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牢房我認識,宮崎純一郎曾經將我關押在這裡三天。值得慶幸的是,這是一件相對乾淨而且通風良好的牢房,雖然,我依然能夠聞到瀰漫在空氣中的血腥與恐怖。
昨天,審問我的是抓我的那個領頭軍官,我保持着沉默,一語未發。他倒是滔滔不絕的說了很多,我才知道,原來,宮崎純一郎對玉府的封鎖和監視,可以被解讀爲“保護”;宮崎純一郎對我的威逼利誘,可以被解讀爲“有情”;玉家被強行搜走的玉器古董,是“孝敬”了所謂的“主子”。
我終於知道,事實是一個怪獸,隨時隨刻都可以變化出不同的形態,不同的樣子。我做出的唯一的反應是,冷笑。最後,我對他說,
“讓你的主子來和我談,你、不夠資格。”
於是,今天,他的主子來到我的面前,趾高氣揚的謙虛着,
“只要你承認做漢奸的事實,我還是可以考慮放你一條生路的,當然啦,會有一些條件地。”
“告訴我,您是誰?”
“鄙人薛斯文。”
在他說出名字的一瞬間,我產生了強烈的懷疑,爲什麼他不敢說出他的職務和部隊番號,這不正是他炫耀的資本嗎?
我的目光第一次直落在薛斯文的臉上,他長的並不難看,四十歲上下,頭髮中分偏長,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派頭十足。可是,我心裡涌起的卻是一份難以抑制的噁心和反感。
我細細的觀察着,琢磨着,我終於發現,我對他的反感來自於他的眼睛,一雙不那麼明亮卻很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總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看人,薛斯文的猥瑣由此而來。
薛斯文被玉玲瓏看得是渾身上下不自在,玉玲瓏的眼神太過乾淨,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神仙手中的照妖鏡。薛斯文強壓住內心的不安,他清楚,他需要速戰速決,
“只要你肯交出玉如意和玉家的寶藏,我就放了你和玉承智,讓你們平安回家。”
他急不可耐的態度,讓我心裡的懷疑擴大了,也清晰了。我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輕輕的從腋下抽出絲帕,擦了擦鼻翼兩側,慢條斯理的說,
“薛長官,其實,您想要玉家的家產也不難,只是有一點不好辦……”
“哪一點?你悄悄的告訴我。”
薛斯文猶如狗嗅到了骨頭的味道一般,伸長了脖子將耳朵靠近我的嘴,貪婪的樣子讓人作嘔。我在他耳邊故作神秘的小聲說,
“下輩子投胎的時候,記得要投到玉家來,成爲玉家人。不過,我們玉家不收您這樣的猥瑣小人,所以,您想得到玉家的家產,門兒也沒有。”
薛斯文的臉色從青白色一點一點的變成了絳紫色,憤怒得兩眼冒火,甩手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我轟然從椅子上摔倒在地上,嘴裡充滿了血水的腥味。我大笑着從地上爬起來,用絲帕慢慢的擦去嘴角的血。我聽到薛斯文的怒吼聲,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對着我的眉心,
“臭娘們,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好啊!我很高興在黃泉路上,閻王殿前有薛長官作伴。”
“你、你、你什麼意思?”
“濫用職權,動用私刑來牟取私利,即使我沒有當過兵,也大概知道什麼叫軍法從事。”
“你怎麼知道的?”
