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芮樊從宮裡回來時,已經是暮色沉沉。馮承輝再三挽留,章芮樊也不好意思帶着一家人住在姻親家。

章家着火房子已經被扒瓦重建。闊別三年,章氏夫婦回家時,着實感慨了一番。

陶茹茹帶着女兒洗漱睡覺,章芮樊把章年卿拎走,去了書房。

西跨院是新建的,已經竭力恢復原樣。但章年卿還是因爲少許陌生,手下有些磕磕絆絆。

章芮樊奇道:“你搬進馮家後就沒回來過嗎?”話裡話外都是章年卿樂不思蜀的意思。

章年卿趕緊解釋:“不是的,是這裡有些改建……”

“這麼說你回來過?”章芮樊滿眼不相信。

章年卿卡殼,趕緊轉移話題道:“爹,那個‘神仙顯靈’的傳言是什麼啊。”

章芮樊果然被話頭帶走,面色一肅,道:“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說這件事。”

他喟然良久,緩緩開口。

所謂‘神仙顯靈’自然是一個謊話。卻是一個無法讓戳穿,死無對證的謊話。

事情還要大年三十說起。

汝寧府地界有位百歲老人,章芮樊以前做同知時,在任上見過一次。

開泰二年,正值老人一百零一歲生辰。章芮樊作爲地方父母官,又是故識,受邀去給這位百歲老人捧場祝壽。

章芮樊沒有擺架子,答應了。

誰知百歲老人一直樂呵呵的,見了章芮樊突然神色大變,口吐白沫,說今年有洪災,此處堤壩不穩,令章芮樊速速修葺。章芮樊若視之不理,今夜回程必遭水災。

章芮樊渾不在意,一直吃吃喝喝。卻在散了酒席回程的時候,掉進河壩裡。險些被淹死。幸好被及時救了上來。於是纔有了後來修壩救堤事件。

這是謠言的版本。

結局是,當天夜裡,百歲老人因泄露天機,駕鶴西去。享年一百零一歲整。

一夜之間,汝寧府地界謠言四起。說百歲老人是彭祖託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歲,硬生生折了四十九年陽壽。

七七四十九,正是魂歸西矣的意思。

章芮樊嗆然淚下,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年受命去修河道。卻因先帝駕崩,開泰帝繼位。首輔劉宗光爲討新帝歡心,暗自下令催期,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三年結束前竣工。趕在開泰元年一月一日,將這個不可能事件,當做神力相助,慶賀齊王歸一大統,當做開泰元年第一件政績獻上去。”

章年卿不解道:“那位百歲彭祖,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章芮樊緩緩搖頭,“來源已經不可追溯。我只知道,我去是他們設計的一環。‘彭祖’他,在一百零一歲壽誕這天,吞藥自殺。他跪在地上求我救救河南百姓。他用他的性命成全了一段‘神仙顯靈’的傳言。”

章年卿大爲震驚,敬佩不已。肅然道:“那父親你是怎麼掉進河壩裡……是真的嗎?”

“是真的。”章芮樊神色複雜,不知怎麼解釋:“是巧合。”

巧,巧合?

章年卿不敢細想,究竟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真的有神靈。急道:“那你是怎麼脫險的。”

章芮樊面色沉了沉,痛心疾首道:“我被卡進了河壩的縫隙。才贏得被救的時間和機會。”

章年卿失聲道:“縫隙?他們究竟偷工減料到了什麼地步。”

章芮樊喟然道:“是啊!”

章芮樊想起清晨開泰帝的震怒,籲長嘆短,仰倒在椅子上發愁。

章年卿倒了杯熱茶給他,坐在父親對面,父子兩彼此沉默。

新帝繼位前三年,本就是敏感時期。劉宗光不搞這些動作,無非就是少個祥兆的事。隨便在哪安排一塊天命石,或者肉靈芝。再不濟安排人瑞,找個妙齡姑娘,學鉤弋夫人握緊雙拳,拳中藏寶。樁樁件件,哪個行不通。

劉宗光倒好,眼皮淺見識短。河道工程爛尾,一旦發洪水。受災的可是成千上萬的百姓。

介時,一個‘天降怒於天子,責其位不正。’的罪名。就能把開泰帝打下皇位。

先帝留下來的那幾位皇子,哪個不虎視眈眈盯着齊王屁股下面那張椅子。恨的眼睛都要紅了,也無濟於事。他們肯放過這個好機會?

