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奉孝將軍的華北戰區節節敗退,眼看已經受不住。陶司令在近期就會面臨一場惡戰。不知道陶司令預備如何應對,但我想他值得我們把信心放在他身上。可這裡的人,有人謀取退路,有人及時行樂,還有人想借機發一筆國難財的……”梅季康說着話,眼裡的笑意幾乎蕩然無存。
靜漪看了梅季康,點頭。
梅季康許是覺得自己情緒忽然外露,轉而笑道:“今天是舞會,我們只管聊些高興的事。”
“好。”靜漪啜一口香檳。
她雖想低調,怎奈也難以避開那些試探研究的目光。多半跟陶驤有關,也未必不是因爲她姓程。人家旁的不知,總知道陶驤和程家的關係……她咬牙忍耐。來這個舞會,就料到這個局面。還好梅季康打定主意要讓她高興,不僅陪在她身邊,也不時應邀將她介紹給相熟的朋友。他們看上去,儼然老友。
隨着程之慎夫婦的到來,卻有越來越多的目光投到她身上。
靜漪暗歎。這裡的一切變的她都應接不暇了。尤其看到杜文達與程之慎握手寒暄、之慎和陶驤遙遙對視點頭微笑……簡直恍如隔世。待之慎慧安來到她面前,這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了。
慧安見到靜漪沒有說些場面話。她只是過來,靜靜地擁抱了她一會兒。
之慎在一旁看着,未免有些動容。
靜漪望了慧安。
慧安還是溫柔而嫺靜的。比起從前來越發的珠圓玉潤。靜漪看着她站在之慎身旁,握了她的手道:“能再見到你真好。”
慧安說:“我得好好和你算一算賬。”
“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銀行家的太太麼?”靜漪微笑。
慧安溫柔地笑着,說:“下週三晚,之慎沒有應酬,我們在家裡等你。沒有外人,只有之慎和我,還有孩子們。”
靜漪在衆目睽睽之下,已覺不便斷然拒絕,問:“孩子們都好麼?你們有沒有跟他們說十姑的壞話?”
慧安看了之慎一眼,說:“我沒說過,他倒經常說。”
之慎愉快地笑起來。他本想和靜漪在一處多呆一會兒,怎奈來找他說話的人太多。他只好將慧安留下來,獨個去同人周?旋……靜漪與慧安站在一處,兩人都望着如魚得水的程之慎。
靜漪問:“九哥真不一樣了。”
慧安好久沒有出聲。
杜家舞會規模不小,也因爲杜文達在滬上的人脈,讓人目光輕易便能捕捉到一個光彩奪目的人物。程之慎就算是在這樣的地方,也讓人完全不能忽視。
“他一直都是那個之慎。”慧安低聲說。
靜漪看看她,不做聲。
程之慎的名頭,到如今豈止是金融鉅子而已……她碰了碰慧安的杯子,道:“辛苦你了。”
“能見到你,纔不枉我辛苦來這一遭。我極少陪他出席這種場合。”慧安微笑道。
“你還是該多陪他出來走走。不爲了別的,哪怕只是跳跳舞呢。對身體有益,何樂不爲?”靜漪避重就輕。
慧安想說什麼,看到靜漪身旁的梅季康,笑而不語。梅季康見狀,低聲對靜漪說抱歉要離開一下、馬上回來。靜漪點頭,目送他走……轉回來便看到慧安含着笑。
“梅三先生人蠻不錯的。”慧安輕聲說。
靜漪點頭。
“你回來,可曾與陶司令見面?”慧安問。
靜漪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慧安看她神情,心裡明瞭,便說:“你們是該見面好好談一談的。
她們兩位特意站在了僻靜處,此時無人打擾,位置又極佳,舞廳內各個角落都看得到,自然也看得到從進來後,身旁始終沒有空閒位置的陶驤。他也始終神情自在、談笑風生。
他似乎真沒有帶女伴來,而那位蘇美珍小姐也還沒出現……
靜漪慢慢地啜着香檳。
慧安看她,低聲問道:“靜漪,你真的打算把遂心從他身邊帶走?”
