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拖着疲憊的腳步,從皇城中走了出來。
穿過宣德門那深長幽暗的門洞,陽光灑下的時候,他不由地眯起了眼。
一天多沒睡,連吃飯喝水也只是抽空,當驟得大任的王厚全心全力完成了任務,並像太后進行了稟報之後,剩下的就只是疲憊。
睏倦難當,連頭腦也變得遲鈍起來,思緒彷彿落進了泥潭,全力掙扎也改變不了越來越吃力的結局。只有空空如也的肚皮,還能清晰明亮地發出飢餓的聲音。
“二郎,要回去?”
牽着馬過來的是服侍王厚多年的親隨,等到王厚終於出門,便立刻迎了上來。
“……回哪裡去?”
王厚用力揉着額頭,然後反問。
“二郎,可有想去的地方?”
王厚正在考慮,不過還沒等他得到結論,就有一羣人涌了上來。
“上閣!”
“皇城!”
都是在稱呼王厚,不過其中一半和另一半並不一樣。不過不管怎麼稱呼,都一樣是王厚。
西上閣門使,提舉皇城司,並不怎麼符合官制,但爲了酬獎王厚的功勞,同時當時更多的也是爲了讓王厚能更名正言順地統領皇城司的成員,讓他們戴罪立功,宰輔們沒有人對此表示反對。
不過這並不是讓王厚在做閣門使的同時管理皇城司,僅僅是讓他就任皇城司的主官。
閣門使即是實職的差遣,也是武官序列中的一個階級。
王厚原本是要就任閣門使,但本官階級依然還是在正七品的諸司使一級,可現在因爲宮變一案中的功勞,卻變成了就任提舉皇城司,也就是說,隨着王厚就任皇城司,他的西上閣門使從實職差遣變成了官階。
儘管聽起來亂得讓人摸不着頭腦。但這隻意味着一件事,就是王厚直接跨進了橫班,成爲了大宋百萬軍中僅有二十位的高階將領中的一員,最頂層的三衙管軍就在身前不遠。而以王厚的年齡、功績、背景,他日後晉升三衙管軍也不在話下。
就因爲王厚前途無量,趕上來奉承的官員便爭先恐後。只是王厚此時頭昏得不行,肚子也餓得難受,幾句話甩開了這幫人,便快馬離開,轉了幾條街巷,在一僻靜的小巷中停了下來。
王厚就在馬上脫了官袍,借了一名親衛身上的衣袍和帽子,打發了這人拿着官服先回去,他本人則帶着剩下的幾個親隨出了巷口,在路對面找了家酒店坐了下來。
點了酒菜,王厚剛拿起筷子,就聽見隔鄰的桌上有人高談闊論。細細一聽,不僅是這一桌,就連周圍的幾桌所議論的,都是昨日的大慶宮變。
從宮變當日開始,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搜捕,到了第二天才宣告結束。
並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不過比蝦米大不了多少的小魚,就算是跑了也無足輕重。而且開封府又開出了海捕文書,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很難逃出開封府的地界。
也就是到了這時候,有關宮變的細節方纔在京城中傳播開來。但真相混淆在謠言中,傳得漫天飛。不過有一點不會變,第一,宰相在大慶殿上被幹掉了,第二,解決他的是韓岡。
韓岡的名氣本來就無人不知,這一回再次揚名。可換來的不是頂禮膜拜,而是市井中興致高昂的高談闊論。
也許在上層是攸關生死,韓岡是死中求活。其一骨朵擊斃蔡確,雖有武力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其眼光和決斷力的體現。可是到了下面,他如何做翻了蔡確,倒成了百姓們關心的重點。
王厚從來沒有想過在大慶殿上的驚險一幕,最後能變成喜劇或是武戲。
