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虎從章府離開後,依約來到小東門外等候。馬不耐煩的甩着蹄子,趙虎揉揉馬脖子上的鬃毛,馬長嘶一聲,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溫潤的眸子的看着趙虎。趙虎樂了,剛想說什麼。一名小太監從宮門走出來,來接趙虎。
小太監撐着寬大的油紙傘,雨滴順着斜面滴落一線,他上前詢問,“是山西趙大人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小太監眼中精光微閃,殷勤熱情道:“趙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立早的時候殿下還怕您路上不太平,一直再問您的消息。”親切寒暄着,卻不讓進去。
兩旁黑甲侍衛,冒雨林立,面容冷肅。恍若不聽不聞,不知道外面任何動靜。趙虎默默品咂了一下‘立早’二字,笑了笑道:“沒什麼不太平的。一路上有人張羅,我只是騎馬趕路,當不起辛苦二字。”重重落在‘張羅’二字上。
小太監立即恭敬一拜,撩袍對着雨水地便要跪。趙虎猝不及防,幸而多年練武,眼疾手快,總算在人跪下之前,將將把人撈住。小太監感到一股大力將自己鉗住,上下不得,苦笑之餘,不得不感嘆趙虎的真心。順勢起來,親切道:“趙大人請隨我來。”
趙虎隨小太監進門朝西一拐,拐進夾道又朝東而去,七拐八折,進了間小屋子。稍時,又有人拿來一套衣服給趙虎。“這是……?”趙虎看着和禁衛軍一模一樣的黑甲,遲疑道。
小太監道:“……方便掩人耳目。”笑了笑,不好直言,趙虎區區千戶之職,根本無權進宮。想了想,解釋道:“如今宮裡到處都是禁衛軍的人,行動起來倒也方便。”
趙虎吃驚不已,看來宮裡形勢對四皇子極爲有利啊。謝睿竟然在和皇上的交手中能佔上風,趙虎頓時有些刮目相看。
謝睿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沒人比趙虎更清楚。搜刮記憶,趙虎對謝睿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小睿撕心裂肺的怒吼,眼睜睜看着王皇后從山海湖的橫崖上跳下去的場景。
那時候的小睿一身蠻力,乾嚎怒吼,撕心裂肺。一直掙扎,拽的拉他的人也險些跟着一起跌下去。一晃數年,謝睿搖身一變,不僅成了黃袍加身真龍貴子,還挾聖旨以令天子,掀起一場宮變。
是的,聖旨。
謝睿不知在哪找到一道先帝遺旨,揭破開泰帝僞善的面孔——號稱受兄長臨危之託,代侄繼位的開泰帝,竟然是滿嘴謊言的大騙子。聖旨上寫的清清楚楚,開泰帝卻謊稱自己是名震言順的繼承人。
其實經歷過和景交迭的老人都知道,當年齊王繼位是太后的意思。奈何開泰帝敏感多疑,名不正言不順是他一輩子的痛。
朝廷最不缺善於揣摩聖意之人,朝中筆桿子們大筆一揮,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都開始說開泰帝的皇位,是先帝讓賢給齊王的。
一晃二十年,大家已經深信不疑的相信和景帝是個讓位於賢的好皇帝。開泰帝臨危受命的形象以深入人心,根深蒂固。若說百姓們的嘴裡亂跑,沒個準話。成均館裡還存放着白紙黑字的《新魏史》,鐵一般的事實。
更何況,當年新魏史的主編人之一,章年卿尚在人間。不僅尚在人間,還是開泰內閣裡最年輕的一位的閣老。
鐵證如山!你還怎麼狡辯。
開泰帝索性不狡辯,只讓謝睿交出聖旨,說是驗證一下聖旨的真實性。
謝睿拒絕接受,斬斷所有商量的餘地,直接了當道:“倘若我要交出聖旨,只會在宗廟面前,當着列祖列宗、文武百官的面,親自將聖旨大白於天下。你我私下應承算什麼,莫不是拿我父皇的遺旨當兒戲!”
開泰帝不敢和謝睿賭,縱然他一點也不相信謝睿手裡的聖旨是真的。他也不敢賭那千萬分之一的可能。這個聖旨出現的太蹊蹺了。開泰帝有絕對的理由相信,這個聖旨是謝睿最近纔拿到手的。不然,謝睿斷不會拖到今天才拿出來當籌碼。
謝睿和開泰帝陷入僵持。
開泰帝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軟禁了謝睿。任憑朝外風風雨雨,流言肆意,他都無動於衷。不管再引人懷疑,開泰帝只能這麼做。他不能再放謝睿出去見任何一個人,不能再讓任何一個人知道這道聖旨。
此舉正中謝睿下懷,他不怕開泰帝不軟禁他,只怕開泰帝不軟禁他。飯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到這一刻,已經沒有什麼可讓謝睿慌張,成與不敗都變得不迫切。
謝睿忽然有一種超脫之感。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見了去世已久的王國舅,以及那個沒有緣分的孩子。不知不覺,謝睿哭了,他蜷在雕花浮木的大牀上,冷的瑟瑟發抖。偌大的宮殿,十個銀絲碳的火盆,連燒三個時辰也烘不暖,凍的他手腳發涼。
謝睿恨死這樣的日子,卻不能不往上爬,往最高處爬。
當每一次向上爬,換來的是母后更精緻可口的飯菜,繡紋精緻的衣裳,一盆盆不敢剋扣的冰炭。獎勵變的這麼切實又具體,謝睿絕望又高興。母親爲他擋了那麼多年的風雨,他總算能盡一盡爲人子的孝心。
王國舅臨走前,近乎哀求的對謝睿說,“……讓你苦命的母妃過一天好日子。”他近乎殘忍的誤導謝睿:“你若坐在那個位子上,外公就不會連御醫都不敢請。”“……你若再不立起來,下一個走的就是你娘!”