薛斯文頹廢的放下槍,用眼睛上方的半個眼珠驚愕的看着我。我再也無法抑制的冷笑出聲,說他是笨蛋都太委屈笨蛋們了,薛斯文根本是一個真正的蠢貨。
“是您自己剛纔告訴我的。”
第一回合,薛斯文徹底敗下陣來,他不甘心,那麼一大筆財寶放在眼前,他一定要得到。不是他貪財,而是以後用錢的地方太多。
這些年,他暗暗的投在軍統這顆大樹下,靠着自己逢迎拍馬的本事,和出賣同事同志不眨眼的狠勁,好不容易混了個少校參謀。
他是個一槍未發的抗日英雄,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錢,去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及買通自己的前程。所以,他不可以放棄。
早聽說玉玲瓏難對付,沒想到會如此難纏,薛斯文決定改變方式方法和主攻方向。
薛斯文要設一個局,他將一種迷幻劑加入到玉承智的飲食裡,每次只放一點,藥性慢慢的發作。免得玉承智因爲身體感到不適,而有所警覺。
之所以,沒有加到玉玲瓏的飲食中,是因爲玉玲瓏太過謹慎,每次送去的飯菜都要用銀簪子試過,確認無毒才吃。而且,每天只吃一餐,保證不餓死爲準。薛斯文找不到下毒的機會,他怕再等下去,事情會有暴露的時候。
薛斯文先提審玉承智,由於服藥的時間有限,藥量有限,玉承智的神智並沒有完全被迷幻劑控制。雖然如此,薛斯文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玉先生,說吧!”
薛斯文儘量讓自己顯得高高在上,想給玉承智一些心理壓力。而玉承智完
全沒有感覺,一如既往的心不在焉,
“什麼?”
“說一說,你是怎麼成爲漢奸的,過程要詳細。”
玉承智一臉茫然的傻看着薛斯文,完全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薛斯文避開玉承智的目光,心虛的嘀咕着,“玉家人真討厭,特別是這雙眼睛尤其討厭!”
過於清澈的眼眸和如玉般潤澤的氣質,彷彿是玉家人不二的特質,無論何種處境何種身份,只一眼,便可以確定無疑。
薛斯文心裡的優越感,漸漸的被耗損着,他感到了內心極大的空虛,他用盡渾身的力氣強撐着,這一局,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輸。
“裝糊塗是沒有用的,想矇混過關更是不可能的。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交代吧!”
“我真的不知道您想知道什麼!不然,您問問題,我來回答,如何?”
薛斯文爲之氣結,玉家的“玉癡”果然名不虛傳啊!
“好吧!我問你,有沒有和日本人做過生意?”
“有!”
“有,就是漢奸!”
“不能如此劃分吧?當時的北平城被日本人佔着,不和他們做生意,全家老小要餓死的。再說,蔣委員長不是也和日本人有來往嗎?”
薛斯文啞口無言,惱羞成怒,拍案而起。超高音的喊叫聲將地面上和空氣裡的灰塵攪動起來,混合在一起,然後,又各歸各位啦!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求生不得求死無門的時候,別說我沒關照過你!”
玉承智依舊滿面茫然,他弄不清楚,對面的這位長官爲什麼發怒?他說的都是實話,不明白爲什麼有人會爲實話發怒?玉承智忽然感覺到困了,想睡了。他的視線開始模糊,神智逐漸的遠離,所有的聲音也漸漸的變得遙遠。
薛斯文注意到了玉承智神情的變化,他心裡暗喜,看來迷幻劑開始起效了。
“玉先生,雖然你毫無誠意,但是,爲了表示我的誠意,我請你見一個人。”
薛斯文引領着陷在迷幻劑中的玉承智來到一副竹簾前,他詭異的笑着,得意的一把拽下竹簾。玉承智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人,他驚得連連後退,身上冷汗淋淋。一個地獄深處,帶着凌厲寒風的聲音在耳邊颳起,
“想知道她是誰嗎?玉府掌家姑奶奶。你不想救她嗎?”
玉承智瘋了一般衝過去,是的,他看清楚了,是玉玲瓏,是那個一直最護着他最信任他的玲瓏妹妹。玉承智真的瘋了,他不顧一切的要觸摸她抱住她,解救她。他對着阻攔他的人又踢又踹又咬,使出渾身解數,他要救她。
薛斯文悠閒的站在一旁,美滋滋的點上一支菸,深深的吸上一口,狠狠的吐出來,似乎要將這幾日來的悶氣一併吐出。
“用你的巧手來救她吧!”
