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她不爭,卻什麼都得到;別人爭的頭破血流的,她棄若敝屣……格外令人嫉恨。”之鸞說。她聲音更低了些。“這些年我看到的都是我娘上躥下跳、費盡心力。到頭來她落的什麼?幾十年心血,不如帔姨一個眼神、一句話……哪怕是翠姨那樣,年輕貌美、手腕高超,父親要她在身邊,無非就是因爲這些。”
“七姐,這跟我娘有什麼關係?你恨也該恨父親。”靜漪聲音極輕。
之鸞轉臉盯着靜漪平和的面孔。與帔姨極其相似的這張臉上,有帔姨的美麗,有帔姨的修養,卻當真比帔姨冷酷無情的多。無論如何,二太太馮宛帔那是何等優雅柔婉的女子。她再不喜歡帔姨,卻也不得不承認,那樣的淑女,她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遇到……她真想再抽靜漪一記耳光。
這個妹妹,她怎麼打都不能解恨。
“至於我,又同你爭過什麼?你要的,從來不是我需要的。”靜漪轉身,看到芮乃奎果然端了酒來。他走的竟特別慢,看上去似乎是怕手中的酒漾出來……在姐妹倆的注視下,他靦腆微笑。
靜漪低聲道:“得遇良人,自當珍惜。”
“這話你倒也會說。只是仔細你也有瞎了眼的時候。”之鸞語氣冷冷的。靜漪倒也分辨不太出,她是否有些幸災樂禍。“戴孟元不是良人,陶驤就更不是。你且別得意。得意太過,有你好看的那一日。”
靜漪倒笑出來。
之鸞見她笑了,也不管她到底笑什麼,轉過身來,望着她,道:“我勸你把心思還是收一收。與其故意同我作對,不如看緊了陶驤些。不然都不用等以後,眼下就有你難堪的。”
她說着轉身對芮乃奎綻出笑容來,從他手中拿了杯香檳給靜漪,自己挽了芮乃奎的手臂,道:“怎麼辦,密斯特芮,我想跳舞了呢?”
芮乃奎溫和,看看靜漪。
靜漪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芮乃奎道歉,帶着之鸞離開。之鸞離去時對靜漪微笑,說:“剛剛看着你和妹婿舞在一處,當真是令人驚豔。看着你們跳舞,賞心悅目。不似我們,簡直當體育運動。休息一會兒,再進來跳舞吧?”
靜漪笑着點頭,並不回話。
之鸞同芮乃奎走了,她獨立良久。把這杯香檳喝了,正準備回去,就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面目一時是看不清楚的,卻也不用非看清楚,也知道那是金潤祺。
金潤祺遠遠望着她,微笑道:“七少奶奶,怎麼悄悄的自個兒在這兒喝酒呢?”她走過來。身上的玫瑰紅色絲巾幾乎垂到地上,邊走,便往手臂上挽着,“瞧我這個囉嗦勁兒……外面有點涼呢。”
靜漪望着她。
金潤祺這雪白的緞子旗袍穿在她身上,緊緊地包裹着她苗條的身子,柔媚也柔媚到了極處……她第一次見到這位金潤祺小姐,她就是一身雪白,白的耀目。
往事重現一般,在她眼前。
此時她叫着她七少奶奶,聽起來格外的刺耳。
“我倒覺得還好。”她說。沒覺得冷,反而有些熱。
靜漪本想離開,金潤祺顯然是特爲地來找她的,她也索性就爲她耽擱一會兒。
金潤祺見靜漪手中拿着一隻水晶高腳杯,已是空空如也。穿着黑衣的靜漪,身上的裝飾甚少,比起從前她見着的那位珠光寶氣、富貴逼人的少女大有不同。式樣簡單的黑色衣裙,覆着的一層華貴的*下,淡淡的絲綢光澤半點都不搶眼,卻也被她穿的極好看……她細白的手指被水晶杯上的精光耀着,幾乎看的到纖細的指骨,玉一般的,有點涼,如這雨絲般……她看着靜漪將水晶杯放在一旁,擡手觸了下探進露臺來的樹枝。
是枇杷樹。累累的果實將枝椏壓彎了。還未熟透的果實,橙黃中略帶青色。
水滴順着果實滴落。
“在京都,一般人家中是不喜種枇杷的。”金潤祺輕聲說。
“是麼。”靜漪曼聲應着。
怎麼不喜歡呢,這橙黃與翠綠,即便是在雨夜裡,也是如此的美。且果實累累,總讓人看了心裡有種喜悅的。
“據說在下雨的晚上,枇杷樹下會聽到人的悲聲。”金潤祺聲音低沉,伴着雨聲,靜漪幾乎聽不清。
要琢磨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點頭道:“那是有些不吉。”
“不過那是東瀛的傳說。也只是傳說而已。牧之便不信。”金潤祺微笑着說。
靜漪沒有看她。
就算是隻聽聲音,她也知道金潤祺提到陶驤,必是從心裡到面上,都有着滿滿的喜色。這大約是一種難以掩飾、根本不想掩飾的愛慕……她手指觸到枇杷果子,雨滴噗嚕嚕往下落。順着手腕和洋裝的縫隙滑進去,涼涼的。她輕輕地攏了下衣袖,那金鑲玉鐲子又滑出來。
“聽說牧之幾日前一時興起,帶了女人飛行。”金潤祺走的近些,也仰了頭看枇杷果。“對有些飛行員來說,帶女人上天,這可是大忌……不過牧之從不管這些的。他飛行技巧可好的很。在空中的話,什麼都難不到他……是吧?”