靜漪一杯香檳喝到了底。
她看到陶驤低頭看着誰,臉上有一絲笑容……他有時候會有這樣的微笑,在非常舒心的時候……她默默地轉了下身,同時將視線移開,說:“我已經欠了遂心很多了。”
“你認女兒,是一定要認的。也早該認她了。可是認她並不是非要讓她離開她父親。”慧安溫暖的手擱在靜漪手臂上。
靜漪的禮服袖子裹到手肘處,小臂裸着,有點涼意。慧安的手搭過來,她看看慧安。慧安以眼神示意她。她轉臉向那個方向看去——陶驤懷裡多了個小女孩兒,穿着雪白的公主裙的小女孩兒,正是遂心。
她心猛抽了一下。
父女倆都是背對着她,遂心攬着父親的頸子,在專心地聽他同人講話……她聽到慧安說:“遂心必然不願意離開牧之的。”
靜漪雙眼直勾勾地望着他們。
慧安說:“我也沒有旁的意思。這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況且現在你將慈濟經營的不錯,一時之間也不會回美國。不如就多留下來住一陣子吧……多些時間和他們父女相處也好。到時遂心自己願意跟你走都未可知。再說時局雖不好,可也並沒有糟糕到不可收拾。我們都還在這裡。”
靜漪點頭道:“醫院剛剛度過難關,我不能丟下不管。局勢繼續惡化,好歹慈濟還是教會創辦,又在租界,或許能借此優勢,多收容救治些病患傷員。但我一想到生靈塗炭,本人卻無能爲力,實在難過難過。”
慧安拉着靜漪的手,搖頭道:“靜漪,你和陶司令還真是……”
她話未說完,此時主持人提醒大家保持安靜片刻,請今晚舞會的主人杜文達先生致辭。
靜漪見杜文達舉手對各位來賓致意,上臺去,先簡單地同大家說了幾句話。隨即稍稍側了下身,一伸手,目光投向面前一點,微笑着說:“而且,今晚很榮幸第四戰區司令長官陶驤將軍也出席舍下的小小晚會,令舍下蓬蓽生輝。身爲他的老友,我爲他在戰場上的英勇而深感驕傲;身爲國民,我也爲這個國家還有這樣的軍人而深感自豪。”
他頓了頓。衆多的目光轉向陶驤。他站在那裡,微笑了下,讓懷裡的女兒替他向衆人致意。就只見可愛的遂心兩手同時搖擺着。父女倆在一處,簡直美好的如一幅畫般。
杜文達笑着說:“多謝陶小姐,多謝陶司令,多謝爲國家戰鬥在炮火中的將士。也希望在場的各位,和在下有同樣的心情,願意並且身體力行,在國家危難關頭,盡點綿薄之力。感謝各位的到來,祝你們有個美好的夜晚。”
杜文達拿起酒杯來。
靜漪也舉了杯子,只是沒有喝。
她的目光始終跟着陶驤身旁的遂心。遂心乖巧地拉着陶驤的手。她個子還很矮,陶驤不得不將就她一些……忽然她轉頭,笑米米地看着身後,原來是逄敦煌出現了。她立即鬆開陶驤的手,張了手臂,逄敦煌便把她抱起來,舉到肩上。
看起來跟逄敦煌在一起,遂心格外的高興。
靜漪也看到陶驤瞪了逄敦煌一眼,分明是有些嫉妒。逄敦煌笑着把遂心放下來,可還是牽着遂心的小手。不知他和遂心在說些什麼,遂心高興地晃着他的手……陶驤摸摸遂心的小腦袋,笑容溫煦。
舞會正式開始,杜文達和九太太下來領開場舞。之慎回來同慧安一道,梅季康站在靜漪身旁,請她跳這第一支舞。
很普通的舞步,靜漪雖久不舞蹈,還是跟得上樂曲的節奏的,反而梅季康舞姿僵硬。她有些驚訝。梅季康立即覺察,笑道:“凱瑟琳你不要笑我纔好。我好像回到中學時代,像第一次請女同學跳舞那麼慌張。”
靜漪微笑。梅季康坦白起來是這麼的有趣。
“密斯特梅……”她微微擡起下巴,看着梅季康,預備斟詞酌句。
梅季康微笑道:“讓我們跳完這支舞。現在,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起碼讓我有一支舞的美好時光可以回味。”
他目光中有毫不掩飾的傾慕之意。
靜漪見他如此說,便輕聲道:“只是今晚。”
只是今晚,她當給自己放一個假。往後的日子有多艱難,往後的日子有多繁忙,都是可以想見的,那麼至少她該在可以輕鬆的時候,輕鬆一下……
靜漪總是想要剋制自己去看遂心的願望,怎麼也剋制不住。遂心被逄敦煌和陶驤帶在身邊,像個被*愛的不得了的小公主……她看到遂心笑的如同花朵兒似的面龐。
她想過去卻不能,想喝酒卻得忍住。因爲她看到之慎和慧安過去了,也看到逄敦煌把她指給遂心看。
遂心朝她這邊看過來了……不時經過的舞者遮擋着她們的視線,遂心歪了頭,對她招手。
遂心笑的很甜蜜。
靜漪看的眼中充淚,急忙轉了下臉。也顧不得遂心看到是不是會覺得她沒禮貌了……她有些慌亂地從手拿包裡取出手帕來。
“凱瑟琳阿姨。”遂心嫩嫩的聲音在叫她。樂曲中她不得不大聲些。
靜漪僵了下,才轉過身來,看到扯着遂心小手的逄敦煌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遂心亮閃閃的星星樣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她一聲凱瑟琳阿姨。靜漪望着遂心,緩緩地蹲下去。
她長長的禮服裙裾,全都堆在了地上。
她握了遂心的手臂,問:“完全好了麼?”
