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於修和知道他是愛玉芳菲的,否則也不會總是讓她牽着自己的鼻子走。現在他對於關玲玲的感情似乎不僅僅只是愛情而已,這種感情比他對玉芳菲的感情要複雜得多,也深刻得多。實際上,於修和對於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準確的下一個定義,但是他非常清楚的知道,他要和這個叫做關玲玲的女人一起走完下半輩子,不管她還要拒絕他多少次。
想到這裡,於修和的臉上掛上了一絲不羈的笑容,他在心裡對關玲玲說,“關玲玲你可以繼續拒絕我,我不着急,反正我們還有大半輩子的時間可以耗着呢!”可不是嘛!他不急,他有的是時間。
又是一個黃昏,我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黃昏的,只記得我喜歡站在黃昏裡,看着天邊的落霞一點一點的隱沒在黑暗的盡頭,白天絢麗多彩的世界就從此時開始安靜開始魅惑,而我的心也會從白天的喧囂中,迴歸到原本的心平氣和,黃昏是最讓我感到放鬆的時刻。
我又站在了黃昏中,這或許是我最後一個站在我的花圃中傾聽花開的黃昏了,明天我就要按照約定將玉府主宅交付出去了。我拒絕了政府的表彰,也沒有參加捐贈大會,我對程志武說了,我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好,我只是希望玉家的人能夠不再爲家族所累,能夠過一些自己喜歡的日子而已。
我知道對於我的行爲有讚的、有罵的,有說我思想先進的,也有說我譁衆取寵的,總之府內府外又是一片譁然,外加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好在這樣的日子我早已經習慣,不知道今後沒有了這些來自於背後的聲音,我是不是還會不習慣呢!
眼前豔紅的落霞消散在遙遠的天際,夜幕靜悄悄的站在了我的身邊。我坐在我的花圃中,最後一次彈起《十面埋伏》,最後一次在這裡迎接第二天的黎明。
第二天黎明時分,玉府主宅的老老小小就開始忙碌起來,但是沒有人來打擾我。因爲他們都知道要去的地方,也都明白事情的無可逆轉性。於是一瞬間,熱熱鬧鬧的玉府主宅就都搬空了,浩浩蕩蕩的玉家人也都走空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遊走在熟悉又陌生的亭臺樓閣之中,迴廊甬道之間,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開了。
曾幾何時,我爲了要離開乞求過、哭鬧過,也陷入過無底的陷阱中,而最終我還是回到了這裡。這一次,我想我不會再回來了,這一次,是我帶着自己離開的。
我最後一次來到我的銀杏樹下,將鞦韆的坐板取了下來,我輕輕的按動機關,木板兩頭的活塞自動彈了出來。衣袂翩翩的綠衣女兒再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曾經有無數人爲她魂牽夢繞,無數人爲她瘋狂、貪婪,而她一直靜靜的生活在我的銀杏樹下,過着與世無爭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她是我的一顆定心丸,只要有她在,我就不是孤獨的。我笑着對她說,
“我們走吧!去過一些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
她優雅的點頭微笑,靜靜的挽住我的手,與我相伴相攜。我輕輕的拿起她身邊的那一串翡翠手珠,輕輕的撫摸過每一顆溫潤珠子,輕輕的說,
“越女,我們終於可以像我們曾經希望的那樣,過着‘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日子了。”
自從越女離開我之後,我就讓這串翡翠手珠與玉如意相伴,因爲我相信越女已經化作了翡翠手珠裡的玉石魂,她守護着我,守護着那一個秘密。越女,但願你守護着的那一間密室,再也不用開啓,但願你守護着的那一個秘密,再也沒有揭開的必要。
我將木板緊緊的護在胸口,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呆呆的看着直達天際的樹冠,天空寧靜而晴朗,寬闊而空曠,我輕輕的嘆息,輕輕的微笑着說,
“再見了,我的青春!再見了,我的愛恨!再見了,我的花圃,我的鞦韆架!再見了,我的玉玲瓏。”
琢器堂前我遇到了關起遠,原來他還沒有走,原來他一直都在等我。望着他消瘦而挺拔的身影,我的心裡苦笑着,我不知道這是我的大幸還是我們兩個人的大不幸。關起遠消瘦卻並不憔悴,我的目光撫摸過他的臉,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我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情緣盡斷的夜晚。
我和他面對面的站着,心裡的波濤洶涌早已經化作了一池平靜的湖水。我和他之間橫隔的不是歲月,不是世俗,而是無從選擇的身份,無從迴避的往事。這些天,每一個人都在對我說忘記過去,重新開始,而只有我最清楚,過去無需忘記,因爲我們都是帶着過去的印記走到今天的,一句重新開始是無法讓我們重生的。
關起遠低沉而溫和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他在爲我們兩個人的未來做最後的努力,而我依然殘忍而自私的拒絕了。
“玲瓏,外面是另一個世界,我們……”
“不,不要說出來。”
“可能……”
“不,沒有可能。”
關起遠雙手在背後握成了拳頭,緊緊的咬
着牙,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在燃燒着,他知道他沒有希望,他只是在不甘心的掙扎,他忽然明白了玉玲瓏的感受。
記憶是一個無孔不入的東西,它會在你最幸福的時候提醒你曾經的不幸,它還會在你最快樂的時候提醒你曾經的罪孽,它更會在你最悠然自得的時候提醒你最放不下的心結。或許她是對的,反正他已經慣了對她的思念,再多也不過如此了。
關起遠目不轉睛的看着玉玲瓏,他聽見自己平靜的在說,
“玲瓏,我要走了。”
“把你的小石頭留給我,好嗎?”
