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蘿蔔的口中,關玲玲知道了,蘿蔔是個父母雙亡,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孤兒。因爲本姓羅,所以村裡人就叫他蘿蔔。不知道年齡,不知道生日,沒有家鄉,沒有親人。於修和的部隊經過蘿蔔的村子時,將快要餓死的他帶走,做了自己的勤務兵。
“難怪你會那麼不顧一切的找他。”
關玲玲有些出神的喃喃自語,蘿蔔沒有聽懂她的話,睜着兩隻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她,
“關醫生,啥叫‘不顧一切’?”
關玲玲回過神,溫柔的對他笑了。她發現自己真心喜歡這個滿口東北話的小弟弟,她想幫助他,
“蘿蔔,我想認你做弟弟,你願意嗎?”
“啥?”
“我想認你做弟弟,你願不願意?”
“願意、願意、願意啊!”
蘿蔔點頭如搗蒜,關玲玲開心的笑出聲音。陽光怒放着撲進屋子,滿滿的裝了一屋子的光明。蘿蔔突然蹲在關玲玲的面前,神情莊嚴,
“關醫生,你沒和俺開玩笑吧?你當真要認俺做弟弟?”
關玲玲伸出右手輕輕的撫摸着他的臉龐,溫柔慈愛的看着他的眼睛,很嚴肅很認真的說,
“絕對不是玩笑,只有你答應我兩個條件,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親人就是你的親人。”
“你說,就是有一百個條件,俺都答應。”
“第一,你要和我站在同一支隊伍裡,和我穿一樣的軍裝。第二,你要如同對待親姐姐一樣的對我。”
“俺發誓,俺要和姐姐一樣當解放軍!俺一輩子都會對姐姐好!”
關玲玲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蘿蔔,輕輕的爲他撣掉褲子上的灰塵,拉起他的手,走到書桌旁,
“你原本姓羅,我送你一個名字,”
一邊說,關玲玲一邊在紙上用毛筆寫出“布衣”兩個字,
“從今天開始,你有名有姓,你叫‘羅布衣’。”
蘿蔔伸出粗糙的手,輕輕的撫摸着紙上‘羅布衣’三個字,笑得眼中淚光閃閃,
“姐,啥叫‘布衣’啊?”
“布衣就是老百姓,無論以後,你做什麼都不要忘記,你是一個軍人,要把老百姓放在心裡。”
“嗯,俺知道了。姐,俺有名字啦!俺有名字啦!!”
看着蹦跳在陽光中的羅布衣,關玲玲的心便如同春回大地一般,明媚清新,舒暢而帶着萬物復甦的喜悅。
羅布衣的傷好的很快,並且非常順利的成爲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員普通士兵。望着整裝待發的羅布衣,關玲玲仔細的收藏起對他所以的牽掛和不捨,
“布衣,這塊玉環你帶上,記住,它就是家,就是團圓,一定別弄丟了。”
關玲玲將自己的玉環仔細的戴在羅布衣的脖子上,輕聲的吩咐着。羅布衣用力的點着頭,小心的將玉環放進領口,讓它貼着自己的肌膚。
“好漂亮的一塊玉啊!小子,你有福啦!”
一個男人大大咧咧的拍着羅布衣的肩膀,開着玩笑。他有一口特別白特別整齊好看的牙齒,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黝黑的皮膚,明亮而柔和的眼睛。他是關玲玲的第一個病人,雖然脾臟被摘除,但是,依然生龍活虎,衝鋒陷陣的羅才英。
“羅團長,您也回部隊了?”
“是啊!關醫生,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我的這位小本家的。”
“謝謝羅團長。”
“關醫生,別和我說謝,我的身體裡還流着你的血呢!”