薛斯文猶如毒蛇“嘶嘶”的吐着毒信子,聽到玉承智的耳中是透徹心肺的冰冷。他停止了撕扯和掙扎,全神貫注的盯着薛斯文,
“什麼意思?”
“將你雙手的大拇指切下來,我就放了她。”
“當真?”
“嗯。你肯嗎?”
“好,我切!”
“把刀給他。”
一個小兵將一把磨得非常鋒利的匕首,顫巍巍的交到玉承智的手裡,眼睛裡藏着一絲卑微的憐憫。
玉承智大步走到擺放在審訊室地面中央,寬大而骯髒的桌子前,右手緊緊的反握着刀柄,左手靜靜的舒展五指,貼緊桌面。他將刀尖狠狠的紮在虎口前的桌面上,右手鬆開刀柄,輕輕的撫摸着左手的拇指,如同母親輕撫着懷中初生的嬰兒一般,溫柔而甜蜜。突然,玉承智高高的舉起匕首,直直的切向左手的拇指。
刀鋒已經深入皮膚,血,遲疑的爬上刀刃,鋼刀與骨頭互相碰撞,“咔咔”作響。地獄之門笨重的開啓,刺骨的寒風伴着令人作嘔的腐臭味,衝入人間。
此時,玉承智的耳邊卻響起了無比親切,如同春風拂面一般的聲音,
“二哥,您看一塊兒多好的玉啊!您琢磨之後,一定要送給我,好嗎?”
剎那,玉承智彷彿被神仙使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一動不動。他困惑的看着眼前完好無損,笑容甜美的玉玲瓏,糊塗了。
薛斯文斜叼着香菸,不慌不忙的走到玉承智面前,玩世不恭,語氣篤定的說,
“她在騙你,她不是玉玲瓏,喏”他用下巴指了指竹簾方向,“那個纔是真的玉玲瓏,你不是想救她嗎?快動手啊!”
玉承智轉過頭來,迷茫的看着薛斯文,完全糊塗了,繼續僵着,不動。我從承智二哥沒有焦點的眼眸裡,和他剛纔的行爲中以及薛斯文挑逗的言語中,推斷出,承智二哥的神智已經混沌不清了。我的頭腦快速的旋轉着,搜索着與承智二哥最深切的回憶,
“二哥,明天就是我的齊笄禮了,您送我什麼禮物啊?”
我如同小
女孩一般,嗲嗲的撒着嬌,嬌憨的對着他伸出手。承智二哥扔掉手裡的匕首,雙手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對着我傻笑,
“禮物我已經準備好了,沒有帶在身上,明天一定給你,保證你會喜歡。”
我急忙上前一步,緊緊握着承智二哥受傷的手指,用絲帕仔仔細細的包裹好,血,妖嬈而鮮豔的血,很快的浸透了絲帕,好在刀口不深,問題應該不大。
“玉承智,你是個懦夫,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救,你貪生怕死!”
薛斯文如同困獸將死一般怒吼着,高強的聲音裡透出絲絲的恐懼和不安,他已經看到了失敗,他不甘心,他要最後搏一搏。
我輕柔的握着承智二哥的手腕,在他的耳邊低語,
“那個人是個騙子,他的話,您一句都不要相信,記住啦!”
玉承智認真的用力的點了點頭,如同一個最乖最聽話的孩子一般。他的目光斜掃過薛斯文的臉,沒有做一秒鐘的停留,而薛斯文卻真切的感覺到,玉承智將“鄙視”二字,清清楚楚的刻在了他的額頭上。
我從容高傲的走到薛斯文的面前,替他輕輕的撣去肩膀上的浮塵。薛斯文身體一僵,隨後,立刻退後一大步。我掩口而笑,
“薛長官,您不就是想要玉家的寶藏嗎?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您別忘了,我纔是玉家掌家人,只有我知道玉家的寶藏,讓我二哥回去休息吧!”