“早就好了。”遂心笑。
蘋果般的臉,這一笑簡直要在手中滾動起來了似的。
靜漪發癡似的看遂心,卻把遂心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她轉臉看看逄敦煌,“逄叔叔?”
逄敦煌咳了一聲,笑微微地說:“遂心,你答應了你爸爸要跟他跳下一支舞的?還不去嘛?”
遂心看看靜漪,哦了一聲,說:“我知道了,逄叔叔你想跟凱瑟琳阿姨跳舞吧?”
“小鬼。”逄敦煌摸摸遂心的頭髮。
“就知道。拿我當藉口來認識凱瑟琳阿姨。”遂心甩甩頭,皺着小眉頭,說:“凱瑟琳阿姨,我逄叔叔女朋友太多了,你不要跟他跳舞。要不然那些在後面排隊的,會對你瞪眼睛……好凶的哦……”
“小鬼!”逄敦煌做出氣的牙癢的樣子。
遂心對靜漪眨眼,道:“我同你開玩笑的,凱瑟琳阿姨。逄叔叔是我的,你不要欺負他。我先去跟爸爸跳舞了……逄叔叔你等我哦,下一支舞我同你跳。”
“囡囡……”靜漪見她要走,忙抓住她手臂。
遂心意外,問:“你怎麼也叫我囡囡?我家裡人才叫我囡囡的。哦,你是聽薇姨這麼叫我是麼?”
靜漪沉默片刻,說:“你的蝴蝶結……鬆了……”
遂心站着,靜漪給她把頭髮上那隻白色的蝴蝶結重新系好。蝴蝶結下綴着一串珍珠,在遂心柔軟的頭髮上臥着。靜漪把珠子挪開,說:“去吧。”
遂心看看她,過來攀着她的脖子,小臉蛋兒蹭着她的腮,說:“謝謝你。”
她說完便跑了。
“慢些!”靜漪喊她。
雪絨花般靈巧的小女孩兒,在衣香鬢影、飄飄裙袂中穿過去,彷彿翩翩蛺蝶飛過花叢……靜漪起身,看到她跑到陶驤身邊,仰着臉跟他說着什麼。陶驤微笑。他沒有看過來,但是靜漪卻覺得他的目光的確是投向了這邊的……他伸手拉着遂心的小手,跟着遂心的腳步,跳起舞來……父女倆只在舞池邊玩着跳舞的遊戲,卻比舞池中央熱舞的人更加引人注目些。
“要不要手帕?”逄敦煌問。
靜漪吸着氣,轉眼看他。
逄敦煌看她滿眼的淚光。大眼睛裡柔波宛轉,那淚光漸漸是消弭了,顯見她是將心裡那份難過已經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便問:“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靜漪便將手搭在他的手上,說:“別踩到我的腳。”
逄敦煌大笑。
靜漪被逄敦煌帶下舞池,看着逄敦煌得意的笑容,也覺得心情愉快好多……仍舊是一曲華爾茲,物不是,人已非,友情卻歷久彌堅,讓她覺得溫暖自在。
逄敦煌也微笑望着她。
這美麗,自信,永不服輸的女子……他低聲在她耳邊說:“偶爾我也會夢到你,你就是現在的樣子。打仗的日子太艱苦,今日不知明日事。想到或許有一日還能再和你跳一支舞,無論如何都不能死在前頭。”
他笑着說。看靜漪瞪他,就笑的更厲害。引來人注視,也不在乎。
他轉眼看向陶驤,說:“牧之和我,如今都稱得上是朝不保夕之人。靜漪,把握時機。你若真打定心思不要牧之了,我可就不同你客氣了……”
“難道你要向他求婚了?”靜漪眨眼。
逄敦煌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不,我要向你求婚了。”
靜漪一腳踩上他腳背。
逄敦煌笑了,靜漪臉上發熱。
“敦煌,這些年多謝你。我何其有幸。”她說。
不是不明白他在友誼之外的心思。但是他將這點心思,從來不隱藏卻也從來不逾矩。
逄敦煌輕聲說:“何其有幸,這句話我也要說。”
她忍不住輕輕擁抱他,靠在他肩頭,靜靜地跳完這剩下的舞……彷彿在時間的長河裡,一同前行了很久。她知道這個朋友還會陪着他走下去。
“多保重,敦煌。我希望白髮蒼蒼時,還能和你喝茶下棋。到時候,把你的英雄事蹟,都講給我聽……”她擡頭看着他,說。
逄敦煌笑着,說:“一言爲定。”