羅才英愛慕的目光,無遮無攔的投射到關玲玲美麗的臉上。關玲玲沒有刻意避開,也沒有迎上去。神情中自然多出一份疏遠,渾身散發出一種讓人摸不到猜不透的飄渺。
羅才英煩惱的撓了撓前額,他最近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琢磨這位讓他琢磨不透的關醫生身上了。他越琢磨越糊塗,越琢磨越找不到方向。不過,回到部隊就好了,一打起仗來,他就神清氣爽了。
送走了羅布衣的關玲玲,又回到了日常的軌道上生活。面對於修和的時候,關玲玲的內心很平靜,他們是未婚夫妻,但,他們也只是未婚夫妻而已,他對她沒有感情,而她對他的全部期待,也都在他逃婚的那一天,全部喪失殆盡了。
當玉芳菲很刻意的無意中問她的時候,關玲玲就是如此回答的。營地裡的火光跳動在玉芳菲的臉上,映在她的眼底,兩簇火苗一點一點的在她的眼底燃燒起來,
“你怎麼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想知道,你的心是熱的還是冷的。”
關玲玲低下頭,片刻,她猛地擡起頭,直視玉芳菲的眼睛。瞬間的對視之後,玉芳菲帶着她的火焰,移開了目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伴着關玲玲半明半暗的聲音,
“你的矛盾讓你顯得很奇怪。”
“我有什麼矛盾?我不矛盾!”
關玲玲從她的臉上移開目光,擡起頭,看着半溶解的月亮,輕輕的笑了,如同母親望着熟睡的嬰兒一般,安靜而祥和,
“你我一直心意
相通,你何必爲難自己!”
玉芳菲煩惱而焦躁的蹙着眉心,來回踱步,如同一隻熱鍋上正在受着煎熬的螞蟻。她用力的(揉)搓着手心,停下腳步,狠狠的吸進一口氣,再狠狠的吐了出來,彷彿做了一個生死攸關的決定一般。
“我喜歡他,我要和他在一起。”
“那是你的事情,不必向我報備。”
“你真的放棄?”
“從未得到,何談放棄?”
“他應該是你的。”
“他從來不是我的。”
“我要他。”
“請自便。”
玉芳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有淚光閃動,目光膠着在關玲玲飄渺在一團霧裡的面容。她剛剛發現她的眼球不是純黑色,而是深褐色,她的眼白也不是純白色,而是淺藍色,猶如一彎淡藍色的月光。
“玲玲,你像極了姑奶奶,典型的古代仕女圖中的人物。”
淡藍色的月光裡,波瀾不驚。關玲玲的雙手習慣性的插入外衣口袋裡,努力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在心底最深處,
“我還要去值班,你早些休息吧!”
望着關玲玲離開的背影,玉芳菲突然大聲喊道,
“玲玲,你會不會恨我?”
聽着她聲音裡充滿着熱情的擔憂,關玲玲心生羨慕。回過頭,她對她笑得明媚燦爛,
“傻瓜,你說呢?”
遠處的山脈迷濛成一條連綿而不整齊的線,嚮明亮處伸展而來,一層一層的變幻着顏色,綺麗而神秘。彷彿連接着命運,連接着你和我之間的那條線,脆弱而堅強。
於修和若有所思而苦惱的盯着,戴着口罩只露出雙眼的關玲玲。他發現她的眼白是淺藍色,使人能夠平靜而順服的淺藍色湖水。
關玲玲認真的在爲於修和查體,刻意的忽略掉他的目光,用完全的職業性的語氣,表情以及態度,問,
“今天感覺怎麼樣?呼吸的時候還有沒有疼痛感?”
“感覺好多了,小心呼吸就不會疼。”
“你現在還是要多多臥牀,不可心急。”
“嗯。只是,總是躺着很難受的。”
關玲玲側過臉,對身邊的護士小聲的叮囑了幾句,走向下一個病人。於修和在心裡對着自己翻白眼,從小到大他都沒有如此聽話過,此刻,卻在一個女子面前心甘情願的順從着,乖巧得猶如犯了錯誤,而努力討好大人的孩子。
“於先生,回魂吧!”