靜漪看着金潤祺,問:“密斯金到底想說什麼呢?”
“飛行員常做瘋狂的事,有時是因爲他們知道自己的危險。及時行樂,是尋常事。中川君說,所以他們更浪漫。我倒覺得未必如此。不是每個人都浪漫。也不是每個人都用這種方式追女人的。”金潤祺微笑着回頭看靜漪。靜漪黑黑的眸子,和她身上的*長裙一樣,看不出波瀾。只是眸光依舊璀璨,也正像她頸間的金色珍珠。程靜漪整個人像是一尊墨玉雕成的觀音像,淡淡的光澤下沉默地美麗着……“七少奶奶,同牧之成婚也有大半年了,總該瞭解些他的爲人了吧?”
靜漪微笑道:“密斯金這麼問,當然不是真的關心我。”
“不,我關心你。也有點好奇。”金潤祺也微笑。
靜漪看着她。金潤祺笑的很自信,因爲她並沒有說謊。
她無聲地笑着,整理了一下衣裙,從容地說:“密斯金,好奇什麼呢?”
“他這次帶上天的是你?”金潤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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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漪看她神色中,倒也平靜。顯然是很確定。也不像黃珍妮,多是試探,對答案也相當釋懷……她真沒有想到有一日要同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交道。還都是因爲身爲丈夫的那個男人的緣故。但是她不打算退避。
“我在這裡,他怎麼會帶別人去?”靜漪反問她。
“也是。太太在這裡,若帶別人去,這不是打太太的臉麼?”金潤祺聲音響脆。她笑了笑,“我曾經以爲,以你的性子,不會嫁給他。就算嫁給了他,也不會真心對他好、真心同他相守一生的。”
靜漪輕聲說:“也許你說的沒錯。他需要的是我這個人,需要的是我這個姓,需要的是我在他身邊,是他太太……他也不需要他太太真心對他好——你想說的是這個,對嗎?”
金潤祺眯了下眼。
靜漪看着這個熟悉的表情,說:“你想的都對。但是密斯金,身爲陶驤的太太,應該怎麼做,上次你已經告訴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到目前爲止,做他的太太,我還算合格。以後也打算繼續做下去。”
“聽上去,你彷彿很滿意眼下的生活。”金潤祺說。
“我沒有道理不滿意。”靜漪接道。
“即便他娶你,是因爲另一個女人?”金潤祺問。
“至少我還像另一個女人。”靜漪說。
金潤祺又眯了下眼。
“密斯金不會以爲我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吧?密斯金也不會把事情真想的如此簡單。您不像是這樣的人。”靜漪聲音雖輕,一句也不含糊,“不管我像不像另一個女人,同他定下婚約十數載的,是我。除非我和他都毀約,否則這婚事就是板上釘釘,無人可以動搖。既是他的太太了,也像密斯金說過的,我該事事以他爲先、爲他着想……他有所愛、有所好,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即便是將來仍然有,本都是尋常事。我不會連這點都容不得。密斯金有空和我在這磨牙,倒不如把這些手段用在別處——有朝一日密斯金進得了陶家門、向我磕頭敬茶的那一日,我們再聊聊,究竟是誰瞭解陶驤更多。不然密斯金一再這樣,我反倒要問問密斯金,本該對着他使勁兒的事,怎麼非得劍走偏鋒?”
她說着,始終面帶微笑。
金潤祺看着她,也微笑。
此時若身旁有人,必定會以爲這兩個美人,正聊的投機。
靜漪看那金潤祺的笑容,真若梔子花般,粉白,似乎看一眼,那沁骨的馨香就更濃郁了些……她忽然覺得有些噁心,身上也不知哪裡,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