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飄起了小雨,星星們全都藏進了雲層裡,燈火在雨滴中輕晃。
夜,忽然變的暗了起來。
一粒雨珠落在林凡的臉上,他輕輕抹去雨滴,從袖中拿出一粒淡綠色的小丸,兩指將小丸用力向空中一彈,一道綠色的光劃破漆黑的夜空。
姚景明看見夜空中的綠光,向云溪彼岸望去。林凡從樹影中走出,隔着奔流的云溪,兩人的目光相對。良久,林凡身後有星星點點的火把亮起,他轉身又隱入陰影中,隨着閃動的火把一起迴向桃花塢的方向。
“景明,剛纔那道綠光是什麼?”林嘉若才緩過神來,卻沒有發覺來了又已走遠的林凡。
“是林家的暗號。”姚景明不理會林嘉若迷惑的表情,牽着她的手說:“走吧,他們已經擔心了這麼久,我們應該快點回去報平安。”
“恩,姑婆一定急死了!”林嘉若想到姚婆婆爲她擔心而心急如焚的樣子,一陣揪心。
兩人快步走向桃花塢。
月波樓裡,姚婆婆確實心急如焚。林嘉若和姚景明都是她的心頭肉,倆人同時失蹤,而且不管怎麼找都毫無蹤影,她怎麼可能不焦急,不緊張?她幾乎忍不住要去後山求那個人,但就在她準備拋棄多年的堅持去向他求援時,夜空中亮起了綠色的光,那是林凡發出的信號,只有林家這邊的人才懂得那光在夜空中寫下的含義。
他們平安回來了。姚婆婆從懷中掏出一塊和林嘉若身上那件一模一樣的水晶,放在掌心中,凝視着。那水晶漸漸旋轉,泛出淡淡柔和的藍色光芒,光影中透出漸漸清晰的畫面,姚景明牽着林嘉若的手順着云溪邊正快速地向桃花塢走去。姚婆婆疲倦的臉龐上終於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她剛想收起水晶,卻不經意瞄見兩人交握的手上那一根鮮豔奪目的紅線。她的臉色煞時變的複雜。良久,她將水晶握在掌心中,輕輕閉上雙眼,表情看起來像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
林嘉若走進桃花塢第一個看見的人竟然是小真。
小真抱着阿呆坐在堂屋前高高的門檻兒上,圓圓的臉上掛着淚珠,卻已經靠着門邊睡着了。
“小真!小真!”林嘉若開心的上前抱住他,卻將手指上的紅線留給了姚景明一個人。
小真揉着睡意朦朧的眼睛,看見林嘉若的臉,哇一聲哭了起來,他這一哭倒把林嘉若和姚景明給哭蒙了。
“小真乖,爲什麼哭呢!好寶寶,不哭哦!”林嘉若一邊給他擦着眼淚一邊哄着他。
“姐姐和大明哥哥自己跑出去玩,不帶小真!大家都出去了,沒有人理小真!婆婆也不來,你們都不喜歡我了是不是?”小真嗚咽着說。
“怎麼會呢!我最喜歡小真了,大明哥哥也一樣對不對?”林嘉若跟姚景明使眼色。姚景明望着他們兩個暖暖一笑,上前將小真抱起,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下,牽起林嘉若的手,向內屋走去。
姚婆婆從月波樓趕到桃花塢時,林凡才從桃林中走出,跟在她身後默默進了院子。
“嘉若!景明!”
“姑婆!”“奶奶!”
姚婆婆將兩人緊緊摟在懷中,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雖然不知道兩個孩子經歷了什麼,但卻感覺的出他們度過了生死之劫。她悄悄將手掌覆在兩人的天靈蓋上,片刻,他們這兩日的經歷便已瞭然於胸。這經歷是如此奇特,讓她也訝然失色,但兩個孩子表現的如此勇敢又讓她倍感欣慰。當然,林嘉若和姚景明之間所產生的奇妙感情,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婆婆!婆婆!小真也要抱抱!”小真在一邊沒人理,着急了。
林凡走到他身邊將他抱在懷中,疼愛地說:“小真,對不起,哥哥這兩天都沒有好好照顧你,你餓着了沒?”