眼前淺藍色的湖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黑白分明的亮眼睛。於修和忽然“嗤”的一聲笑出來,
“總覺得你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很奇怪。”
“你少見多怪而已,我可是堂堂野戰醫院的內科主任。”
“失敬失敬,玉主任有何貴幹?”
於修和的話從鼻子裡哼了出來,目光沒有焦點的掃過玉芳菲的臉,露出典型的無所謂的神情。玉芳菲收起笑臉,換上一臉的公事公辦。她小心的注意了一下四周,神情嚴肅,故意壓低了聲音,
“我想和你單獨談一談。”
“我是戰俘,時刻有人監視的。”
“我會想辦法的。”
準確的說,玉芳菲的行爲沒有出乎於修和的意料,似乎只有如此,她纔是她。真正讓於修和困惑的是關玲玲,他困惑於她的冷靜平和,困惑於她的專注專業,更加困惑於她沉默的美麗。
於修和是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他內心感謝解放軍救他一命,卻並無加入之意。於修和計劃着逃離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安靜安穩的養傷,就是爲了更順利的逃離。
人們常說“世事難料”。如今,於修和對這句話體會得最是深刻。從被俘的那一天起,所有發生的事情全部出乎意料。得到救治和禮貌對待是出乎意料的;遇到被他逃婚的未婚妻關玲玲,並且救他一命也是出乎意料的;依賴着他、忠誠於他的小勤務兵蘿蔔,參加瞭解放軍更是出乎意料。唯一讓他覺得意料之外,卻不那麼難接受的是與玉芳菲的重逢。
近來,於修和的思緒亂如麻團。他實在想不清楚,他對於關玲玲,對於玉芳菲的心裡感受。關玲玲帶給他的直觀感受是,驚訝、困惑、茫然、如墜霧中,找不到方向。而玉芳菲給他的感受則是,親切和安心的,似與家人相聚。
兩個女子在他的心中各佔一半,安靜沉默的關玲玲,燒灼着他。熱情敏感的玉芳菲,溫暖着他。於修和不知道,如此優秀又如此不同的兩個女子,同時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是幸?還是不幸?或許,命中註定,幸,則是大幸!不幸,就一定是大不幸!
今天,原本應該關玲玲爲於修和檢查身體,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玉芳菲。於修和偷偷的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涌起些許的失望。不願意被玉芳菲看穿心事,於修和故作輕鬆的笑了笑,聳了聳肩膀,
“玉主任,有何貴幹?”
“你心裡有她,是嗎?”
於修和一愣,女人啊女人!要麼你有第六感,要麼你就真的會讀心術。望着站在
面前,一身白大褂,雙手插在兜裡的玉芳菲,於修和有幾秒鐘的錯覺,玉芳菲幻化成了關玲玲,然後,兩個人的臉在他的眼前交替變換,到最後,誰是誰?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於修和徹底糊塗了,但是,他還是清楚明白的說,
“對,有。”
“那麼,你娶她,如何?”
“別開玩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娶我,如何?”
玉芳菲的聲調平穩淺淡,她面無表情的緊緊盯着於修和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塊表情肌的運動。她聽見她的心如擂鼓一般的響着,她疑心自己過重的心跳聲已經被他聽到。
“我現在是戰俘,自己何去何從還不知道呢!”
“你可以參加解放軍,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不可能!”
沉默不請自來,如同一個自大而不自知的不速之客,使人侷促卻無法拒絕。玉芳菲的頭腦中快速的運轉,“他的堅決是他信仰的堅決。那麼,我呢?我該怎麼辦?”沒有太多的時間留給玉芳菲思考,如何來取捨信仰和感情,她必須抓住重點,
“娶我,你願意嗎?”
