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 水氣靄靄。
柔風徐徐,草長鶯飛。
琴韻如珠玉流水般從林嘉若指間流瀉而出,在一叢叢鮮花中蜿蜒流淌。仿若一股帶着銀輝的碧色水波從白色的牡丹花叢中靜靜向外泛開, 繞過淡粉色的若霞花, 浸沒了香氣襲人的夜來香, 緩緩將白玫瑰圍在了一片柳樹青綠色的夢境中。
所有的人都已癡醉, 醉在這片碧色的水波中。
姚景明望着白牡丹叢中那一抹淡藍色的身影, 恍惚着彷彿回到了墜崖的那天。他和她背靠着背坐在清澈的湖水旁,大羣的燕子在身邊自在地飛翔,而她就在山谷中放開嗓子大聲地唱着那首《小燕子》, 耳邊似乎還有她的歌聲在迴盪,但眼前的人卻爲什麼顯得越來越遙遠了?特別是這一刻, 她梳着精緻的髮髻, 穿着薄紗的羅裙, 坐在月光下美麗而靈動,當那些天籟般的音符從她指下彈奏而出時, 他已經不能確定眼前這坐在花叢中優雅地撥弄着琴絃的少女就是那個躺在草地上指着月亮對他說,“表哥,月亮像個大油餅!”,在訝棗樹下使勁吃着微紅的棗子,然後腆着肚子笑對他說:“我是豬!爸爸就這麼說我!”的那個林嘉若了。
心在微酸中泛着淡甜。酸的是他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甜的是, 不管是她的哪一面, 都一樣讓他心動不已。只是, 他這樣越陷越深, 而她呢?她不是早已將他們在七夕夜許下的諾言深鎖在記憶的夾縫中了嗎?而這把鎖卻是他親手爲她鎖上的。鑰匙就在他手中, 他有勇氣越過一切的障礙將它打開嗎?
丁慶一望着姚景明若有所思的臉,心情也隨樂符一路向下流瀉。他還在堅持什麼?他又在等待什麼?那個比紙還要薄的婚約, 除了他,沒有人以爲真的可以實現。林家對未來,對她,早已有了安排。林凡,那個會用生命保護她的少年,是林家在十二年前就爲她精心準備的歸宿,而現在景明也。。。,也許,他應該忘記那天夕陽下的彩虹,忘記那個穿着紅棉襖跌坐在仙人球上的小姑娘。
笑容依然溫潤,眼神中卻透着淡淡的寂寥。他是很會隱藏,但也藏不住所有的一切。丁慶一嚥下一口冷酒,壓下心中翻騰着的情緒。現在,他需要的是冷靜,而不是兒女情長。
曲已終。
花席間卻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半晌,掌聲四起。趙城主朗聲大笑道:“果然是好琴藝,也是好曲子!小姑娘,這架‘瑤芝’就送給你了!”
林嘉若忙起身道謝,從衆人臉上的表情看來,這琴必定是落英城的貴重之物,自己就這樣受了別人的重禮,心下不免有些惶然。柳鳳梧對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無妨,她這才安了心。
酒宴繼續,杯影交錯,談笑風生。
白玫瑰叢中人影微動,淡綠色的身影已踱步至琴前。
“柳公子,在下可以問這位姑娘一個問題嗎?”綠衣公子笑吟吟地立在夜風中,耳畔的翠玉柳葉在月光下瑩潤閃亮。
“華公子言重了,”柳鳳梧有些驚詫地起身答道,“不知公子有何問題?”
“姑娘,”綠衣公子轉身面向林嘉若道:“不知剛纔一曲爲何名?”
林嘉若望着他眼中流轉的光芒,低頭斂聲答道:“回華公子話,此曲名爲‘楊柳’。”
綠衣公子輕閉上眼仰頭微微一笑,而後舉起手中的酒杯道:“飛雪宮琴藝名不虛傳,一曲‘楊柳’已成天籟,在下敬柳公子與這位姑娘一杯!”言語之間,竟是絲毫未將林嘉若當做婢女來看待。
“華公子過譽了,多謝誇讚!”柳鳳梧笑嘻嘻地舉杯一飲而盡,林嘉若卻愁死了,她長這麼大不要說白酒了,就是啤酒紅酒也未曾沾過一滴,望着手中白玉杯裡如水樣清透的酒,咬了咬牙,仰起脖子,咕嘟—口全喝了下去!
好辣!喉嚨裡火辣辣地像吃了一大勺辣椒!林嘉若擰着眉,皺着鼻,張着嘴,拼命地吸氣,那樣子真是搞笑又可愛。
柳鳳梧見她那樣,忍不住卟哧一下笑了出來,綠衣公子卻是忙從桌上拈起一枚甜果遞給她,柔聲說:“姑娘本不必全喝下去的,讓你這樣難受,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林嘉若紅着臉接過果子,心中卻是一暖,她的這位不能相認的哥哥,真是個好人呢!