我輕輕的繞過薛斯文,平和平靜若無其事的坐了下來。目視前方,一絲笑意掛在嘴角。
“哦,對了,別忘了爲我的二哥療傷。”
薛斯文頭上冒着青煙衝到我的面前,彎下腰,怒火勃發的盯着我。片刻,他直起身子,點燃一支香菸,身體靠在我面前的牆上,眯着眼睛,吞雲吐霧,
“你憑什麼在我的地盤上,命令我?”
“不可以嗎?”我挑高了一邊的眉毛,斜視着他,脣邊掛着一抹輕蔑的微笑,
“薛長官,眼下,似乎是您有求於我吧!”
薛斯文頓時語塞,他煩惱的抽着煙,透過煙霧,他靜靜的打量着,正在四處走動巡視着這間審訊室的玉玲瓏。
薛斯文的心裡惡毒的想着,“要是能夠痛痛快快的給玉玲瓏上刑就好了,保證她不出半刻,一定乖乖的交出玉家的寶藏。”
可是,薛斯文不敢,他無法判斷玉家這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下,會不會出現能夠掌控他命運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行動是瞞着上級的,一旦有個風吹草動,最先死的一定是他這隻小螞蟻。
“薛長官,您今天的這齣戲演的太蹩腳了。您無非是想利用玉承智來要挾我,現在看來,怕是又讓您失望了。”
我在審訊室裡走動着,顯得很隨意很無聊,神情裡也是滿滿的閒適和無所謂。我的目光沒有一秒鐘停留在薛斯文的臉上,可是,我全身的感覺器官都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我有些不明白,難道,非如此不可嗎?”
我重新坐回椅子裡,挺直脊背,雙手疊握着輕輕的放在膝蓋上。我擡起頭,看向薛斯文,他將手裡的香菸狠狠的仍在地上,用腳踩在菸頭上,死命的碾碎。
薛斯文看都沒有看我,揚聲忽然高喊,
“送她回牢房,請軍醫過來給玉承智療傷。”
說完,大步急速的離開了審訊室。望着薛斯文匆匆離去的背影,我的心裡涌起一絲忐忑一點希望。理智上我很清楚,此事未完。然而,聽到他爲承智二哥療傷的吩咐,我心中存了一絲幻想,希望他能夠有一點點的良心發現。
事實上,薛斯文之所以匆匆離開,和良心發現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挫敗感,離開是爲了讓自己冷靜的思考。他覺得自己犯了兩個錯誤,急於求成和輕敵,他必須將此事從頭仔細想一遍,以便能夠更好的對付玉玲瓏。
財,究竟是什麼?於有的人真的如同生命一般的重要嗎?對於從小衣食無憂的我來說,很是無法理解。我沒有資格看不起貪戀錢財之人,因爲,我從來沒有餓過肚子,也從來沒有受過寒凍,更加沒有過因爲沒有錢而受到歧視和侮辱的經歷。
但是,古語有云,“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強搶別人的錢財,無論是在哪個國家在哪個朝代都是犯罪。財,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讓那麼多的人寧願犯罪也要去擁有它嗎?而我的無法理解在他人的眼裡是清高、是不屑、是他們恨我的一個理由。
夜一點一滴的深了,風靜悄悄的穿過樹梢,冷冷的吹進牢房,匆匆的與我擦身而過。我木然的坐在風中,傾聽着風的細語,風彷佛在對我訴說着一個古老而新鮮的故事,我靜靜的笑了。我在等待,等待着意料當中的一個時刻、一個人的到來。
門,謹慎的響起,一串輕微的腳步聲,從我的身後來到面前。我擡起頭,無意識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誰,也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身後一輪清亮清亮的月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