“願意。”
於修和沒有說出口的後半句是,“只是,你不會有機會嫁給我的。”
機會,總是等在你的必經之路上,如果,你的路徑沒有錯的話,那麼,機會是不會錯過你的。當然,能不能夠抓得住,就要看個人的功力深淺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轟炸,成了關玲玲和玉芳菲的訣別。如同蝗蟲一般的敵機,呼嘯着向野戰醫院俯衝而來,投下一枚一枚罪惡的炸彈之後,又呼嘯而去。
趙班長組織戰士們在高處架起機槍,進行阻擊。院長組織醫護人員疏散病人,以及搶運醫療器械。關玲玲穿梭在一枚又一枚的炸彈中,身邊不斷的有人倒下,耳邊的爆炸聲、機槍聲、戰友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此刻的關玲玲卻格外的冷靜,出奇的平和,她已經發現在如此的環境下,她的內心總是非常平靜。彷彿更加知道應該做什麼,應該怎樣去做。
人在目標明確的時候,總是顯得放鬆平和,以及與衆不同。
一隻手突然拽住她,將她扯到一堆瓦礫的背後。此時,一枚炸彈在身邊不遠處炸響,關玲玲急忙蹲下身體,將身邊的人緊緊抱在懷中。危險暫時離開,關玲玲鬆開手,對玉芳菲說,
“你小心,我去忙了。”
“等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說。”
玉芳菲攥緊關玲玲的手腕,彷彿一鬆手她就會飛走似的。沉默片刻,玉芳菲壓低聲調,神情堅決的說,
“玲玲,我要和他走,這是個好機會。”
關玲玲瞪視着她,沉默着。
“我知道,這樣是逃兵,是背叛,可是,我已經顧不了許多了。”
關玲玲瞪視着她,沉默依舊。
“玲玲,請你原諒我。”
“你不後悔?”
“我不知道!”
“你認爲值得?”
“我不知道!”
“你……愛他?”
“對,我愛!”
玉芳菲鬆開攥着關玲玲的手,黑白的大眼中泛着清澈的浪花,她緊緊的咬着下嘴脣,鼻翼一張一合的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關玲玲擡起手腕,由於她握得太用力,她的手腕上已經清晰浮現出紅紅的手指印。
藍色的月光對着黑白分明,彼此的瞳仁裡,映現出彼此的模樣。關玲玲忽然淺淺的笑了,
“你知道我是誰,對嗎?”
“玲玲,爲我、爲姑母、也爲你自己,守住那個家,好嗎?”
“保重!”
“再見!”
望着遠去的玉芳菲的背影,關玲玲的口中泛起濃濃的苦澀味道。她那麼清晰的看到未來路上的荊棘和坎坷,可是,她不能躲避無法逃開。
大轟炸之後,玉芳菲和戰俘於修和的失蹤,很快被發現了。查找過一切的可能,而沒有結果的時候,關玲玲成了主要的審查對象,她被停止了所有的手術,她的入黨預備期也被無限的延長了。
關玲玲平和平靜的接受着各種審查、質疑,甚至某個別人的刁難和排擠。她所有的態度只是沉默而已,她心甘情願的做着打雜的活兒,沉默不語。
因爲事情久查無果,上級派來了調查組,羅才英是調查組的組長。調查組來到野戰醫院多日,查看了醫院內部調查的檔案,包括關玲玲的檢討書。與相關的人員都談了話,只是還沒有與關玲玲正面接觸。
羅才英望着一臉祥和寧靜,正在打掃走廊的關玲玲,心疼不已。每次看見這個女子,他就覺得昏頭轉向,完全失去方向感。從個人角度,他願意相信她。但,從組織角度,他不能盲目的相信她。他的任務是要把事情調查得清清楚楚,保持隊伍的純潔,保護黨的利益。
這是一間乾淨整潔,陽光充足的房間。房間的中央擺放着一張木質寫字檯,寫字檯的內側擺放着兩把椅子,寫字檯的外則不遠處,放着一張木頭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