良久,章年卿忽然想起什麼,慢吞吞的問:“辛勖涵抓了嗎?”

章芮樊搖頭道:“還沒有。我是密摺上的消息,皇上傳旨擬票時還特意避過內閣,沒想到還是讓劉宗光截了消息。”

“他孃的。”章年卿罵了句髒話,惱道:“譚宗賢是幹什麼吃的。”

因先帝駕崩時,劉宗光是保齊派,算是有從龍之功。開泰帝繼位後,並沒有動劉宗光的位子。只是無形中分散了他一些權利,內閣中更是扶持了譚宗賢與之相互制衡。

章年卿在翰林院得到消息,據說馮先生馮承輝的調任文淵閣大學士就是他的手筆。

馮承輝是劉宗光提拔到內閣的,名義上算是劉宗光這邊的人。實則開泰帝和譚宗賢早就探清了**。

明着是提拔了劉派的人,然後爲均衡勢力,在騰出來的東閣大學士的位子上安插了譚派的人。

世人都說,二宗輔天下。可朝堂上下都知道,其實是譚劉虎山行。

現任東閣大學士是從齊地提拔上來的兵部左侍郎。

而馮承輝,一則不是劉派的人,二來他手無實權。在內閣只是個謄票之人,乾的中書活計。大事上沒有一點發言權。

可開泰帝知道,縱然馮承輝如此礙眼。劉宗光也不會動他一根毫毛。

據說衍聖公手裡有劉宗光的大把柄,包括譚宗賢在內,一直都想調查出來是什麼。

開泰帝更是多次宴請孔明江。幾度旁敲側擊,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來。

章芮樊道:“皇上說,辛勖涵是在梅縣地界被人劫了囚車。據錦衣衛的人說,劫車的人像是江湖人。看身手,像是廣東路子。不過不確定是不是佛山的人。”

章年卿拍案而起,怒道:“得趕緊找到他們。否則讓劉宗光反告一聲污衊,您就無法脫身了。”

他不敢責怪父親魯莽,接了這個燙手山芋。

子不言父過,章年卿只能竭力想辦法:“我有一個朋友,他妻子是廣東人。我明天去看看,她母族那邊能不能打探到什麼消息。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只等着皇上找人。”

章芮樊自然沒有那麼傻:“你外祖父吩咐了各大地方上的都指揮使保人。河南和陝西地界的黑白兩道都出動了,現在只能靜候佳音。”

章年卿氣道:“您不是說人是南邊截的嗎。你就是把北邊的路子全掀起來,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章芮樊拍着他的肩頭讓他坐下,無奈笑道:“你爹我倒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可在那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戶。這麼多年的經營都在北方。背後能靠上的,也都在北方。隔得再遠,總是聊勝於無。”

章年卿嘟囔道:“這麼多年我還沒回桐廬看過呢。”

章芮樊安慰他,“下次帶你去。”

第二天,章年卿去找了馮俏,明目張膽的向孔丹依借人。

孔丹依不滿了幾句,還是放人了。

章年卿帶着馮俏去找他的哥們儲謙,儲謙的夫人是廣東瓊州府人。孃家是做漕運發家。再直白一點,祖上是漕幫的人。

馮俏內心雀躍,卻還是要頂章年卿幾句:“看來你和你的哥們關係也不是很好嘛。還得我去和她夫人說。你是想讓她的夫人在儲謙面前吹枕頭風嗎?”

“錯矣,錯矣。”章年卿搖頭晃腦,點着她鼻子道:“是儲謙去給她夫人吹枕頭風。”

章年卿嘆口氣,解釋道:“你大約不知道那儲謙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性子。是我要想法子勸儲謙去說服他夫人,你這邊纔是主力。內外有別,我不好直接去對儲夫人說什麼。須得你搭個橋,你只告訴她。無論多少錢我們出,我們章家,包括我外祖的面子。她想要誰的,權當我們欠他個人情。”

馮俏皺眉,“辛勖涵那麼棘手嗎。”

章年卿驚訝,“你也知道辛勖涵的事?”

