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走出刑部大門,才發覺他還沒有去看韓江一眼。想退回去找張恪再說說,又想起來出門前他手賤替張大人摔了個茶杯,現在回去未免太蹬鼻子上臉。
章年卿訕訕的摸摸鼻子,還是吃閉門羹吧。這樣對外效果好些。
回去的時候,馮俏正在接待李妍,李妍是代表漕幫來送賬本的。章年卿離開市舶司,市舶司還離不開章年卿。尤其是海運那一大攤子事,泉州上下並不希望新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提舉。可章年卿升擢禮部,不會再留在泉州。於是大家退而求其次,希望章年卿能留一個自己的人。
章年卿的左膀右臂無非就是陳伏和許淮,許淮已經留在泉州當知府了,陳伏當然不可能再留下。他肯定要帶一個在身邊。
李妍嘆氣道:“理是這個理,可章大人如果把陳先生也帶到京城。那泉州可怎麼辦。”李妍拉着馮俏手,都快急死了,她道:“俏兒,你再勸勸章大人吧。泉州換了人鎮不住場子,上次出事,還是陳先生和許大人聯手壓下去。陳先生若不在,許大人一個人也吃力啊。”
“這……”馮俏都快爲難死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許淮已經是泉州知府,不可能再屈尊降貴去當市舶司提舉,雖然兩個同爲正四品,職責範圍不可相提並論。
何況,章年卿在任的時候是唯一的市舶司提督,兼任礦務。就這樣,吃了一年冷門羹,纔打進泉州官場。地方官場很討厭的就是這點,抱團很厲害,比起京城權力的錯綜複雜,地方權力更多體現在排外上。想換個新人進去,接章年卿的盤實在不容易。
最好的辦法,就是舉薦陳伏接章年卿的擔子。但……馮俏沒辦法對李妍坦白的是。陳伏和許淮並不睦,陳伏恐怕壓不住許淮。
這是馮俏觀察了好幾年才發現的。
許淮和趙鶴很熟,關係很好;陳伏和趙鶴很熟,關係也很好。但陳伏和許淮之間一直在暗流涌動,私下較勁。章年卿從來沒勸阻過,甚至在偶爾,不經意時……或許是她多心。馮俏覺得,有時章年卿甚至會主動給他們之間製造矛盾。
馮俏隱約明白這是權術制衡,陳伏和許淮相當於章年卿的左右手,他們互相制衡,章年卿才能耳目清明,不受矇蔽。
但明白歸明白,馮俏總覺得血淋淋,不敢直面應對。許是三家太熟悉,關係也不一般。許是……馮俏也說不明白,只是覺得,從來沒有和權血謀刀這麼近過。好像寒刀劈在你的臉上,與皮膚咫尺相隔,下一刻就能割傷你的臉一樣。
三家的親密是真的,許淮和陳伏的暗流涌動也是真的。
馮俏別過臉,決定一如既往的不去幹涉章年卿。章年卿有自己的權力格局,馮俏並不想試圖用任何情感去束縛他。她攢出甜笑,對李妍道:“我記着了。妍姐姐安心,等三爺回來了,我問問三爺,看看他怎麼說,有了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告知你。”
李妍勉強笑道:“恩。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漕幫也是沒辦法了,海運當初幾乎是章年卿求着李家的,讓利很大。章年卿也很大氣,不在乎這些。李大當家覺得章年卿夠仗義,值得交這個朋友。很多事對章年卿都很照顧,幾次汪靄的烏蓬幫露餡的時候,都是漕幫幫忙圓的場子。
後來漕幫運舶來貨,馮俏和章年卿是分別入的股。還是李大當家的提議,帶女兒過來遊說,說章年卿的是章年卿的,馮俏自己也要有點零花錢。
馮俏問過章年卿,章年卿說是補償,不在意道:“收下吧,不是什麼大事。”
於是,馮俏高高興興的收下了。
李大當家的也很有魄力,以前只知道他在江面上名聲廣,從不知他在海面上也吃得開。這些年船從來沒出過事,一次也沒有賠。馮俏數錢數的美滋滋。
李家和章家有這份淵源在,生意好談,有些事讓讓利也無妨。可如果真和那些老謀深算的傢伙打交道,他們吃的下江湖道義,漕幫不見得吃的下官場的齷齪。
起碼他們跟章年卿合作的時候,章年卿的做法是,官場那一套他不拿來給漕幫使絆子,吃不透的江湖規矩,都請趙鶴教過,李大當家在章年卿這裡很舒心。
馮俏送李妍走後,回內院看孩子,屋裡只有小明稚在吃奶,馮俏問奶孃,“阿丘呢?”
“三爺帶小少爺去洗澡了。”
“三爺回來了?”馮俏嘴角不自覺一彎,提裙去淨房。
淨房裡,章年卿正壓着皮猴子洗澡。他回來的時候馮俏在忙,章年卿一聽是李妍,就沒有等。他知道兩個女人見面話多,乾脆回去。好巧不巧看見章鹿佑小少爺在泥塘裡挖魚。
回京後馮俏便把院子裡的小池塘水給抽了,怕孩子貪玩出意外,只留不到小腿高的小水窪。誰知水深了章鹿佑還知道怕,水淺淺一層,他脫了鞋襪便跳進去,撈一些垂死掙扎的乾魚。
回來章年卿見章鹿佑腿上的淤泥黑,胳膊、臉上,抹的那叫個均勻。章年卿這個當親爹的,都差點沒認出來這是自己的兒子。拎着泥猴子在盆裡過了兩遍,章年卿纔敢把人拉到大澡桶裡泡澡。
章鹿佑對水好像格外感興趣,像個小青蛙一樣,不停的在巴掌大的桶裡浮游。不是撞到頭就是撞到腳趾,看的章年卿又心疼又責怪,“好好洗澡,亂動什麼!”語氣有些嚴厲。
章鹿佑嚇的一動不敢動,躡手躡腳僵在桶裡。章鹿佑個頭還小,坐在桶裡會淹着,站着又有些高。章年卿長臂一伸,小鹿佑便稀裡糊塗被帶進懷裡,靠着父親寬厚的胸口,他興奮的踢水,小心翼翼的問:“爹,你不生氣了?”
