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怔了下,只見陶因潤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見底。她心沉了沉,靜默不語。
恰在此時這一出《貴妃醉酒》落了幕,戲樓裡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時間掌聲如潮水般涌來,已經聽不清其它。程老闆退場又在掌聲的催促下重新登場。他穿着貴妃裝對了樓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連連施禮,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賞——靜漪看向被衆人簇擁之中宛若太后至尊的老祖母,此時更見她的派頭。
陶因潤見靜漪不着痕跡地避開自己的詢問,也不甚追究,只是多看了她一兩眼。靜漪存了這點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極通透的人,既擔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擔心自己刻意表現的從容反而更讓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時候已經不早,陶因澤坐的久了嫌累,她頂愛的戲也不能讓她再多做一會兒了,硬是要先回去歇着,陶因潤也就只好陪了她一同走。靜漪送了她們下去,看她們乘着轎子搖搖擺擺地回蘿蕤堂去了……她正要鬆一口氣,珂兒從樓上下來,喊她七少奶奶,說夫人要她快些上來,有客人要告辭了。
靜漪忙答應着,就要上樓去,聽到一陣笑聲,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聲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帶着陶驤送客出來,是在本地極有聲望的蒲業興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靜漪與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着從樓上下來,她便打過招呼,往後退了兩步。
蒲老夫婦站到一處,倒特地望了靜漪,着實同陶盛川夫婦誇獎了靜漪一番。
靜漪從新疆回來,便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面,今晚在家裡見過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來不過是極其自然的一個選擇和行動,有着多麼驚世駭俗的影響力。可不止是當時上了報那麼簡單……她只聽他們議論,微笑不語。倒是看到陶驤笑微微地站在父親身後,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驤轉開臉,清了清喉嚨。
“靜漪這是不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門,返回時笑道。他滿面紅光,看看七子陶驤,心情不錯。
靜漪不言聲,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說:“的確是。”
“父親,費特使要告辭了呢。”陶驤提醒父親。
陶盛川擡頭一望,費玉明及隨從已經出來了。他站下,便聽到費玉明遠遠的就說:“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勝感激,費某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請代費某向老夫人問安。改日再登門拜訪。”
他一一問候,禮節周到。
靜漪站在後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顧到自己。不禁暗歎此人的確是一流政客,遠非舌燦蓮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費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經瞭解他的爲人,笑着同他交談幾句,告別之後,着陶驤送他出門。
靜漪看了眼陶驤。
兩人不過距離數步,陶驤脣角輕輕一動,她都看在眼裡。於是陶驤擡腳,她便輕聲對陶夫人說了句“母親,我陪牧之送送費先生”,幾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驤的手臂。
陶驤看了她,也沒拒絕她一同出來。只是一路往外走,兩人少不得聽費玉明囉嗦些。陶驤耐着性子聽,靜漪看出來,手使勁兒捏着他的胳膊。
好容易來到費玉明專車前,陶驤請費玉明上車。
“明晚爲陶司令凱旋特地設宴慶功,還請陶太太務必賞光,一同前來。”費玉明臨上車,不忘特地同靜漪說道。
靜漪微笑點頭。
“陶司令,再會。”費玉明上車離去。
陶驤不等車開走,便欲轉身,靜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車子緩緩駛離。
靜漪一轉身,便看陶驤看着她,目光中顯然有些不滿。
靜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輕聲說:“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再不耐煩也要耐煩些,這是在咱們家裡呢……你這是怎麼了?平常不見你這樣沉不住氣。”
她說着,看了他,等着他回答。
陶驤卻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解釋緣由。
陸續又有客人結伴離開,靜漪便同陶驤在這裡送了他們再回去。這頗花了點時間。靜漪發覺今晚客人們都頗願意同她說幾句話,可是一貫風度很好的陶驤,今晚卻異樣的總有些不耐煩……可之前他明明好好兒的呢。她這麼想着,可也始終挽着陶驤的手臂,往回走更是挽的緊。
陶驤半晌都沒有出聲了,靜漪看了他,面色有些冷。她摸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麼,只好也不言語了。兩人回了戲樓,發現客人已經走了七七八八,留下來的都是至親好友,連陶老夫人都從樓上挪下來,顯然是等着戲曲研習社來演出那《天女散花》。一向不怎麼喜歡這些的陶盛川也陪在老母親身邊,一副高興的樣子,這就讓陶老夫人更加的喜笑顏開。
他們倆剛站下,靜漪放開陶驤。
戲臺一側,琴師們已經落座——操胡琴的正在調着琴絃,是胡少波。靜漪自己都聽到咬牙的聲響,她還是得花點兒力氣才能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的……陶老夫人回頭招呼他們,她忙微笑迴應。
同時回頭的陶駿,也對着他們微笑,示意他們過去坐。
靜漪望着他,已經擡起的腳又猶豫了。
陶驤看看她,拉了她的手,說:“過去坐。”
靜漪只得跟着過去坐下。
隔了陶驤,她聽着陶駿在同老祖母說話。談的是符黎貞如何準備這齣戲……她盯着戲臺上,一絲不錯地盯了“出將”,耳邊是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絲竹聲,琴師還在找着調門。
陶驤看她的手緊握了起來,死攥着彷彿跟誰有了仇似的,不禁傾身靠近她些,說:“明晚的宴席,你就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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