馮俏不在意的擺擺手,“聽我娘提過幾句拉。”見章年卿一臉不可思議,忍不住戳戳他的臉,道:“天德哥哥,你是傻了嗎。你以爲陝西那邊的人是陶巡撫教唆起來的嗎。”

章年卿驀地明白,笑着問她:“馮先生籍貫在陝西?”捉住她的指尖,攥在掌心。

馮俏笑眯眯的點頭,“是啊。我爹是平涼府人。”

章年卿抱怨道:“先生早都知道這件事,爲什麼不告訴我。”

馮俏不甚在意的看着風景。隨口道:“告訴你有什麼用,你還是個小孩子,能幫到什麼忙。”

章年卿情緒複雜,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原來你們都是這麼想的。”

*

儲謙夫人姓李,叫李妍。是個極爲豔冶的名字。

人如其名,長的十分明豔大氣。性格潑辣,開朗爽快。

儲謙長的文質彬彬,白淨玉面小生。說其話來極爲溫柔,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位杭州才子。

難怪吳儂軟語,說話軟的能滴出水。不過他人到挺謙謙君子的。

馮俏作爲女眷,跟着李妍一起去了內院。儲家住的是一所二進小屋,環境狹。小。逼。仄。內裡卻是五臟俱全,馮俏沿路看着汝窯擺設,名畫名字。抿脣一笑:“李姐姐,你家可真是漂亮。這是你佈置的嗎。”

李妍詫異的看了她一眼,笑道:“隨便擺擺,哪裡談得上什麼佈置。”

跨進內宅,八仙桌上鋪的鬆棱梭布,錦緞綵綢,樣式花紋別具一格。層層幔布垂簾,都是半截掛式。儼然是女主人從南方帶來的習慣,束鉤也用的不是鎏金銅勾,而是墜着彩絡的編繩。

往內間一瞥,隱約能看見一個針線籮,線頭堆裡放着一隻沒修好的鞋底。託馮俏一雙可修補古玩字畫的亮眼,馮俏根據那雙鞋底判斷出,李妍不熟女紅,而且這雙鞋墊是她繡給外間的儲謙的。待瞥見李妍手上的殷紅血點,馮俏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想。

家裡有錢有勢,低嫁。跟着丈夫來京城,住着狹小的屋子。不善女紅,卻戳破手尖也要爲丈夫納一雙鞋底。

馮俏低低笑了,天德哥哥是個大笨蛋。

哪裡是儲謙怕夫人,分明是李妍愛慘了儲公子。儲謙是又愛又憐才如此照顧妻子。

若不然,按李妍對儲謙的深情,這屋子一應擺設,都按儲謙喜好擺設才合理。如今能維持這幅樣子,顯然儲謙也對她的妻子愛重的很。

馮俏隱隱明白,得天德哥哥和她一起下苦功夫才行。怕是這夫妻兩人,誰也不會勉強誰。

只是,要怎麼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呢。

外院,章年卿和儲謙把酒言歡。三杯酒下肚,儲謙說什麼也不喝了。他滿臉歉意,卻堅持底線。在章年卿再三調侃下,儲謙醉紅着臉,只說了一句:“等你成親之後就知道了。”

章年卿笑道:“你是誓要把你‘懼內’的名聲發揚光大。”

“嗝,怕……怕老婆不叫懼內。”儲謙打着酒嗝,辯解道。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閃,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進門時儲夫人喊儲謙郎君,儲謙卻在私下喊李妍老婆。

老婆是廣東那邊的稱呼。

郎君是北方的稱呼,杭州那邊大戶人家也喊郎君。

章年卿心念一動,道:“……原也是麻煩嫂夫人。只是這事關社稷民生,天德實在走投無路,才求到儲兄這邊。”話鋒一轉,又道:“說來說去都是爲朝做事,犯不得一點小事讓哥哥和嫂子爲難。實在不行,你也莫刁難嫂子。夫妻和和睦睦纔是正經。”

儲謙噗嗤笑了:“你這沒成親的,反倒來教訓我這個成親的了。”

內宅,馮俏拿着李妍繡了一半的鞋底比劃,李妍神色認真,恨不得把馮俏每一句拿筆記下來——如果她會寫字的話。

馮俏笑道:“不知姐姐有沒有儲公子平日穿過的舊鞋。你拿來我給你說說剪裁鞋樣兒。”

“有有有。鴛鴦,快去拿郎君的鞋過來。”

鴛鴦。

馮俏不禁看了李妍一眼。這個爽朗的姑娘,臉忽的一臊,低下頭避開馮俏的視線,什麼也沒說。

丫鬟很快拿來舊鞋,馮俏一看便發現鞋底有一處磨損的很厲害,她問:“儲公子是不是有些外八腳?”

