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轉身而去,在經過關起遠身邊的時候,越女快速而低聲的把玉玲瓏的話,傳達給了他。
“關總管,”我高揚着聲音叫道。
“小的在,姑奶奶您吩咐。”關起遠的聲音裡透着與我的靈犀一線,他低着頭快步走到我的身邊。
“去請老姑奶奶。”
“是。”
就在關起遠轉身要離開的時候,
“慢,”松田青木喊了一聲,“我看就不必驚動老姑奶奶了吧。”
我不滿的掃了他一眼,“松田先生,雖然您現在重兵圍困玉府,但是,只要我活着,我就還是玉府掌家,這府裡的事情還得我做主。”
越女輕輕的把椅子放在我的身後,扶着我慢慢的坐下,“除非,您現在就槍斃了我。”
我對關起遠揮了揮手,他頭也不回的匆匆走開。我深信,關起遠的心裡是明白我的,護好無痕姑母便等於保護了我。
“不,姑奶奶誤會了,我並無它意。”松田青木不黃不白的眼珠瞅着我,他對我恭敬的點頭,腰稍稍的彎了一下。
“哦,是嘛!”我挑高了一邊的眉毛,斜視着他。片刻,我忽然莞爾一笑,溫和的說,
“不過,我不會介意的。你們蠻夷小國不懂得我泱泱中華的禮節,也屬正常。”
松田青木神情散淡居高臨下的瞧着玉玲瓏,他不想與她鬥嘴,此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此次前來拜訪貴府,依然還是有關鄙人內侄女的婚事,不知道您考慮的怎麼樣了?”松田青木索性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拜訪?”我挺直脊背仰起下巴,瞪大了眼睛,聲音提高了幾度,“您的拜訪方式真是特別啊!”
我用眼睛一一掃過鬆田青木身後武裝配備整齊的日本兵,嘴角微微的翹起,鄙視的斜視着他。
“您不必在意他們,只當他們是裝飾或者是透明的就可以了。”
松田青木岔開胯站立着,雙手背在身後,輕輕仰起的禿頭在陽光下發着陰森的光,瘦長尖刻的下巴向前翹起。彷彿他身後的士兵真的只是他的裝飾而已。
“多麼昂貴的裝飾啊!玉府承受不起。”
我把身體靠近椅子裡,收回目光,低下頭咬緊牙關,突然感覺到了深切的悲哀和疲憊。但是,我不能認輸不能倒下。
“您和您的這些裝飾,把玉府上下攪得是人心惶惶,雞犬不寧。您竟然還大言不慚的問我什麼婚事!松田先生,我請問您,這是哪家的道理?”我擡起頭高聲的質問着松田青木。
沉默、寂靜,彷彿烈日炎炎下站滿了人的玉府前院裡,瞬間,人去屋空,空無一人般的死一樣的靜寂。每一個人都能夠聽到自己不均勻的呼吸聲和“怦怦”的心跳聲,誰都不敢動半分,誰都不敢發出哪怕是極細微的聲響,甚至連太陽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觸這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
松田青木無所顧忌的,放肆的大笑起來。狂妄尖銳的笑聲猶如被火燒着了尾巴的貓一般,狂亂的撕碎了灼灼烈日下固體的熾熱,瞬間,我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寒冷之中。
“我有一份大禮送上。”
松田青木的聲音裡沒有了往日的謙和平穩,只剩下了傲慢與輕蔑。隨着松田青木揮動的右手,我看見了於逢春。他被兩個日本兵用槍抵着後背,連推帶搡的來到了我的面前。我茫然的站起身子,直直的看着於逢春,他的臉色慘白,神情慌亂而迷茫,中分的短髮有些凌亂,衣服還算整潔,但是,腳步踉蹌不穩。
此時此刻,我終於
從麻木的鎮定中逐漸的清醒過來,心底深處的恐懼開始緩緩的向身體各處蔓延。我狠狠的抓了一下領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
“松田先生,這是何意啊?”
“好意,絕對是好意。”松田青木略帶着嘲諷的語氣,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我的面前,
“於家和玉府的關係可謂深厚,玉府如此喜事,怎能不通知於家呢!”
“松田先生說笑了,玉府有何喜事?怎麼我卻不知?”
“百合子與承德的婚事不正是一樁喜事嗎?”
我看到松田青木黑少黃多的眼仁兒裡,清晰的寫着,“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慢慢的坐回椅子裡,努力的平順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留給我權衡利弊的時間不多了,今天我必須做出決定。時間緩慢的爬着,我的大腦迅速的轉動着,夏日的陽光徹底的失去了它的威力,一股從肌膚深處散發出來的寒冷,使我的身體不停的打着哆嗦。我用盡全身的力量拼命的控制住自己,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我在害怕。從松田青木略顯焦急的臉上,我知道,我控制得非常出色。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越女急忙伸過一隻胳膊讓我扶住,只有我和越女知道,我扶住她的手一直在發抖。
“請松田先生屋裡說話。”
我聽到了自己僞裝的很好的聲音,我對自己很滿意,“於大夫也一起吧。”
越女扶着我率先向琢器堂走去,我的身後跟着松田青木,於逢春以及他身後兩個持槍的日本兵。琢器堂正廳裡,三人各自落座,越女站在我的身邊,兩個持槍的日本兵把守在門口。丫鬟戰戰兢兢的上過茶,退了出去。
“婚事我可以答應,但是,我有條件。”
松田青木以標準的軍人姿態坐在椅子裡,用獵人欣賞上好的獵物的目光看向我。他沒有說話,耐心的等待我的下文。
“第一,不要再以任何方式爲難於家;”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木然而失措的於逢春。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不知道在如此的情形下,李淑媛會怎樣!應該不會如同此時的於逢春一般的悽悽惶惶吧!”
