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武
看着眼前對自己更加客氣的玉玲瓏,心裡猛地吸了一口氣,微笑還是掛上了嘴角,他努力的保持着一種介乎於公事公辦和老朋友之間的語氣,對玉玲瓏說,
“我此次前來是想請玉承智先生爲我們鑑別幾件玉器,不知可否?”
我停頓了一下,轉身對身邊的玉荷低聲吩咐,
“去請二爺。”
玉荷領命而去,堂內只留下我和程志武,他靜悄悄的喝着茶,似乎沒用攀談的意思,而我也不想幹坐着,於是我走到八仙桌前,仔細的打量着桌子上的幾件玉器,認真的看了一會兒,我輕輕的笑着說道‘
“或許不用承智二哥,我就可以告訴程先生這些玉器的來歷。”
程志武馬上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他用手指着這些玉器,高興的問我,
“您知道它們的來歷嗎?”
“是的,我知道。”
“可否賜教?”
我猶豫了一下,對他說,“還是等承智二哥來吧!我現在想知道,程先生打算把這些玉器作何處理呢?”
程志武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頓了片刻,然後正視着我的眼睛,對我說,
“如果有主,自然要物歸原主,若是無主,那麼就存放在博物館。”
“博物館?”我輕聲的自言自語着,我對程志武口中的博物館很感興趣,等到有時間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的瞭解一番。正在這個時候,承智二哥走了進來,他還是一身的長袍馬褂,看着他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都已經落後於時代了呢?還是需要做一些迎合時代的改變呢?”
“玉先生,我是特地來請您賜教的。”
程志武從正在愣神的玉玲瓏身邊走過,他下定決心不再去猜想她的心思,因爲他發現自己對於玉玲瓏的心思越猜越不對,所以,他決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或許這一次他能夠扭轉她的想法。
玉承智糊里糊塗的和程志武握了握手,說,“程先生您客氣了,有什麼事情您儘管說好了。”
“我們有一批玉器,想請您給鑑定一下。”
“好啊!我非常樂意。”
承智二哥一聽到與玉石有關的事情,便會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變得神采奕奕。他隨着程志武來到八仙桌的旁邊,繞着擺放玉器的桌子轉了一圈,目光爍爍閃動。承智二哥小心的拿起玉器一件一件的仔細察看摩挲,然後,承智二哥放下手中的玉器,坐下來沉思了片刻,擡起頭看着我笑,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彷彿放下了一件很重的心事。
“玲瓏,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對他點了點頭,說:“原本我只是在猜測,不過看了您的表情,我就可以確定了。”
程志武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微笑的站在一旁,沒有發問。玉承智走到他的身邊問,
“程先生,我能否知道這些玉器的來歷呢?”
“應該是繳獲的戰利品。”
承智二哥轉頭對我說,“玲瓏,這下就都對上了,這些玉器就是我仿製的。”
我只對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接下來承智二哥耐心的對程志武解釋着來龍去脈。我站在一旁靜靜的聽着,彷彿在聽一個故事,醉夢齋的陽光,越女的笑容,地庫中的交談,還有那些過去了的歲月,過不去的時光。
原來回憶是可以美化過去的,回憶裡的苦澀越來越少,美好越來越多,於是我的回憶似乎都是彩色而陽光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別人都和我一樣,但是,有許多時候我都會刻意的去忘記一些不愉快的記憶,讓我的回憶中總是萬里無雲的晴空。
我用手輕輕的觸摸着桌子上的玉器,問承智二哥,
“二哥,您能確定嗎?”
“非常確定。當時,你讓我在每一件玉器上做個記號,還不讓我告訴任何人。你來看,”
承智二哥拿起一件白玉筆洗,走到我和程志武的身旁,認真的在筆洗內邊緣上摸索了一會兒,然後,重新將筆洗放在桌子上,推到我的面前說,
“你們都可以摸一摸,裡面藏了一個字。”
我伸手仔細摸索,裡面果然是有一個字,我看了看程志武,他也摸到了,
“好像是個‘王’字。”
“對,玉少一點便是王,而缺了一點的玉,便是假玉。當初,我藏得很小心,不過,只有認真找,還是不難辨認的。”
程志武聽了承智二哥的話,放下手裡的白玉筆洗,將桌子上的玉器都認真的摸索了一遍,然後用興奮的聲音對承智二哥說,
“玉先生,太謝謝您了!我代表軍管會正式邀請您做我們的顧問,幫我們來整理這批玉器,不知您意下如何?”
承智二哥幾乎是立即回答,“我沒有意見,非常願意爲您效勞。”
在得到承智二哥的首肯後,程志武又轉向我,“
姑奶奶,既然這批玉器是日本侵略者從玉府掠奪去的,那麼,等我們整理之後,一定完璧歸趙的。”
我愣住了,小心翼翼的問道:“程先生的意思是要將這批玉器歸還玉府嗎?”