“傻小子。”章年卿在他頭上揉了一把,“這麼大點地方能遊什麼。等爹沐休,帶你去個好地方,讓你遊個痛快。”
章鹿佑大喜過望,大概是急於表現,卻脫口而出:“孩兒謹遵父命!”章年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章年卿抱兒子出來的時候,拿着乾布給他擦身子擦頭髮,章鹿佑左扭右扭,咯咯笑個不停,“感覺好奇怪啊。”
聞言,章年卿敲他一記爆慄,“哪裡奇怪,你爹親自伺候你還不滿意。”
章鹿佑道:“平時都是合安來給我擦身子,偶爾娘也會幫忙,爹你還是第一次……所以就很奇怪啊。”
章年卿看着兒子,眼神非常心酸,他淡淡道:“你小時候哪次擦澡不是我來的。”
章鹿佑嘟囔道:“我又不記得。”他語氣很隨意,神情也很散漫,顯然也沒有往心裡去。
章年卿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戳了一下,他手上動作停住,問:“爹擦的不好嗎?”
章鹿佑似乎察覺到什麼,立即抱着章年卿脖子,慌亂道:“沒有!爹擦的可舒服了,我就是,就是爹如果天天這麼陪我就好了。”小鹿佑有些落寞,“感覺爹總是很忙很忙的樣子。之前你還管我不好好讀書,可我兩天沒去學堂,你也不訓我了。”
章年卿眼淚不受控制的砸下來,他迅速反應,一把抱住兒子。好半天,才鬆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兩下,實打實的力道,章年卿斥道:“難怪跑去池塘摸魚,今晚寫一百張大字,寫不完就別睡覺了。”
章鹿佑揉着屁股,很委屈,“孩兒,孩兒只想讓父親小小的管我一下,不用這麼管……真的。”他伸手比出小小一截,小模樣可憐極了。
章年卿視若無睹,站起來道:“五十張,不能再少了。”小鹿佑臉都綠了。
章年卿讓毛竹伺候章鹿佑磨墨寫字,章鹿佑頭大無比,頓生悔意,卻沒有回頭的餘地。
馮俏坐在淨室外,見章年卿出來,問了句兒子。然後開始絮叨泉州的事,章年卿忽然打斷她,問道:“阿丘兩天沒去學堂你怎麼不告訴我?”
馮俏想了想:“阿丘……可能在這邊不熟悉。”馮俏還在斟酌用詞,怎麼說才能讓章年卿不發怒。章年卿卻問:“是中學堂有人難爲他了?”
“不是。”馮俏泄氣,坦白道:“你兒子和人打架了。”
“和誰?”
“小齊王世子。”
馮俏也覺得很無奈,小齊王世子在宮裡吃了章鹿佑的虧,一直覺得沒面子,糾結了一幫二世祖在中學堂門口堵章鹿佑。
儲謙的兒子儲舟之、孔穆行的兒子瑋哥兒見狀都去幫忙。三個孩子年紀最大的才十歲光景,混亂中,瑋哥兒把工部侍郎次子的眼睛給戳瞎了。
章年卿問:“那瑋哥兒呢?咱們的孩子有沒有受傷。”
馮俏如實道:“瑋哥兒胳膊被劃了一刀。”
章年卿怒不可遏,隱忍道:“誰帶的刀,一羣孩子纔多大,這就敢玩刀?膽子大得很嘛。”
馮俏站起來,撫着章年卿後背,小心用詞道:“刀,是那邊孩子的。瑋哥兒是見刀朝阿丘刺去,掙扎着去奪刀,纔不小心傷了人。拿刀的是齊王府一個門客的兒子,年方十五歲。”
實在不是馮俏偏心替自家孩子說話,瑋哥兒八歲,阿丘七歲半,儲舟之不到十歲。對付這麼三個孩子,居然能想到用刀,可見其心歹毒。
馮俏嘆氣道:“所以這兩天我把阿丘拘在家裡。瑋哥兒和舟之也沒讓去上學。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哪家人若死活讓三個孩子一人賠一直眼睛,那還得了。
不知爲何,章年卿想起章鹿佑怯生生的模樣,小鹿佑是想和他說的吧。想給他告狀,讓父親給他出頭。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章鹿佑話到嘴邊,又笑嘻嘻的,打着哈哈過去。
章年卿不知道阿丘爲什麼這麼怕他。也許每個男孩子生來就畏懼父親,直到有一天成長到可以打敗他。章年卿忽然想到那些年他對章芮樊的不滿和畏懼,以及偶爾的……怨恨。
養兒方知父母恩。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今天的更新,哦不,應該是昨天的。
絕望了。感覺每天都在碼字,爲什麼每天都在欠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