當他聽到旁邊有人在說,韓岡拿着一柄先帝臨終前秘密賜下的金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一錘擊斃想要謀反的奸相,又逼退了想要篡奪侄兒皇位的奸王,還有偏心又老糊塗的太皇太后,便連酒杯都放下了,就豎着耳朵聽人說書。
“小韓相公那兩條胳膊可是有千斤之力,力能扛鼎,一把扯定了那奸相,一錘下去那就是紅的白的一起迸了出來。雖說奸相被小韓相公一錘砸碎了腦殼,但班直都不甘心,他們人多勢衆,小韓相公就一個人。殊不知小韓相公那是上界大仙轉世,身具神威。只一聲大喝,便嚇得數萬皇城內的班直都驚破了膽。嚇趴下都有一大批,大慶殿裡從逆的那些禁衛,一個個都嚇得屎尿橫流,臭氣熏天。”
王厚聽得直搖頭,這編造得實在是太離譜了。但他卻依然安坐不動,聽着邊上的樂子。
“小韓相公那是何等人?在考進士之前,在關西是打遍了八百里渭水上下無敵手,又認識了一羣兄弟,喝過酒,燒過黃紙,斬過雞頭,要不然故去的王樞密會千金禮聘小韓相公做軍師?一是小韓相公文武雙全,又通醫道,二是小韓相公能打的兄弟多。飛矛的李將軍,連珠神射的王團練,還有那個趙……趙……趙將軍,都是了不得的高手。”
王厚低着頭,差點沒將酒杯給咬下一塊來。忍住笑實在是太難了,就是牙齒咬着銀盃,呼呼地笑得身子直抖。
“小韓相公就在殿上將衣服脫了,那刺青如錦緞,從胸口延到背後,殿上上上下下那都是看得眼呆。說時遲那時快啊,小韓相公一把搶上前,拿住奸相就做了個跌法,將那奸相摔在了地上做馬趴。一腳踩定了奸相,這才揮起金骨朵,把那奸相打了個三千桃花開。”
王厚用手壓着胸口,都快喘不上氣來。這是喜歡相撲爭交的,相撲那是打架前先脫衣,光着膀子只裹一條兜襠布,所以女相撲在京城中那麼受歡迎,韓岡在打殺蔡確前先脫衣,這不是相撲是什麼?
“難道不知韓相公的外公那是西北有數的名將?曾與狄公並肩殺賊。家傳的飛矛之術,那可是飛將軍李廣傳下來的……別插話,俺難道會不知飛將那是箭術如神,連珠箭如紙上貼花,一貼接一貼,旁人想插上一貼都插不上。”
“只是飛將軍的有個兒子名喚李敢,不幸在陣上傷了一條胳膊,不能再使箭。所以便苦研飛矛,這日夜苦練,本又有遠射的天分,終於給他練成了,從此跟着冠軍侯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功名,還封了侯……什麼,李敢是冠軍侯殺的?別胡扯,那姓司馬的就會胡說。前回從洛陽來了一個司馬缸,挖了地洞在裡面寫書,又在殿上一通亂說話,被小韓相公一眼就看出了他其實是發了瘋!”
“說到哪兒了?……啊對了,李侯練成了飛矛之術後,就一代傳一代,就這麼流傳了下來。一直傳到了小韓相公的表兄李將軍手上。這李將軍有個名號,喚作小飛將,可不就是這麼來的。”
“想那小飛將那是何等英雄人物?一杆飛矛,殺得西賊和南蠻子哭爹喊娘,就是跟遼狗廝殺起來,也沒落多少下風。”
“只可惜這等秘技是傳子不傳女,所以小韓相公都沒能學到,否則一飛錘砸碎那奸相的狗頭豈不省事?還要衝過去打。”
“而且你們可知道那飛將軍的箭術傳給了何人?……沒錯,就是新近平了西域的王團練!王團練那靶上插花可比繡花快上千百倍,眨眨眼的工夫就用箭在靶子上釘出了一朵花來了。所以他們纔會在一起出來輔佐小韓相公,這就是緣定千秋,傳遺百代。”
這又是講古的,水平遠超周圍。王厚聽得興起,肚子也不餓了,卻是笑疼了。捂着肚子,趴在桌上,他倒是想看看韓岡聽到這些傳言後,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
“一聲喝退數萬班直?”