程志武笑着對我說:“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輕輕的搖了搖頭,不再說話。程志武看着眉頭微蹙,欲言又止的玉玲瓏,心裡反而放鬆了下來,他知道玉玲瓏的心裡已經開始動搖了。
承智二哥高高興興的跟着程志武去整理他的玉器了,我卻陷進了不辨真僞的困境中。上一次程小希口口聲聲說着玉如意,不能不讓我疑心他們也是爲了玉如意而來,只是變換了一種方式而已。這一次程志武卻要歸還玉家被掠奪的玉器,而且誠意十足,不由得我不相信。我有些混亂了,我的判斷也失去了方向。
“起遠,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有這個習慣已經很久了,只是最近自己纔有所察覺,我隨時隨刻都會叫關起遠的名字,與他說話,無論他在不在我的身邊,而我的每一次呼喚都會得到及時的回覆,從未落空過,就像現在一樣。
“自從他們進城以來,我沒有發現可以質疑的地方。更何況,程先生是你、我都信任的,沒有理由憑空懷疑。”
“我是多疑了,但是,這件事情對我太重要了。”
“我明白,不過,其他的商戶也都說他們好。”
“你、讓我再想一想吧!”
沉默,讓關起遠不安的沉默又一次不請自來。他最近變得非常的敏感,特別是和玉玲瓏在一起的時候。實際上他一直能夠體會到她內心的情緒變化,只是最近他有些害怕和她的單獨相處,想要逃避可是又不自覺的跟隨她。關起遠定了定神,找了一個話題想和她閒聊一會兒,
“你知道玲玲有一個習慣,特別像你嗎?”
我的目光跟隨着關起遠的走動,從身後一直到他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他不是那種能夠僞裝的人,尤其是在我的面前,聽着他故作輕鬆的找着話題,我心酸的配合着。我打起精神,表現得很熱心的問,
“哦?什麼習慣?”
“在和別人面對面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所答非所問。”
關起遠的目光搜尋着我的目光,而我垂下了眼簾,躲開了他的目光,同時也密密的遮擋住自己的目光。我想把我的的情緒變化藏起來,可是我也知道在關起遠的面前,我是無從隱藏什麼的。我聽到自己有口無心的聲音,不知所云的在說,
“哦,是嗎?”
“嗯。”
關起遠的聲音很小很沉,卻重重的打在我的心上,一陣心痛讓我倏然煩躁起來,我猛然站起身子,用背對着他,雙手緊握在一起,狠狠的絞動着手裡的帕子,狠狠的咬着嘴脣,直到我的嘴裡有了一絲的血腥味。
似乎正是這樣淡淡的血腥味驅散了心裡的煩躁,我慢慢的讓自己放鬆下來,輕輕的用帕子擦去脣邊的鮮血,狠狠的嚥了幾口吐沫,慢慢的轉過身子,再次坐了下來。
關起遠在玉玲瓏坐下來的一瞬間,感到了內心深處的緊張,他下意識的感到玉玲瓏做了一個決定,一個讓他和她都會痛苦的決定。所以他不想讓她開口說話,於是他開始語無倫次的說話,
“其實玲玲像你的地方很多,比如說她喜歡褲裝,喜歡秋天,喜歡花花草草的,喜歡吃蛋和青菜,不喜歡吃魚類,說有腥味。對於喜歡的人很認真很熱情,對於不喜歡的人半句話都沒有。還有……還有……”
“起遠,你聽我說好嗎?”
關起遠像我剛纔一樣,猛地站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聲音提高了許多,像是要與我爭辯,“你什麼都不要說,你讓我再想一想,玲玲像你,她真的很像你!她、她……”
“起遠,你別這樣好嗎?”
“我說了,你別說話,我要再想一想,她像你、像你……”
我心疼的望着如同困獸一般不停走動的關起遠,我第一次非常清楚的感受到他內心的撕裂和絕望,我惡狠狠的將涌到眼底的眼淚又咽回到肚子裡。我知道我是殘忍的,我是無情而自私的,但是我必須這樣做,而且必須馬上這樣做。
我的心裡也害怕,害怕一旦猶豫便會失去勇氣,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用一種沒有多少感情色彩的語氣,對他說,
“起遠,你應該爲你的以後打算了,玉府……很快就……不需要、總管了。”
說完,我咬緊牙關瘋了一般的衝出門外,我要在淚水決堤之前離開這間屋子,離開終於停住腳步,傻愣愣的盯着我的他。然而淚水還是模糊了我的雙眼,出門時,我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沒有等到身體站穩,我就拼命的逃走了,我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
關起遠站在原地,望着遠去的背影,有些無奈有些糊塗有些清醒,他蹙着眉頭
苦澀的笑了。有些事情在沒有說出口的時候會讓人害怕,甚至恐懼,而當說出口的一剎那,整個世界都會隨之平靜,因爲心已經被掏空了,不見了。
關起遠明白玉玲瓏對他的刻意疏遠和冷漠,他早已經心裡有數,並且在不斷的增加自己的心理準備。他的情緒從震驚、痛苦、食不下咽,到開始面對、接受,再到開始思考。
這對關起遠來說是一個非常漫長、艱難而痛苦的過程,他不停的追問着,他認爲自己已經可以從容的面對了,然而,當一切真的來了的時候,他終於明白這就是他生命中無法承受之輕。曾經有過千萬次的問千遍,如今也只有仰天長嘆,可嘆蒼天無語啊!