李妍探頭看了一眼,有些咋舌:“這都能看出來。”

馮俏驕傲道:“那可不。”

“小丫頭片子。”李妍沒忍住擰了把小臉。

女人家說話總是比不得男人們開門見山,鋪墊夠了,馮俏才奔向主題,道出來意。

李妍一點不意外,以前她在漕幫時這種場子見多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早有心理準備。只不過看馮俏性格有趣,又見識面廣,忍不住和她多聊了幾句。

“……章家、陶家、馮家,還有我們孔家。誰的面子都可以,你隨便挑一個。”馮俏道。大不了她去求外公和爹爹。

李妍問道:“在梅縣劫的人?從官府手上?叫辛,辛什麼來着?”

馮俏趕緊接道:“辛勖涵。冒力勖,三點水,涵養的涵。”

李妍點頭,“我記住了。不過這事我還得問一下我家外子。我拿不了主意。”

如果這件事威脅到郎君,她哪怕不交馮俏這個朋友,不領四家誰的人情。也要拒了。

馮俏一點不意外,甜甜一笑,表示明白。

章年卿送馮俏回府,扶馮俏上馬車時。他也裝醉,一頭栽進馬車裡。

馮俏看着腳下毛茸茸的大腦,。作勢空踩,被章年卿逮個正着。拽着她的足腕,用力一扯,馮俏便倒在軟墊上。

章年卿拽啊拽,總算把小姑娘滿滿的抱在懷裡。

馮俏笑容忽斂,低下頭,默不作聲的掰着他摟在後腰的手。

章年卿感到她的強硬,縱然馮俏的力氣是無法掰開他的鉗制的。

因爲她的態度,章年卿還是選擇了鬆手。他不解的問:“怎麼了。”

馮俏哭了,眼淚砸在他的手背上。“天德哥哥,我們這樣做不對。”

章年卿半撐起身子,看着眼前楚楚可憐的小姑娘。輕聲問她:“有什麼不對,我們訂過親,我將來是要娶你的……”

“不對不對,就是不對。”馮俏捂着耳朵只是哭,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章年卿妥協道:“好好好。咱們先不管它對不對。俏俏,”閉了閉眼睛:“幼娘,你只告訴我。你討厭我這麼做嗎。我是說,你討厭我親你額頭嗎,討厭我親你嘴脣嗎,還是討厭我抱你?”

馮俏瘋狂搖頭,章年卿心滿意足,微微一笑,春暖花開。剛想說什麼,馮俏抖着嘴脣說話了:“我害怕。”

她終於將積攢很久的委屈哭出來。“天德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你每次都強迫我。你抱我,我好高興。我也喜歡你抱我。可你親我的時候真的很可怕……”

馮俏抱着雙腿,淚眼婆娑的指控:“你以前親我額頭的時候眼睛就在噴火。脖子這裡還有青筋,鼓起來的。你喉嚨這個小山包,也一直在滾啊滾……”

“……”

章年卿無言以對,只能盡力去解釋:“俏俏,那是正常的。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

“纔不是呢!”馮俏低吒道,氣勢把章年卿都赫了一跳。她怒氣衝衝道:“你以爲我只見過你一個人嗎。我爹不會。穆行哥哥也不會。章伯父不會,就連我們剛纔見過的儲謙都不會。”

章年卿黑着臉:“他們要敢,你直接扇他們大耳光。不用客氣。”

馮俏被他堵的無話可說,吼道:“章年卿你就是個大混蛋!!!”扭過頭不理他。

一直到馮府,馮俏都沒對章年卿說過一句話。

馮俏下車時,章年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眸中掙扎,艱難的問:“俏俏,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只是像這樣牽你的手,抱抱你。你會害怕嗎。”

馮俏認真搖搖頭,“我不怕。我喜歡你抱我,你的懷抱很暖和。”想了想,補充一句:“你的手心也很暖和。”

章年卿閉眼,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語氣裡滿是苦澀。

次日清晨,儲家派人來信,答應幫忙。

第五天,南邊傳來消息。人截住了,已經交給陶金海派去的人。

由河南都指揮使,在皇城腳下交接給錦衣衛。現在人關押在刑部。

刑部尚書張恪,這日匆匆來了翰林院找人,章年卿很吃驚。“張大人,又發生什麼事了?”

