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裡的空氣一點點冷下去, 暗夜瀠的身體也一點點冷下去。
暗夜澈將他摟在懷中,望着那如同沉睡般的容顏輕輕說:“阿瀠一定很累了,總在爲我做着不願做的事情。現在, 他終於可以不再聽我的話, 不再玩弄權謀, 不再傷害自己。”他用袖子將暗夜瀠脣邊的血跡拭淨, “好好睡吧, 哥哥會陪着你!再沒人能打攪你了。。。”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暗夜澈的左頰頓時高高腫起。
“暗夜澈!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你卻還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你——”
暗夜澈擡起如清波般的雙眸望向他,慢慢地, 淚水溢滿了眼圈,“你恨我嗎?林凡, 或者我可以叫你暗夜澄?”
林凡身子微微一顫, 望着暗夜澈滿是彷徨與痛楚的眼神, 他緊握在身側的拳頭終於慢慢鬆開。
“爲什麼?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林凡跌坐在石階上,頭痛欲裂。
“因爲這裡是皇宮, 因爲我們都是皇子,可憐可悲的皇子。”暗夜澈望着潭水幽幽道:“阿澄,這十七年不知道你是如何度過,但我,我和阿瀠就是這麼看似光鮮, 實則如同黑夜中慢慢腐朽的枯木一般活着。”
林凡擡頭望向他, 明明他的心暗如黑夜, 眼神卻如同秋空一般明澈。
“既便是如同腐木死水一般, 我們卻還拼命掙扎着想活下去。也許是心還沒有死, 總以爲有一天,當站在最高的王階上時, 陽光,風雨,萬物,都可以聽我揮遒。總以爲,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心中無邊的黑暗。”暗夜澈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回望着林凡,從他的眉毛到嘴脣,近乎貪婪地看着他的臉,“真好呵!第一次看見你時我就這麼覺得,你一直生活在陽光之下吧!不管是人還是心,那麼幹淨明朗的味道,”他伸手將林凡的臉拉近到眼前說,“明朗的讓我妒忌!”
林凡感覺到手背一陣冰涼,才發現暗夜澈的淚一顆顆全落在他心上。
“阿澄,你知道嗎?原本,也有可能我是生活在陽光下的那一個,而你則生活在這讓人窒息的黑暗中。你是幸運的,孃親帶走的是你。。。”
暗夜澈似乎被抽空了力氣,抱着暗夜瀠滾倒在林凡腳邊的石階上。
“阿澈!”林凡條件反射地伸出左手去拉他。
暗夜瀠靜靜躺在石階上,帶着安詳的笑。
林凡緊緊抱住了虛弱無力的暗夜澈,那個看似強大其實脆弱的孩子,與他在同一個時間裡來到這世間,本該是最親近的人,卻在襁褓中就被分隔兩地。他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做了最不幸福的太子,他卻不知因由的來到了雲隱,成爲林家的青雲使。
世事如流雲,變幻莫測。
誰能想到,十七年後,他們兄弟竟能再度相見。
誰能想到,相見時竟是此情此情。
誰能想到,當他用一腔溫熱的血和感情抱着這個與他一枝雙生的弟弟時,那柄剛剛從另一個兄弟身上撥出,還沾着未涼鮮血的薄刀竟向他捅來。
林凡身子向後輕輕一閃,薄刀貼着胸斜斜劃過,墨黑的綢衣上立時顯出一條鮮紅的血線。
暗夜澈眼中還溢着淚,眼神中也還滯留着溫情的感動,手上的薄刀卻如一道疾馳的銀光般飛出。
林凡只是閃躲,並未還手。
銀光一次次貼着他的臉側劃過,他不斷向後退讓着,直到退至再無可退的深潭邊。
“爲什麼不還手?”暗夜澈用刀尖指着他的胸膛問。
“爲什麼要出手?”林凡在潭邊的負手而立,凝視着胸前那一抹顫動着的寒光,表情莫測。
“因爲知道傷不了你。”暗夜澈悽然一笑,手指輕輕鬆開,薄刀落入水潭中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可是,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不用躲的這麼狼狽。”
“哦?我的能力?”
“是怕我傷心嗎?比我強這麼多,明明只要一揮手就可以讓這柄刀刺入我的胸膛。”
“你在測試我?”
“不全是。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殺了你!”
“恨我?”
“我說過,是妒忌。”暗夜澈用一種似哀又似怨的眼神望着他,“如果,孃親帶走的是我多好。。。”
林凡突然笑了,笑意如秋葉般淒涼,他搖着頭嘆息道:“孃親,我甚至記不得孃親是什麼樣子。在我記事時,孃親早已去了。你,至少知道自己的出身來歷。我呢?一個人流浪在陌生的地方,被人撿養的孤兒,不知道爹孃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將會往哪兒去。後來,這條命也不是屬於自己的了。我習武,我修行,全都是爲了另一個人,一個要我用生命去保護的人。”說到這裡,林凡臉上忽然泛出淡淡的光澤來,笑容也有了幾分暖意,“唯一幸運的是,那個人,我願意也想要用生命去保護她。因爲她,我十七年來所承受的一切苦難,都變的雲淡風輕。阿澈,知道嗎,有時我在想,孃親在我們兩兄弟中一定是更偏愛你的。”
“偏愛我?”暗夜澈冷笑道:“偏愛我還會扔下我?”
“不是扔下你,而是留下你。”林凡走到他身邊,緩緩道:“留下的你,可以在父王身邊衣食無憂地成長爲暗夜的太子。而被帶走的我,卻要和她一起面對不知生死的未來。”
暗夜澈沉默了半晌,望着林凡流光閃動的眸子說:“即便是這樣,我還是妒忌你。那個不知生死的未來,有時比已知道的命運更可愛些。知道我在你眼中讀出了什麼嗎?”