“有機會的話,到幽泗城來吧,這首‘楊柳’,只有在幽泗才能彈出真正的意味來!”綠衣公子悄聲在她耳邊說道,說完便轉身走回那片已在夜色中完全盛放的白玫瑰中了。
吃了甜甜的果子,想到如夢幻般的幽泗城,林嘉若這一刻已經有些心神恍惚了,忽然柳鳳梧神色有些緊張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發現,丁慶一和姚景明終於開始和趙城主談起正事來。
不知前面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反正林嘉若擡起頭注意聽的時候,丁慶一正一本正經地說:“師傅也很感激趙城主和明玉公主對師弟的厚愛,對這樁婚事很是滿意。”
“哦?太一真人已經首肯了嗎?”趙城主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順利,原以爲齊雲城的人會堅持要帶喬西雲離開的。
“是的,”姚景明答道,“師傅平素常對我們提起趙城主的爲人,說城主心胸開闊,爲人正直,師弟能爲趙城主之婿,實是他的福分。”
咦?表哥和慶一哥怎麼會這麼說呢?林嘉若奇怪地望着那一臉嚴肅的兩人,再看看喬西雲,看來喬西雲也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臉上那震驚的表情,讓林嘉若都爲之掬一把同情之淚,他眼巴巴地望着丁慶一和姚景明一唱一和地把他的終身大事給定了,卻一句話也插不上,眼神之悽慘,表情之悲痛,絕對可以去演韓劇。
“不過,”姚景明話鋒一轉,“趙城主,婚姻大事,不可兒戲。我們雖只是太素宮的俗家弟子,但太素宮的規矩卻一樣要全部遵循。”
“恩,”趙城主挼須點頭道:“這個自然,我落英城的公主又豈會草率嫁人。太素宮有什麼規矩你儘管說來。”
“其一,我們自幼跟隨師傅習得道家修心養德之術,師傅待我們如同父子。師弟此次離宮甚久,師傅本就心中掛念的很,此時又要大婚,師弟應回齊雲城親自向師傅稟明,讓他老人家安心。”丁慶一望着喬西雲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表情,心下覺得好笑,臉上卻依然不露聲色。
“這也在情理之中,”趙城主道:“將令師弟強留在永春宮這麼久,本是我們不對,難能太素宮如此大度,我們又豈好再留人不放。”
趙城主這麼一說,喬西雲臉上表情明顯一鬆,他身邊的明玉公主卻是眼神一暗,她望了望喬西雲,咬脣幾欲開口,最終卻是未發一言。
“我相信太素宮與太一道長的爲人,既已答應了婚事,就斷然不會讓小女陷入任何難堪的境地。”趙城主笑着對丁慶一和姚景明說道,“小女自小獨養深閨,未通人情事故,卻生性拗執,認定了什麼就會義無反顧,永不回頭。”
丁慶一不語,姚景明卻是一愣。趙城主的話他們是懂的。
你們可以一去不回,你們可以背信棄義,只要你們不在乎太素宮和永春宮的名聲,還有一個純真女孩子的命運。
“太素宮還有什麼規矩,你們繼續說吧!”趙城主眼神一轉,溫柔地望着身邊低頭絞着手指的明玉公主。
“其二,我們回到太素宮後,會備下聘禮,正式向永春宮提親。”丁慶一這麼說其實是有他的道理的,不過趙城主又豈是省油的燈,他也笑答道:“那是不是說,我們今天晚上的訂親宴就不算數了?”
“怎麼會,這門親事兩家都很看重,對我們太素宮來說,與落英城的公主結親乃是大事,容不得半點不合禮術之處。”姚景明很認真地答道,他本是個沉穩少笑的人,如此嚴肅的回答,倒讓趙城主不好再說什麼了。
“其三,”丁慶一繼續道:“下聘迎親後,婚禮需回齊雲城舉行。”
“這——”趙城主沉吟了一會道:“兩位或許還不明白,明玉是我唯一的孩子,她的夫婿以後是要繼承我落英城主位子的。”
林嘉若望着被晾在一邊,正對天發呆的喬西雲,心中已是大笑不已。原來,喬西雲是要做倒插門的女婿啊!唉,我說喬西雲啊,你又何必這麼愁眉苦臉的,難得表哥和慶一哥爲你安排的如此周道,明玉公主美貌如花又對你癡心一片,你就順水推舟做了這個未來的城主吧!