“不,我只剩下它了。”
關起遠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但是我想要,那是關於我的愛情唯一的鑑證,我要在今後的歲月中,靠它來告訴我,我的愛情不滅。我低下頭輕輕的咬着嘴脣,一步一步的走近關起遠,我擡起眼睛調皮的看着他,關起遠有些慌了,他很久沒有看到我這樣的小女兒神態了。我擡起頭仰起臉,將左手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腳尖,在他的脣邊印上一個吻,我在他的耳邊呢喃,
“我用它來換,可以嗎?”
關起遠怎麼都沒有想到玉玲瓏會有這樣的舉動,他對她是非常熟悉的,似乎她已經長在了他的身體中。然而,這個溼溼的、溫潤的吻卻讓關起遠體會到了另一個玉玲瓏。她那麼軟那麼香那麼近,關起遠靜靜的閉上眼睛,他要將這一刻永遠保留在心底。
時間停止了,世界停止了,眼淚在眼底聚集,而淚珠卻倔強的不肯滴落。我等待了彷彿一個世紀,關起遠終於睜開眼睛,緩緩的從背後伸出右手,慢慢的攤開手掌,躺在他手心裡的小石頭,依然如同星星一般閃爍。
我小心翼翼的從他的手心裡拿起小石頭,小心翼翼的將它收好,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我的身影,模糊又清晰。而我的心裡有他的一切,從過去到現在到未來。
直到如今,我依然無法清楚的解釋我和關起遠之間的感情,因爲玉家我和他註定是要相遇的,然而,也是因爲玉家我和他註定是無法相守的,這樣的緣分是深還是淺?這樣的情感是緣還是孽啊?
空氣中,已經可以聞到初春的氣息,淡淡的花兒香,淡淡的小草芬芳,北平城的春天總是先彌散在空氣中,然後在某一天的清晨或者黃昏,忽然間就開在你的窗前、屋檐下和庭院中,不由分說卻親切和藹。
關起遠努力收拾着亂成一團的心情,狠了狠心猛地轉身,大步向西角門走去。卻聽到了身後玉玲瓏在喊他,
“起遠,你等一下。”
關起遠的身子停頓在原地,沒有回頭沒有動。我放下手裡的木板,小跑到玉府那兩扇常年關閉着的硃紅色的大門前,拼盡全身的力量將門閂取下,再費力的將兩扇大門全部敞開。
我微微的喘着粗氣站在門邊,關起遠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茫然,倏然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關起遠進府的時候走的是角門,在他離開的時候,我想讓他堂堂正正的從大門離開,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有這個資格。
關起遠的腦子裡是混沌的,他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撣了撣衣袖,整了整領子,挺直脊背揚起頭,邁着不急不緩的方步,走向玉府的大門,在跨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停住了。
關起遠直直的站立在玉府的門檻外,而我佇立在門檻內,一道小小的門檻便將我們兩個人分隔成了他、我,從此後千山萬水或許不再重逢,從此後他是他,我是我,心在一處,人卻遠離。
我的心在祈禱,
“起遠,求你,不要回頭。”
我聽見他的心在說,
“玲瓏,保重!”
關起遠不回頭的走下青石臺階,走過石獅子,走向街道的盡頭,走進陽光裡。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淚終於奪眶而出,滑過臉頰滴落在脣邊。眼裡的味道讓我甜苦難辨,可我的心是笑着的,我的眼是笑着的,我是笑着的,我用含淚的聲音輕輕的詠誦着,
“但從相見便相知,相見爭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如此難捨,您又爲何?”
關玲玲瞭解而無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同樣的聽到了她心底的難捨。她在這個已經空了的宅院裡憑弔了什麼,留戀了什麼,或者她有她的不捨,她的回憶吧!我轉過身子溫和的看着她,平靜的說,
“他該有屬於他自己的日子。”
“他的日子裡爲什麼不能有您呢?”
“他的心裡對玉家,對我的責任太重,放下這些責任他纔有自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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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姑母,如果他不想要這樣的自由呢?”
“那就讓他自己來選擇吧!”
關玲玲伸出手把我的手握在她掌心裡,暖着我冰冷的手指,眼淚在眼底打轉,她心疼的問我,
“姑母,沒有人間煙火薰
着,您不冷嗎?”
“那麼,你呢?”