關起遠曾經因爲此事去找過程志武,他相信程志武的智慧和心胸,想從他那裡得到一絲啓示一絲開悟。程志武沒有給他答案,也沒有太多的贅言,只是對他說起了一首古老的詩歌,
“蒙古族最古老的詩句中,有一句是這樣說的‘到河對岸去看看’。起遠,到你的河對岸去看一看吧!或許,換一個角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的。”
關起遠靜悄悄的站着,朦朦朧朧的想着,任由淚水從滾燙的靈魂中涌起,在涌出眼眶的瞬間變得冰冷無比,然後帶着絕望的寒氣在臉上爬行着。殘陽的光輝已滅,天空爲大地招來無始無終的黑暗,關起遠卻從這樣的黑暗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已經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就在關起遠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的時候,於修和的人生卻迎來了一個曙光,於樸玉終於開口叫他“爸爸”啦!小樸玉的一聲“爸爸”,讓於修和失眠了一個晚上,他真心的想爲兒子做一些事情,思前想後,於修和有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關玲玲收到了於修和的一封信,信上是這樣說的,
“玲玲你好!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這樣稱呼你,也請你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首先,我要向你道歉,爲我的年少輕狂給你帶來的傷害,說一聲對不起!或許你會覺得我的這一句‘對不起’來的太晚,也太不合時宜了,我不想爲自己辯解什麼,但至少請你相信我的歉意是真誠的。
其次,我要感謝你,再對你說一聲‘謝謝!’你善良無私的撫養了樸玉,讓他遠離戰爭遠離傷害,真的謝謝你!雖然我知道你需要我的感謝,但是除了這一句‘謝謝!’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夠對你說些什麼,所以,也請你相信我的謝意是真誠的。
最後,我要請求你,請你嫁給我!爲了讓我有機會彌補我的過錯,也爲了讓我有機會表達我的謝意,更是爲了讓樸玉有一個完整的家和愛他的爸爸、媽媽,我請求你嫁給我!
我是一名軍人,不太會做這樣的表達,特別是對於感情來說,我更是非常的笨拙,但是,我相信聰明而善解人意的你,能夠明白和了解我未能表達完整的意思,而且也請你相信我,我的請求是非常認真,非常真誠,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我等待着你的回答!
於修和即日”
關玲玲將於修和的信細細的讀了幾遍,她沒有想到於修和能夠如此直白而細膩的表達一種感情,她承認她被打動了。然而,她不能接受他的請求,不是因爲不心動,而是因爲內心深處對於某一件事情根深蒂固的恐懼。
關玲玲給於修和的回信簡單至極,沒有稱呼沒有落款,一張雪白的紙上用毛筆寫着漂亮的蠅頭小楷,寫的是一首蘇軾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關玲玲的信讓李淑媛一頭霧水、莫名其妙,雖然李淑媛對於玉家的女人怎麼都無法喜歡起來,但是這一次看在兒子和孫子的面兒上,她還是做好了接受關玲玲的準備。況且,這些年,玉家的人對自己的女兒於芸香還是不錯的,那樣兵荒馬亂的年代,要是沒有玉家的保護,於芸香的命運還是個未知數呢!
所以,當李淑媛手裡拿着關玲玲這封信的時候,她不停的、心急的追問着兒子,
“兒子,你說說看,她這、這算是個什麼意思嘛?玉家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真是、真是奇怪!”
於修和的心裡略一思量,便苦笑了起來,他對母親說,
“她的意思就是在告訴我,‘你表錯情啦!’”
“啊!這、這玉家的女人就是奇怪!”
望着拿着信嘮嘮叨叨、喃喃自語的母親,於修和有些靈魂出竅了。如果說之前他對於關玲玲的感情多半隻是爲了於樸玉的話,那麼從這一刻起,於修和的心徹底的被關玲玲俘虜了。他不會再放開她,他要和她糾纏一輩子,糾纏到底。
於修和的心裡對於感情一直是懵懵懂懂的,與玉芳菲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被動的,他和她之間總是她決定、他跟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