“坐。”

刑部尚書給他沏茶,章年卿心裡咯噔一聲。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父親給他倒的那杯茶。

刑部尚書道:“我和你父親商量過了,你如今也在翰林院歷練了三年。也該到六部這邊學習學習。我向皇上舉薦,將你討到我們刑部。任刑部員外郎,從五品,你覺得怎麼樣。”

章年卿心裡突然就涌起一股反叛的衝動,爲什麼他的事從來沒有人和他商量。

和馮俏定親是。

掛名去東院修撰新史是。

呵,虧楊典薄還讓他說願意。壓根就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

如今調任刑部又是!

爲什麼他人生每一次重要的決定都是別人替他做的。

爲什麼從來就沒有人來問過他願不願意。

章年卿拳頭緊握,青筋突起。是不是,只有他站到最高的那個位置,纔沒有人對他吆五喝六,指揮來指揮去?

章年卿低低一笑,嘻嘻哈哈道:“張大人,這個時候怕把我調進刑部可不是什麼美差吧。告訴侄子一句實話吧。”

張恪哈哈大笑,“你這個臭小子。”

然後才解釋,是辛勖涵的案子陷入亂僵局。

偌大的刑部,此時居然找不到一個能主審此案的人。

張恪心中好的人選,個個躲事告假。那些跳着腳要來審案子的人,他又不放心。

“這也是你歷練的一個機會。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別說主審案子,在禮部也只是個跑腿打雜的。”

“說來說去,這事和你家都脫不了干係。你也是在幫自己家洗脫罪命。”

章年卿眼睛嚯的一亮,冷笑道:“張伯父,我父親並未犯法。”

張恪摸着鬍子,不急不慢:“你外祖父可就不一定了。”

不知怎麼的,章年卿忽然就想起,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的渾話。

*

近來章馮兩家頻繁往來,內宅外院都是熱鬧。

原本如膠似漆的小鴛鴦卻生了膈膜,見面冷淡,背地想念。

孔丹依陶茹茹幾次對視,私下各自審問兒女,一個字也問不出來。索性由他們去了。

章年卿調任刑部,一紙任命書在手裡還沒焐熱。劉家突然下帖子給章家,邀章年卿八寶樓一敘。

章年卿不知想起了什麼,手裡轉着帖子。起身拿着拜帖就去找章芮樊。去時,章芮樊正在和馮承輝說話。

章年卿也不避嫌,大喇喇的遞上帖子:“爹,你說我去不去。”

劉俞仁請章年卿吃酒。

這個檔口?

章芮樊馮承輝對視一眼,都覺得是鴻門宴。勸道:“他沒什麼好見的。”

章年卿無所謂道:“去一去也無妨,正好看看他想幹什麼。”

章芮樊馮承輝面面相覷,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章年卿面上風輕雲淡,內心一種報復的快感。

他撮着嘴,逗着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麻雀。就這麼一個平淡無奇的小鳥,章年卿還特意請人打了紅木鳥籠,府裡專門養了一個伺候花鳥的役人。

花鳥役覺得很委屈,他十歲跟着老師傅學養鳥。學了十二年終於出師,沒想到這位章大人花了大價錢把他買回來,就爲讓他養一個小麻雀。太屈才了!花鳥役揹着手抹眼淚。

赴宴時,章年卿單槍匹馬,連個小廝也沒有帶。去了一瞧,樂了,劉俞仁這個人稱孟嘗公子的人,竟也是獨自一人。

劉俞仁風度頗佳,親自起身迎客。主動給章年卿斟酒,章年卿輕嗤一聲,微微別過臉。

這是第三個主動給他斟酒水的人了。

劉俞仁開門見山,親切道:“聽說刑部給章大人遞了橄欖枝,不知章大人肯不肯接。”

章年卿笑的玩味:“劉大人這話可真有意思,朝廷的任命,哪裡還有我接不接的道理。”

劉俞忖度片刻,贊同的點點頭:“你說的不錯,人在廟堂,多身不由己。”頓了頓,“我直說了吧。章大人可知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河道貪墨案。”

章年卿放下酒杯,“略有耳聞。”

劉俞仁笑,“知道就好。我們同科參考,我是來奉勸章大人一句。燙手的事,莫沾。”

章年卿釁然的看着他,吐出兩個字:“爲何?”