“哥哥!你去哪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小真嘴一撇,淚珠兒又掉了下來。
林凡摟着小真,眼睛卻望着那祖孫三人,眼神中有欣慰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夜深了。
衆人用了些茶飯後,林凡哄着小真去睡了,盧嬸帶着林嘉若去淋浴更衣,她現在確實最需要的是泡個舒服的熱水澡。
“景明,你跟我來!”姚婆婆叫住正要回房的姚景明。
“是!”姚景明覺得奶奶的臉色和剛纔不同,卻想不出原因。
姚婆婆帶着姚景明走出院子,來到桃林中。順中小徑,兩人一直走到倚星閣。
看不見星星的夜,特別暗。
姚婆婆倚着欄杆坐下,示意姚景明坐到她身邊。
“奶奶,夜深了,這兒不宜久坐,容易着涼。”姚景明擔心地看着姚婆婆單薄的身體。
姚婆婆將他拉在懷中,輕輕撫着他的頭說:“景明啊,你媽過世的早,你爸爸又...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可以說我們祖孫二人是相依爲命。”
“奶奶...”提起父母的事情,姚景明眼神爲之一黯。
“景明,奶奶說的話你聽是不聽?”姚婆婆忽然正色道。
“奶奶說的話,孫兒豈有不聽之理。”
姚婆婆略一點頭,起身走到倚星閣的中央,“好,景明你過來跪下!”
姚景明一愣,不知道姚婆婆是什麼意思,卻也只好走過去跪下。
“景明,我要你發誓,這輩子都把嘉若當親妹妹看待,絕不對她有非份之想!”
姚婆婆的話如同晴天霹靂,姚景明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巨響,眼前一片漆黑。
半晌,他擡起頭用痛苦的眼神望着姚婆婆問:“爲什麼?就爲了林家?”
姚婆婆的眼神中心疼與決絕交雜着,最後她說:“爲了雲隱。”
“如果我不能呢?”姚景明又手緊握成拳,指關節處已泛出青白之色,那繞在小指上的紅線,更加紅的奪目,鮮紅中卻透着一股淒涼。
姚婆婆從袖中掏出一把涼如秋水的玉刀,放在頸項上決然地說:“那便是你我祖孫情盡。與丈夫反目,又與兒子成仇,現在連唯一的孫子也要離我而去,我活着也毫無生趣,不如去黃泉與你母親作伴!”說完便將玉刀向頸間劃去,姚景明大驚失色忙伸手將玉刀從她手中奪下,饒是這樣,姚婆婆的頸間已經劃出一條淡淡的血痕來。
“奶奶!你別這樣!”姚景明摟着姚婆婆,眼中已有淚光,“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
姚景明跪在倚星閣的正中間,對着閣頂上一朵祥雲的圖案,那是雲隱教的圖騰,咬牙說着他的誓言:“我姚景明,今生今世都把林嘉若當親妹妹看待,絕不對她有非份之想,如有違此誓,便如此刀!”說完將玉刀砸的粉碎。
姚婆婆含淚點了點頭道:“孩子,不要怨奶奶心狠,奶奶也是身不由已。既然你已立下誓言,現在就親手去把嘉若腦子裡這兩天發生的一切都封印住,這樣,她就會忘了對你的情,也不會痛苦。”
玉刀的碎屑蹦落在姚景明的手中,他雙拳一緊,汩汩的鮮血從掌心中流出。
睡夢中的林嘉若還帶着甜甜的笑,她第一次嚐到愛的滋味,這滋味如此醉人,如此幸福。她的心像一個裝滿蜂蜜的糖罐,只要一想到他,這些甜美的蜜糖就會從罐裡溢出,流淌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姚景明望着林嘉若的睡臉,心頭像被無數把鋒利的匕首劃過,那尖銳刻骨的痛以及那流淌不盡的血,都在他身體裡肆虐。
“景明,不要忘了你的誓言。”姚婆婆提醒着他。
他顫抖着伸出右手,向林嘉若的額頭上撫去。左手小指上的紅線還在,兩的人情卻已斷。
林嘉若依舊睡的很沉,臉上甜甜的笑意卻消失不見。
姚景明將冰涼的手收回,他親手抹去了她對他的愛,而他卻還深深愛着她,這痛苦本不是十九歲的少年所能承受,他的心痛到幾近瘋狂,他想也把自己腦子裡有關她的一切都抹去,但是偏偏抹不掉,封印自己記憶的方法,他不知道。