謝睿心如刀攪,想起章府拿出來的一塊塊血布。丫鬟嚇的都不敢給他看,拿出身份壓都不管用。
他配爲人兒子嗎?
他配爲人父親嗎?
他毀了一個女孩兒,老天爺毀他一個孩子。這是報應嗎?
謝睿看着手裡力挽狂瀾的聖旨,這是他素未蒙面的孩子帶給他的禮物……天賜的禮物。可是,他配用這份禮物嗎?
謝睿痛苦萬分,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那麼痛苦,幾近崩潰的邊緣,想一死了之。可想想母妃,想想……謝睿忽然下不去手,他沒有勇氣。
趙虎穿着禁衛軍黑甲,站在人羣中並不起眼。禁衛軍統領卻立即認出他,行了個江湖禮數,抱拳道:“趙先生。”趙虎擺擺手,心裡有些怪異,闊氣道:“叫我趙虎便好。”他一個練武之人,長這麼大還沒有被人叫過先生。
“趙哥。”禁衛軍統領從善如流,周遭幾位親近的侍衛立即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叫‘趙哥’‘虎哥’。他們對趙虎好奇很久了,聽說是江湖草莽出身轉投的王國舅,後來在山西大營幹過好些年。他們早就聽說了,趙虎這次以千戶之職來,代表的是山西大營。
禁衛軍上下精神一振,興奮不已。
宮裡虎賁軍和禁衛軍職責重疊頗多,爭執也多。兩方爲割權據勢鬥爭不下。一個靠着太后耀武揚威,一個靠着皇上稱雄稱霸。虎賁軍是太后的私軍,禁衛軍則效忠歷屆帝王。比起禁衛軍的衷心,和景帝和開泰帝都喜歡虎賁軍多一些。
這種喜歡雖未放在明面上,可每逢大事都是虎賁軍出馬,禁衛軍已經不爽很久了。連當年四皇子恢復皇子身份這等大事,覈查是錦衣衛出手的,取證是虎賁軍帶人去泉州。從頭到尾沒有禁衛軍什麼事。
和景帝開泰帝都是太后的親兒子,母子間有磨擦沒隔閡,用起來毫無負擔。自然不會顧及禁衛軍是否會不滿。
禁衛軍幾乎沒有屬性,他們只效忠帝王,也僅僅只是帝王。而謝睿要將這些沒有屬性的禁衛軍,變成自己的私軍。
他用了半年時間,將自己變成最卑微、最可憐的落魄皇子。將開泰帝樹立在他的對立面,變成爲了權力不責手段,不惜將擁有遺旨的先帝正宮嫡子軟禁。
但這遠遠不夠,禁衛軍不是靠同情心就會倒戈的婦人。謝睿攢足了他們的怨氣後,順勢拿出先帝遺旨。遺旨尾段赫然寫着一句話:“……稚子年幼,仍需扶持。虎賁軍尚不得考,朕只留禁衛軍誓死扶持左右。”
禁衛軍上下頓時羣情激憤,簡直是瞌睡來了有枕頭。沒有什麼比先帝遺旨下令讓他們打虎賁軍更解氣的了。
禁衛軍齊齊磨刀霍霍向虎賁軍而去。
一切不過一夜光景。
禁衛軍聽從謝睿指示,打着‘解救四皇子’的旗號,將宮裡鬧的天翻地覆。和虎賁軍打不可開交,逼着開泰帝交出並不在軟禁室的四皇子。
趙虎靜靜聽完,才知道自己進宮的時候正是最亂的時候。開泰帝那邊還沒有反攻,不知在籌謀什麼。趙虎喟然道:“真是……”不知爲何,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禁衛軍能和虎賁軍抗衡,和京城守戌卻不能擬比。這是趙虎此番來的主要目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趙虎要將謝睿帶出宮,安全無恙的藏到山西大營。
趙虎藏人的本事謝睿是領教過的。當年王國舅也看上他這個本事,死皮賴臉的從章年卿手裡要走了他。
只是一點,山西和河南比鄰而眥。怎麼樣從山西調動兵馬而不驚動陶金海。謝睿還沒有想好,這也是他一直想拉攏陶金海的另一個原因。
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陶金海和山西是死對頭。
山西大同扼着關口,歷來都是強兵之地。起先陶金海在河南初初稱霸的時候,朝廷幾番下旨,令大同總兵給陶金海一個教訓。陶金海一怒之下,將山西削個光頭,揍的大同總兵成了光桿總兵。
因着山西以刀削麪著名,連着十年間,陶金海都將山西有名的削麪師傅全部捉到河南安家。每年兵演的時候,陶金海都請客,除了大同總兵,每人身邊站一個削麪師傅,表演加削麪,管飽。
大同總兵苦笑不得,在場人員哈哈大笑。
陶金海做的雖是玩笑事,卻也充分表明了他是多麼記仇小心眼。大家笑歸笑,沒人真敢把他不當一回事。
冷宮。
禁衛軍將四周圍的水泄不通,謝睿背手站在枯井旁,冷宮四下蕭瑟。四下靜的沒有一絲人聲,遠遠有瘋嬪妃在唱歌,蓬頭污面坐在花叢裡染指甲。有侍衛詢問,是否把人趕走。謝睿頓了頓,"讓她唱吧,怪好聽的。"神情像個孩子。
“是。”侍衛低頭退下,沒有多勸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