劉俞仁聞言,口若懸河,大肆例舉弊端。洋洋灑灑說的半天,結束時喝了半碗茶水。末了道:“總之,你不要插手這件事。”

劉俞仁態度強硬,煩不勝煩。章年卿清冷的眸子中有嘲意,也有陰冷。

恍惚間,劉俞仁又想起父親那句擲地有聲的判詞,‘十年之內,能和你與之抗衡的只有章年卿。’。

以前他覺得可笑,現在他感到很惶恐。

劉俞仁竭力維持微笑,試圖曉之以情。他迫切的想證明父親的話是錯的,他不想給章年卿和劉家結仇的機會。他希望這輩子都和這個人沒有什麼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爲官。

他道:“章賢弟。你想討聖上喜歡,有千萬種方法。以你的才華本事,這是遲早之事。這爲人臣子,又不是佔地爲王。一山容不得二虎,以後我們共事的時候還多着。你父親如何,我父親如何,你我二人都不要插手如何。”

章年卿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調任刑部是聖上的意思,條子是你們吏部批的,任書是你們吏部下的。你們既然覺得我不妥,何不早早將任書截下。如今你同我說這些話,讓我爲難。是想我違抗聖命嗎。”

劉俞仁耐性很足,笑着問他:“那你可知刑部那麼多人,爲什麼沒人敢審辛勖涵。辛大人是和景二十年河道總工,負責河南沿江堤壩修築與維護。河南是誰的地盤,你外祖陶金海!辛勖涵在你外祖眼皮子地下偷工減料,你以爲沒有陶巡撫的首肯,他有幾個膽子敢這麼做。章賢弟,聽我一句勸,這案子你不要審。審到最後,審到你自家人身上。我看你怎麼辦。”

章年卿不爲所動,風輕雲淡呷了口清茶。捏着桌上一本藍皮書角,閒散的翻着,“唉,劉大人,你這話說的不虧心嗎。我外祖父不過區區一個河南巡撫,與河道總工各司其職,各謀其位。何來誰的地盤之說。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這河南自然也是皇上的河南。何時輪到你我一張口,來割地據山呢?”

嘖嘖有聲,嘆道:“誅心啊,真是誅心。”

章年卿微微傾身,半嘲半諷的露出一抹笑容,壓低聲音道:“劉俞仁,你把我當傻子嗎。你既然知道陶巡撫是我的祖父,怎麼還敢睜着眼睛在我這裡說瞎話。辛勖涵是誰的人,你我心知肚明。”屈指敲敲桌子,以示驚醒:“劉大人說話,還望三思。”

說着站起來,啪,扔下那本閒話書。章年卿微微一笑:“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

劉俞仁望着着章年卿離開的背影,低喃一聲:“果然不是個省油的燈。”

刑部大牢昏暗甬長,章年卿第一次踏上這裡。終於相信,這個世上原來真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潮溼和黴氣撲面而來,章年卿單手抵着鼻子,覺得有些難以忍受。

再往裡走,是血腥味和尿騷味,還有一種發餿的臭味。混合起來的味道一言難盡,辛勖涵關在最裡面的重刑牢房。

章年卿請進去一看,笑了。笑意泛冷,忽然就明白刑部爲什麼又那麼多人躲事了。

辛勖涵衣着整潔,潔白的囚衣一塵不染,剃掉鬍鬚的他,更有幾分超脫紅塵的仙然。

他不像個囚犯,到像個道士。

章年卿側頭問兩個副審官:“我以前常聽人說,進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脫層皮。看來這傳言不盡可信。”若有所指的瞟了眼辛勖涵:“可憐我爹掏了半生積蓄,拯救半個省的河南百姓。免了浮屍遍野的慘狀。卻還沒有一個囚犯過得自在。”

辛勖涵放下手中的饅頭,倏地看向章年卿:“你是章芮樊的兒子?”