“什麼?”
“幸福。就在你提到要用生命保護的人時,眼中明明確確閃動的是幸福。”
林凡眨了眨眼睛,不語。
“好吧,讓我來猜猜,這個讓雖寄人籬下卻仍有着皇子天生傲氣的阿澄傾心相待的是什麼人?”暗夜澈走到林凡身後,望着那扇石壁後的隱洞說:“說不定,我也認得這個人呢!”
林凡轉身對着他,平聲道:“你把她藏在哪裡了?”
“哈哈哈——”暗夜澈仰首大笑,“阿澄,爲什麼你認定是我把她藏起來了?”
“阿澈,別再孩子氣了,”林凡伸手將暗夜澈斜散開的領口輕輕整齊,眉梢帶着幾分憐惜,溫言道:“還想再鬧下去嗎?失去阿瀠還不夠痛是不是?”
暗夜瀠,潭水邊少年的臉前一刻還曾那麼鮮活。
暗夜澈面如死灰。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暗夜瀠身邊,手指顫抖着從他發間撫過,“如果,當初留下的是你,也許阿瀠就不會死。如果,當初離開的是我,也許這一生我們都不會再見面。。。”
“沒有如果,只有命運。”林凡走到他身後,伸手輕撫着他長長的發,“阿澈,你還來得及改變自己的命運。”
“來不及的。。。”暗夜澈坐在弟弟的身邊,縮成一團,將頭埋在膝蓋裡低低啜泣起來,“我殺了阿瀠,我殺了許多人,做了許多錯事。。。”
“過去的事我們改變不了,但未來卻可以自己掌握。”林凡雖知道他是極危險的人,卻抵不過心中升起的手足親情再次靠近了他。
他不顧胸前傷口的疼痛將暗夜澈摟在懷中,用手指拂去他頰上的淚珠,低語道:“阿瀠是個可憐的孩子,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讓你過的開心。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忙忙碌碌算計着,卻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麼,不相信任何人,錯過了快樂,也痛失了最珍愛你的人。我也是個可憐的人,生下來不知有兄弟手足,父母雙親。好不容易陰差陽錯找到了親人,卻眼睜睜看着你。。。”
林凡哽咽着說不下去,暗夜澈在他懷中顫抖的更加厲害。
“哥…哥哥…”暗夜澈忽然伸手揪住了林凡的衣袖,將臉埋在他懷中嗚咽着說:“我原是不值得可憐的,我是可恨之人!可你是我哥哥,是與我雙生同血脈的哥哥呀!”
林凡聽見他如孩童般憐人的話音,心中一陣酸苦。是的,他是他哥哥,即使只比他早幾分鐘來到這人世,他也是哥哥,是應該讓他依靠的兄長。
“阿澈!”他的淚落在暗夜澈烏絲一樣的發上,珍珠般順着髮絲向下滾落。
“哥哥,”暗夜澈仰起滿是淚光的臉,用手指着胸口說:“其實,我這裡總是疼!做了壞事會疼,算計了別人會疼,殺了阿瀠——這裡痛的快要窒息了!”
那個沉穩冷情,心狠手辣的暗夜澈不見了,林凡幾乎不敢相信,此刻在他懷中流着淚,如同孩子向最親近的兄長撒嬌般訴苦的人是暗夜澈!
“不痛!不痛!”林凡滿臉溫情地哄着他,用手掌輕輕揉着他有胸口。他是真的疼,他能感覺到,雙生子之間總有着奇異的聯繫。“都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林凡雖然竭力安撫着暗夜澈,自己其實也是黯然神傷。
真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嗎?
暗夜澈覺得右肩上一片粘稠,垂首望去,林凡胸前的鮮血已將兩人的衣衫染紅大半。擡眼望着林凡幽靜的臉,俊美的臉龐上滿是愁思,仿若夏天傍晚開在夕陽中的一朵雪白蓮花。皎皎如月輝,幽幽如流泉。愁思是夕陽留下的殘缺,最美麗的殘缺。
“唉——”暗夜澈忽然嘆了口氣道:“哥哥,你真是與我不同的,真的…”
不待林凡有所反應,暗夜澈左手從他眼前一揮,一股暖暖的香氣順着鼻間而入,林凡只覺眼前一黑,瞬時便倒了下去。
暗夜澈反手將倒下的林凡抱在懷中,冷如白玉般的手指撫弄着他微皺的眉心,淚珠一顆顆落下,打在林凡臉上,如同露珠滾在花瓣上一般。“我是真的心疼,但是,即使心再疼,我也得這樣做呵!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要我這樣痛苦地活着!”
他撿起落在水潭邊的月神盔,將林凡放在了暗夜瀠的身邊,望着林嘉若藏身的隱洞思索了一會,終於毅然起身向洞外走去。
現在,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溶洞很隱秘,林凡和嘉若暫時呆在裡面反而安全。
父王真的病重到撐不過這個月了嗎?
他這麼多年的等待與渴望,唾手可得。
*****
暗夜澈跌跌跌撞撞地走在山中小路上,腳步虛浮,心中煩悶異常。他努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要成大事,怎能如此沉不住氣?
這小山原是與人隔絕之地,又無野獸出沒,除了偶有幾聲鳥鳴蟲叫外一向寂靜。
寂靜的山林中忽然傳出笛聲,悠然的笛聲。
暗夜澈聽到這笛聲卻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誰?誰在這裡?”他將背貼在一株老槐樹上,警覺地觀察着周圍的樹林。
笛聲戛然而止,林中隱約傳來一聲嘆息。
一道白影從林中閃過,飛快地向山下移去。暗夜澈心中雖轉過無數念頭與疑問,人卻在剎時間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