姚景明在黑暗中跌跌跌撞撞地走回月波樓,望着他傷絕的背影,姚婆婆老淚縱橫,喃喃道:“對不起,景明!原諒奶奶吧!恨只恨你們沒有生在普通人家,你和嘉若本都不是屬於自己的。”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月波樓,在一天之中經歷了生死,又從大喜到大悲的姚景明失魂落魄地立在大青石上,只覺得黑濛濛的天地在眼前不斷旋轉。
月湖的水冰涼徹骨,他卻躍身而入。也許冰冷的水可以讓他清醒,然後,發現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個夢。浸在湖水裡,他纔敢盡情的流淚,因爲眼淚在水中是看不見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在他十九年的生命中真正因爲傷心而流淚的,只有兩次,這是第三次。
幽暗的湖底有一塊圓石,姚景明抱着圓石沉在水底很久。他甚至希望自己變成一尾魚,再也不用回到陸地上去。
可惜,他不是魚。
當他從湖底向湖面游去時,看見水面上有人影在輕晃,那身形和林嘉若是如此相似,姚景明心中一熱,衝出水面喊到:“嘉若!”
湖邊的人卻是愣了,“景明哥哥...”
抹去臉上的水珠,姚景明向青石上的人望去,失望的潮水淹沒了他的心。
丁小楠立在青石上望着臉色蒼白的姚景明,爲什麼他的神色如此黯然?
“這麼晚,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姚景明平息了心中所有的情緒,努力用最平靜的語氣說着。
“我...”丁小楠背在身後的雙手中緊握着一根紅線。在夜幕剛剛降臨,華燈初上時她就一個人偷偷溜去月老祠求了紅線,然後來到月波樓外,爲的就是要將紅線親手交給他。此刻,姚景明就在她面前,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低垂眼簾,剛想說話,卻瞥見他修長小指上繞着一縷殷紅的線。
丁小楠呆了,剎那間一股難以言明的痛涌上了她的心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此刻的姚景明哪有心思理會到她的柔腸百轉,只走到她身邊說了一句:“嘉若不在月波樓,你快回家吧。”便低頭向樓內走去,只剩下丁小楠在清冷的夜風中失措地握着紅線。
望着黝黑夜色中的月波樓,丁小楠站在月湖邊的大青石上默默流着淚。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姚景明的?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吧,當她還是小女孩,他還是小男孩時。哥哥和他一同去書院唸書,她像個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們一左一右牽着她的手走在兩邊長滿七葉香草的青石板路上,然後她仰着臉甜甜地對他說:“景明哥哥揹我!”
“小楠乖,哥哥揹你吧!”哥哥對她很溫柔,但她卻總是噘着小嘴說:“不,我就要景明哥哥背!”
那是很多年前的畫面了,自從七年前哥哥和他離開村子去外面唸書,她就再也沒有牽過他的手。甚至,他們之間變的異常疏遠了,小時候的親切不復存在。可是,越是長大,越是離的遠,她就越發現自己喜歡着,思念着他。當她下定決心要向他表白心意時,他的小指上卻已繞上別人的紅線。十七年的癡戀,全都變成了鏡花水月。
跨上湖面輕晃的小船,丁小楠麻木地搖着雙漿。夜風將熱淚吹的冰涼,這冰冷的淚順着面頰流過脖子,最後劃過刺痛的心口。
彼岸梅林中的陶然山莊此時卻是一片燈火通明,丁家的二女兒將在秋天出嫁,全家人都在爲這件喜事而忙碌準備着。今晚更是在山莊裡擺上酒宴向全村的人昭告喜事。
真的是喜事嗎?丁小楠在心裡苦笑,二姐甚至未曾見過將嫁的喬家二少爺。她們的命運何曾握在自己的手中!眼淚像絕堤的潮水般涌出,不僅僅因爲失戀的痛,還有對未來的恐懼。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她了?
這個七夕的夜晚,成就了多少人的夢,又打碎了多少人的心。
星星們看不見,它們只顧自己的歡樂,早已忘了層層雲朵下面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