關玲玲低下頭,小小的貝齒咬着下嘴脣,我聽見她顫抖着長出一口氣,長長的睫毛上就有了幾滴晶瑩的淚珠在閃動,在她擡起頭的一瞬間,晶瑩的淚珠就化成了一彎美麗的虹。她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
“姑母,我害怕,真的害怕。”
我用手指輕輕的顫動,爲她梳理着額前的劉海兒,努力的對着她笑,聲音裡是慢慢的,無法控制的顫抖,這一次,我沒有對她說,“不怕,姑母在。”這一次,我對着自己的心說,
“我也,害怕。”
我猛地轉過身子,背對着關玲玲,我不願意讓她看見我的淚水。關玲玲將額頭輕輕的抵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淚,滾燙的落下,貼着我的皮膚,漸漸的變得冰冷。
秋風宜人,秋色正濃,不知不覺中,北平城的秋又來了。我的醉夢齋中幾株菊花開得正濃,我坐在午後靜怡的小院中,侍弄着我的花草。玉荷如同報喜鳥一般,衝散了我的靜默,她歡快的叫喊着,
“姑奶奶,好消息,好消息啊!”
“什麼好消息啊?你喝口水,慢慢說。”
我遞給玉荷一杯茶,溫和的看着她紅潤的臉。玉荷將茶水一飲而盡,好歹是順過來這口氣,她興奮得手舞足蹈,大眼睛裡亮亮的閃着光,
“姑奶奶,咱們不是要把玉氏宗祠改建成小學校嗎?今天,村長領着全村人給咱們的學校義務勞動來了。連政府都派人來了,說咱們玉家做了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等學校建好了,政府還要請您做小學校的校長呢!”
一株白菊在陽光下對着我笑,今天的陽光真好,笑容慢慢的爬上了我的嘴角,我似乎很久沒有如此開心的笑過了,我自言自語的說,
“起遠,還真的是一個好消息呢!”
身後卻再也沒有了迴應,我有些惆悵,卻並不悲傷,或許他已經有了屬於他自己的日子,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玉荷敏銳的體察出玉玲瓏的情緒變化,趕緊另找了一個話題,輕鬆的問道,
“姑奶奶,今兒,您又去博物館了吧!”
玉荷的這一招果然有效,她成功的轉移了玉玲瓏的注意力。我聽到玉荷提到博物館,我的心裡一下子充滿了說不出來的喜悅,
“嗯,去看看我的古玉姐妹們,和她們說說話,聽聽別人稱讚她們漂亮、完美。”
“您哪一天再去,帶上我,好嗎?”
“好啊!我把你介紹給她們認識認識。”
“謝謝姑奶奶,我去看看婆婆。”
現在的醉夢齋裡只住着我、玉荷、三嬸母和莫言,還有我的小向陽,自從三嬸母瘋癲了之後,一直是玉荷在照顧她,而莫言已經把小向陽當成了手裡的寶貝,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掉了。
如今的醉夢齋中是一個單性的世界,我曾經託媒人爲玉荷說了幾戶人家,可是她就是死活都不同意,甚至我要爲她找尋她的父母都被她拒絕了,她對我說,
“姑奶奶,您別費心了,我既然是玉家的女兒,那麼我就老死在玉家,我哪兒都不去。”
聽了玉荷的話,我也沒有再勉強她,至於我們的生活來源,也不是問題,我已經被聘爲玉家玉器行的榮譽總經理,每個月都有一定數量的津貼,玉荷也找到了一份小學教員的工作,關玲玲和其他的孩子每個月也都給我一些生活費,如今,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的說上一句,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莫言抱着玉向陽走過來,邊走邊哄着。玉向陽剛睡醒午覺,一邊用手揉着眼睛,嘴裡一邊唸叨着,
“嗚嗚……烏奶奶、烏奶奶……”
她發“姑”這個音的時候,一直不標準,總是發成“烏”,莫言很着急,教了許多次。我倒是覺得順其自然,再大一些,自然就會好的。
“來,乖,烏奶奶抱啊!”
玉向陽立刻賴在我的身上,把鼻涕眼淚一股腦的蹭在我的身上。我將她揉着眼睛的手拿下來,用手帕把她的小臉擦乾淨,
“向陽,做惡夢了吧?”
“嗯,向陽怕!”
“乖,向陽不怕!姑奶奶在呢!”
玉向陽用嫩嫩的手臂,緊緊的圈住我的脖子,我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輕輕的搖晃着身子,
“向陽,你看。”
“霞,好漂亮的霞啊!”
我將玉向陽端正的抱在膝蓋上,她的小手張開着,像是要到天邊擷取一片霞光似地,我擡起頭,看向天邊,靜悄悄的說,
“孩子,那不是霞,那是紅雲,那是一個新世界向我們敞開的大門。”
今天是1949年10月1日。
結尾詩
大江東去淚長流,兩心相許復相求。
誰說春閨夢已老?女兒一醉到白頭。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