一曲舞畢,逄敦煌將她送回原處,對一旁的梅季康微笑,說聲有勞你照顧靜漪。
他離去,梅季康問靜漪:“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些累了。”
靜漪的確覺得累。
她靜靜地尋找着陶驤和遂心的身影,卻沒能找到……眼前的翩然起舞、歡聲笑語,彷彿隔山隔水,難以融入。她於是說:“我想出去透口氣。”
梅季康陪她一同出了舞廳,往杜家的花園裡走走。遇上侍應,梅季康替靜漪取了一杯汽水。靜漪拿在手裡,看看梅季康。他只是微笑。這個人好像什麼都知道,但是他並不多口。
“謝謝。”她一語多意。
“你要這般同我客氣,我不如這就走。杜家的舞會,我可是厚着臉皮來的。他們並不太歡迎我們姓梅的。可是你看,出身又不能選。梅家的事業我即便毫不沾邊,也難免要沾上些負累。好的壞的都有,既不能擺脫,不如坦然接受。”梅季康微笑着說。
靜漪聽了,發了會兒怔,才意識到他這是在寬慰她。
她喝了口汽水,說:“你也是在說我。”
“我是說我自己。就是我這樣人,也有很多無奈。何況你?很幸運程之忱和程之慎是你的兄長、程老先生是你的父親,但是也很不幸他們是你的兄長、你的父親。你必然從他們那裡獲益良多,也註定要付出與之相符的代價……我是開報館的,消息最靈敏。程之忱長官手握重權,有些他不想在報上看到的消息,還是可以不用見報的。不然怎會放過像你這麼好的素材。程長官的妹子,一則花邊新聞能讓洛陽紙貴。”梅季康笑着說。
“聽起來這是在抱怨新?聞封?鎖。”靜漪道。她想了想,“以前在南京,有個很有名的記者,專門寫名人花邊新聞的,筆名梅開……我對這人很是好奇。他雖然寫的很多,有些內容也過於離奇,很多人認爲是杜撰的,並不信以爲真,我卻覺得他頗有藉着寫些這樣的軼事來諷刺時事的意思。”
她說着看梅季康。
梅季康眨着眼,說:“哦,還有這樣的事情?那這個人很是聰明瞭。這個不讓寫,那個不讓寫,只好寫些春花秋月了事。”
靜漪一笑。
“你說我抱怨也可以。總之新聞自由度還可以更高,這是不爭的事實。”梅季康還是笑着,眼裡的神色卻是認真了。“你以爲我是繡花枕頭,只知道追女人和跳舞?”
靜漪笑,但是沒否認。
梅季康看着她,有一絲失神。
靜漪發覺,斂了笑容。梅季康立即嘆了口氣,道:“早知道,我不該那麼快暴露我的心思。可是,凱瑟琳你是單身的女性,而我是單身的男性,請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急着拒絕我……”
靜漪擡手給他看戒指。
梅季康咳了咳,說:“你忘了你身邊有間諜。這不過是你的擋箭牌。你或者早知道上海灘登徒子太多……又或許是你要這麼一樣東西,替你守護些什麼。”
“密斯特梅,我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這次回來,除了是恩師所託,要負責將慈濟繼續下去,就是要認回我的女兒,並且帶她回美國。你既然知道一些,也懂得我的困境。眼下我沒有心思談戀愛。”靜漪坦白地說。
梅季康卻不以爲然地道:“當然,誰同陶家爭個曲直,都不會不遇上一些困難。因爲這個錯過了戀愛的甜蜜,有點不划算。”
靜漪已經笑不出來了。
她眼前是陶驤託着遂心的手,帶着她跳舞的樣子……她不難理解陶驤的舉動。他就是要她也知道,遂心的心裡,他這個父親,纔是眼下最值得依賴和信任的人。
她恍惚間聽到咯咯的笑聲。
嘆了口氣,真的聽到小女孩兒的笑聲,都認爲是遂心了……她順着笑聲看去,卻果然是遂心。在草地上奔跑着的遂心,在長椅上坐着,看着她奔跑的人,是陶驤。他身旁立着兩個人,她認得其中一個是路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