上同帔姨見最後一面,是因爲他趕着去了天津。帔姨病危,父親一週內三赴天津,都是爲了能夠見到馮老先生,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之慎說。
靜漪邁步便走。
她走的很快。
陶驤看到她向他走來,轉了下身。陶驤扶了靜漪一下,讓她上車。他對之慎點頭致意。
之慎向他走過來。
離開車時間還早,兩人站在月臺上,靜默了半晌,之慎將手中的一個織錦盒交給陶驤,說:“這個交給靜漪。她明白這是什麼。”
陶驤將織錦盒接了。
“上車吧。到蘭州之後,記得報平安。”之慎說。
“好。”陶驤沒有說別的,儘管看得出來,之慎目光中諸多擔憂。他只是伸出手來,和之慎握在一處。
“拜託你了。”之慎又說。他望着陶驤,補充道:“照顧好小十。你要讓她受委屈,我這個做哥哥的,可不答應。”
陶驤戴上手套。
之慎後退了兩步,看着陶驤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