章年卿道:“如假包換。”

“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章年卿沒有動,笑着問兩旁的人:“你們說我過去聽嗎。”

兩個副審官具是不答,章年卿點點頭:“那我就當你們默認了。”

提步走到辛勖涵面前,單腿蹲下。章年卿問他:“你是直接說,還是買夠關子再說。”

辛勖涵神情嚴肅,低聲道:“小少爺,你不能審我。我是受陶大人的命令辦事,收的錢我一個子都沒拿,全交給上面了。”

“上面?哪個上面。”

辛勖涵露出你懂我懂的笑,意味深長道:“小少爺裝什麼傻,自然是陶巡撫,陶大人家了。”

章年卿骨子裡還是個嬌氣的公子哥,才蹲多大一會腳尖便泛麻,換了個姿勢,好笑的問他:“這麼說,你是打算一口咬定我外公了。”

辛勖涵殷勤小意道:“怎麼會。小少爺待我的好,我就算咬斷舌頭也不把陶巡撫吐出來。”

章年卿眸色泛冷,點點他:“很好,記住你說的話。”

章年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吩咐:“動刑。我初來乍到,不知道你們這都有些什麼好東西。現成的人選擱在這,讓我掌掌眼。誰若手下留情,我必如實稟告。一律當同夥處置。”

章年卿敲着二郎腿,吹着浮茶沫子,“動手吧。我沒說停,誰敢停後果自負。”笑嘻嘻的,大家也跟着樂呵。

辛勖涵實在是個不經打的,一烙鐵下去,人便暈厥過去。後面接連上酷刑。

章年卿別過眼,也有些不敢看。不敢露出喜怒形色,打了個哈欠,假意小寐。

又過了些許時辰,辛勖涵已經奄奄一息,施刑官問兩個副審官,“還打嗎。”

副審官看了一眼熟睡的章年卿,比了個手勢,意思是不打了。等章年卿快醒時再繼續。

章年卿這一覺,委實睡的深沉。暮色四合,牢房裡昏暗不已。章年卿活動活動筋骨,一副快醒的模樣,“天黑了啊。這裡沒蠟燭嗎?怎麼不點蠟燭。”

一個副審官道:“有油燈。”

兩個人拉拉扯扯的走了,路上一直在嘀咕,“尚書大人在哪請了這麼個小祖宗過來。”

待人都走光了,章年卿拍拍辛勖涵的臉,柔聲道:“果然啊是個有骨氣的。一個字也沒說。”

章年卿從袖子裡摸出幾粒金瓜子,“得了,這也沒人了。你是誰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看在你今天沒有攀咬我外祖父的好,我給你一條痛快路。”

章年卿眯着眼,對着監獄並不明亮的光線:“你大概知道,刑部尚書是我爹的老師,他和我爹以前一起在吏部就職,十多年了。所以你在這吐出誰都沒用。不會有人往上報的。張尚書現如今又把我調過來,就是爲了堵住你的嘴。”

辛勖涵神色激動,掙扎要說什麼,聲若遊絲。

章年卿道:“你不必激動,你知道的,我救不了你。劉宗光不會讓你活。今天我把你殺了,出了這個門。別人也只會說,劉宗光老奸巨猾。章芮樊抓了重要犯人,他卻計謀殺人,還栽贓在章芮樊的兒子身上。”

章年卿站直身子,真情實意道:“這是個死局啊。”覷他一眼,“想破嗎?”

辛勖涵狂點頭,鎖鏈嘩啦啦的響。

章年卿負手,肅然道:“簡單,你寫一份血書,然後吞金自殺。我保證,有生之年讓你塵緣昭雪,不污青史。哦,對了。其實我是翰林院的,沒準我以後混的不好,又被踢回翰林院編史。”

辛勖涵咳出一口鮮血,汩汩白牙血染:“章大人可真會說笑。”

門外的腳步聲近了,章年卿道:“後半句是玩笑話。前面是認真的,我章年卿以性命起誓,有生之年絕對爲辛勖涵辛大人沉冤昭雪,否則不得好死,死後入阿鼻地獄。”

終於,辛勖涵泣血點頭,“我答應你。”

章年卿餘光落在門口,兩個副官捧着蠟燭,沿路的油燈已經被點亮。

燭影搖曳,章年卿面容模糊,彷彿是被歲月摧殘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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