松田青木微微的點頭,不假思索的同意了我的第一個條件。
“第二嘛……”我停頓了下來。
兩天前,我聽到消息,同行業裡的一位老前輩,因爲不想給日本人做事,又想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被逼無奈服毒自盡。我想,我應該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向松田青木要一個保證。我端起茶盞沾了沾嘴脣,放下茶盞,目光平視着松田青木渾濁的眼睛,
“第二,玉家的人不在你們的商會裡擔任任何職務。”
松田青木目光不動,我看得出來,他在猶豫,“如果,是自願呢?”
“玉家的人,自願不自願的,要我說了算。”
松田青木黃色的眼仁兒裡刮過一道閃電,光禿禿的頭頂彷彿在冒煙,
“可以。”他的聲音裡,無法聽出任何的情緒。
“最後一點,您的侄女既然進我玉家門,成我玉家媳,一切便要由玉家說了算。”
我的聲音始終平穩,然而,在長而濃密的黑髮下,一顆一顆的汗珠順着後脖頸滑落進衣領,衣服漸漸的被汗水溼透,冰涼冰涼的貼着我的皮膚。
“不知道,‘一切’都包含什麼?”
“從她踏入玉府大門起,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如何迎娶。”
松田青木一下子就明白了,玉玲瓏顯然是不打算大張旗鼓的迎娶田倉百合子的。如此,會不會影響已經佈置妥當的計劃呢?也罷,婚禮並
不是他的目的,只要田倉百合子能夠進玉家,計劃還是可以照樣執行的。
松田青木的心裡快速的權衡着,反覆的考量着,最後,他說,“全憑姑奶奶安排。”
松田青木和他的日本兵如同潮水一般,從玉府中退去。我強打着精神,派了六個強壯機靈的小廝,套好了馬車,送於逢春回家。我知道,他有話要和我說,可是,我沒有心思更加沒有精神聽他說。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平安的送回家。
送走於逢春,我和越女悄悄的探望了無痕姑母,望着平靜安詳的在佛堂禮佛的無痕姑母,我無聲無息的癱倒在佛堂門外。彷彿在那一剎那,所有的力量、支撐、理智、僞裝、思想都被剝離了我的軀體,我化成了乾乾淨淨的一縷青煙。但是,即使我真的能化作一縷青煙,我也無法扶搖直上,我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羈絆,太多的責任。
我緊閉雙眼,但是,我是清醒的。我聽到了越女驚慌的低喊聲,還有,關起遠抱起我時,不安的呼吸聲。
承德三哥和田倉百合子的婚事,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沒有驚動任何族人。沒有熱鬧的宴席,沒有喜慶的硃紅,更沒有滿堂的賀喜之聲。只有一頂大紅的花轎,依照規矩,由玉府的正門擡進了府內。
我明白承德三哥心裡的委屈,也清楚三嬸母的不滿和怨恨,我只是無法知道,身爲新娘的田倉百合子是不是也有一樣的委屈和怨恨?
婚禮前,我把承德三哥約到了我的花圃,我身穿一件紫羅蘭顏色的,錦緞高領散袖長旗袍,旗袍的下襬處繡着一串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髮髻高高的盤於腦後,其間點綴着顆顆白色的珍珠。我懷抱着琵琶,端坐於花圃之中。
望着一身灰色中山裝,修長挺拔溫文爾雅,緩步走進來的承德三哥,我說,
“三哥,聽我彈奏一曲,可好?”話音剛落,琵琶聲響起。
玉承德有些失神的聽着,玉玲瓏從來不曾在人前演奏,他的心隨着錚錚的琵琶聲,漸漸涌起了不安。許久,玉承德才分辨出,玉玲瓏今天彈奏的曲子是一首古曲《十面埋伏》,樂曲時快時慢,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汩汩流水,時而蒼勁有力,時而溫柔婉約,悽悽然如抽刀斷水,急急然如風起雲涌。
彈奏者已經進入了樂曲裡,不能自拔,恍惚間,不知今夕何夕,不見了身外的世界。聽者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感染,隨樂曲跨越千年,來到了鏗鏘的古戰場,面對茫茫的十面埋伏。直到最後的一個音符消失在奼紫嫣紅中,玉承德依舊失神的站着。
“三哥,覺得還可入耳嗎?”我乖巧柔順的問道。
“豈止,真的好極了。”承德三哥溫和的笑了。
“三哥,您知道,我從不爲任何人演奏,包括姑母。”
“是的。”
“今天,這一曲,我有兩重意思,一是道歉,二是感謝。”
“我不太明白。何爲道歉?何爲感謝?”
“感謝您爲玉家做出的犧牲,我知道三哥的委屈。至於道歉……”
我把琵琶交給了越女,對她點了點頭,越女退出了花圃守在院子門口。我站起身,走過開得分外燦爛明媚的鮮花,站定在承德三哥的面前,
“我希望,成婚後,您不要和她圓房,我不能讓玉家後代的身上,流淌着仇人的血脈。”
我聽到自己的冰冷而不容質疑的聲音,承德三哥的臉色在我的眼睛裡慢慢的失去了顏色,變得蒼白。
正是,離人淚漫撒蒼穹,亂世魂無依無託。
夜沉沉十面埋伏,野茫茫無處藏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