喬西雲正轉頭看向林嘉若這邊,一見她臉上的表情,心中已是明白她在想什麼,氣得他咬牙切齒地狠狠瞪了她兩眼。
“趙城主不必擔心,師傅知道城主膝下只有公主一女,早已做好打算。師弟他們成親後在齊去城住滿一年後,就會回到落英城,承歡城主膝下。只是這第一年,需得在齊雲城裡生活,隨侍師傅身邊,聆聽教誨,還請城主能多多體諒。”姚景明繼續扮演解釋說服的角色。
他這麼一說,趙城主反倒覺得太素宮是真的有心想結這門親了。若不是真心,何必把這麼多枝枝節節拿出來討論?心下一寬,便笑道:“也罷,老夫並非迂腐之人,令師說的也有道理,讓他們隨侍一年以盡孝心,本是應該的。”
“多謝趙城主體諒,我二人在此代師傅謝過。”丁慶一和姚景明起身舉杯向趙城主躬身致謝, “那麼城主,明日我們就帶師弟回齊雲城以復師命。”
“何必如此匆忙,今日剛到,明日便要走!”趙城主望着丁慶一和姚景明,眼神中滿是讚賞之意,“太一真人門下弟子甚多,但你師兄弟三人卻是讓老夫另眼相看。堪稱真人門下真正的高徒啊!”
“趙城主過獎了,我等不過凡夫俗子,還需跟隨師傅多多修行。”丁慶一謙答道。
關於喬西雲的問題,討論到此結束。
一切順利。雖不知丁慶一和姚景明到底是怎麼打算的,至少目前看來,喬西雲有的是名正言順離開的機會。
“柳鳳梧,我問你一個問題啊!”林嘉若伏在柳鳳梧耳邊說。
“唔?什麼問題?”
“幽泗城的華公子不論品貌,還是家世,都不比喬西雲差,爲什麼趙城主不選他做女婿呢?”
“你還沒聽出來嗎?選上喬公子那是明玉公主自己的意思。她就是看上喬公子了,趙城主有什麼辦法。再說了,華公子是幽泗城主的長子,將來也是要繼承幽泗城主位置的,他怎麼可能到落英城來倒插門!”
“哦!原來如此!”林嘉若這才恍然大悟。
剛纔喝了一大口白酒,當時只覺得辣的不行,這一會兒酒意似乎上來了,她的頭開始暈暈乎乎,眼皮也變的重重的。
偷偷坐到柳鳳梧身後的小凳上,託着腦袋,打起盹來。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間,透過花間的縫隙,她看見遠處的迴廊下的陰影裡似乎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影似乎也正望着她。
月光微傾,一道銀白色的光從那人臉上閃過。
林嘉若卻是生生地打了個激靈,不會吧!這怎麼可能?難道是她看花了眼?
避開衆人的視線,鑽過層層花叢,她拎着裙子悄悄走到迴廊上。
廊盡的陰影下空無一人,唯有廊瓦間一地如水的月光。
輕吁了口氣,暗笑自己醉酒的糊塗,準備回到她應該在的位置上去。
“琉璃!”
林嘉若的背影僵直在廊瓦間的月光下。
緩緩回過頭去,黑色的衣衫襯着銀亮的面具與長髮,黑色愈加深沉,銀色愈加耀眼,一如她第一次見他時那般。
“暗夜澈!”驚呼中,那名子已從她口中吐出。下意識地,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睜大了訝然的雙眼。
暗夜澈捉住她用力捂着嘴巴的雙手,將她帶到廊盡處一個隱秘地角落裡。
緩緩翻起湖藍色的衣袖,琉璃鐲在皓腕上依舊晶瑩剔透。
暗夜澈長嘆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喃喃道:“琉璃,你果然還是我的琉璃。”
“殿。。。殿下,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你還好嗎?”林嘉若望着那看不見任何表情的銀色面具,心情忽然翻滾起來,離開暗夜前發生的一幕幕又得現在眼前,“殿下,珍珠她——還有小綠,小藍她們——”回想起溶洞外,珍珠那悽慘的叫聲,林嘉若眼淚止不住地跌落下來,“珍珠她——”
“別怕,”暗夜澈擦去她臉上的淚,柔聲說:“我都知道了,珍珠她只是受了傷,小綠,小藍她們也都好好的,你不必擔心。”
“真的嗎?”林嘉若仰起滿是淚痕的臉,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她們真的都沒事?”
暗夜澈點了點頭,說:“好了,一切都結束了。現在,我們回暗夜去吧!沒有人可以傷害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再也不離開。”
“啊?回。。。回暗夜?”林嘉若愣住了,她是想到過要回到暗夜去給他一個交待,可是,並不是這樣回去,她應該是和表哥,慶一哥還有阿墨,喬西雲一起,在暗夜找到林凡,把一切問題儘可能地解決好,然後,用合適的方法回到雲隱,讓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若湖面微動的水紋一般恢復平靜。暗夜澈依舊是暗夜國的太子,她依舊是雲隱林家的小女兒,N市J中高三(2)班的林嘉若。
“那個。。。殿下,你聽我說。。。”林嘉若不知道該怎麼向暗夜澈說起,也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真的可以全部都和他說。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全都知道的。”暗夜澈在她耳邊低低道。
“什麼?你。。。你全都知道?你知道什麼?”林嘉若驚的話都說不全了。
暗夜澈的笑聲隨同他的衣袖從她眼前拂過,眼前一陣暈眩,她閉上眼睛,倒在了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