聽到家中妻妾的轉述,韓岡好懸沒大笑出聲。
現在那些謠言散佈者,都是在過過嘴皮子上的癮,扯淡的時候也沒必要保證真實性。但離譜得也未免太過分了一點。
要真是有數萬班直,不要他們造反,三司的呂嘉問就要先造反了。
天下有官品的文武官加一起纔多少?四萬多點,五萬少點。
宮中班直禁衛的俸祿,可不比入流的文武官差到哪裡。若是這樣高薪資高福利高待遇的班直有個三五萬,朝臣就要去喝西北風。
還有那李信、王舜臣緣出一系,更是讓韓岡笑得沒了形象。終於是知道天波楊府的媳婦是怎麼一個個披掛上陣的了。
不過外面一說起殿上事,都少不了那支塗金鐵骨朵參與。不論哪個段子,都會繪聲繪色說一通金骨朵怎麼敲碎了奸相腦殼。
要是能拿回來就好了。韓岡想着。
如果韓岡能拿回骨朵,再在上面籤個名,再寫上“元祐元年二月丁丑,格斃蔡逆於大慶殿上”,包管日後價值連城,若能讓太后也順手籤個字,變成了御賜之物,那就更有歷史意義了。
到了韓岡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身家,尋常的古物珍玩都不會放在眼裡。而韓岡本人,儘管連珍惜的古董珍器也不放在心上,但想到能給後人留一個傳奇般的國寶,也免不了會暗快於心。
只可惜鐵骨朵是宮中御龍骨朵子直的武器,不是可以拿出宮的紀念品,韓岡也沒好意思收在自己的身上帶出宮去。不過真要說起來,就是光明正大拿在手中,韓岡照樣能夠大搖大擺地出城,沒人敢攔着他。
終究還是臉皮薄,沒能把事情做出來,讓“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鐵骨朵遺失在宮中。韓岡對此是深表遺憾。
笑話傳遍了城中,但朝堂上則是正經八百地開始討論如何封賞有功羣臣。
儘管還沒有最終結果,不過韓岡已經確定要晉封國公,並不是曾經堅辭不就的萊國公,而是齊國公。跳過小國、中國,直接晉封大國國公。不爲宰相,便爲國公,而且是大國國公,這在過去幾乎找不到先例。
而王安石則是要在楚國公之外,再加一個國公頭銜,是爲兩國國公。要不是大宋開國以來,臣子沒有生封郡王的舊例,王安石應該能夠更近一步的。
而後章惇,蘇頌,張璪等人都有封賜。這些將會在幾天內討論出最後的結果,然後公諸於衆。
看起來已經是收拾後事,可朝堂中人人皆知這只是暴風雨襲來前的平靜——只因爲韓岡有關如何選擇宰輔人選的提議。
王安石和兩府宰執都對韓岡的提議沒有異議。一下子將擬定宰執人選的權力交給下面的大臣,韓岡的提議,不論哪位宰輔反對,都會成爲天下所有侍制以上的官員們憎恨的目標。
所以朝堂上亂成了一鍋粥。韓岡在家裡卻坐得穩如泰山。
不論外面掀起多大的風浪,韓岡也沒有改變他的態度。依然四平八穩,彷彿什麼都跟他沒有關係。
冬季快要過去了,春天已經離之不遠。
晴日的午後,沒有實職在身的韓岡過得悠閒自在。在後花園假山上的小亭中,一邊曬着太陽,一邊仔細檢查着兒女們的功課。
韓鍾、韓鉦,在韓岡面前畢恭畢敬,靜靜地等着韓岡對他們功課的評價。而金娘則在不遠處,拿着千里鏡一樣的筒狀東西,眼睛貼着其中一頭,往裡面看進去。
“大姐兒,別玩萬花筒了,該學刺繡了!”周南難得板起臉,教訓着女兒不要再玩了。
金娘彷彿沒聽見,依然拿着。
“多玩一玩也沒什麼,小孩子,玩心重。”
聽到韓岡這麼說,金娘反而不再玩了。嘟着嘴,放下了萬花筒。
韓岡笑着讓女兒出去學習女紅,隨手拿起了萬花筒。
這是家裡才送來的玩具,韓岡之前都沒注意。
裡面呈三角形放了三塊長條形的玻璃銀鏡,銀鏡內側是一些彩色的碎琉璃和雲母片。對着陽光的時候,能看到五彩斑斕的圖案。
彩色玻璃還沒有確定的配方,但大一點的玻璃工坊都在加以研發,在燒熔的原料中摻入各種礦石粉,試圖造出彩色的玻璃來。
萬花筒的外觀很精緻,但更有吸引力的地方,是不斷變化永遠不會重複的圖案。雖然裡面的彩色碎片只有十餘片,但只要手腕輕輕轉動鏡筒,就能看到五彩斑斕,繁複又對稱的圖案。
“官人!”剛剛送走了女兒去學刺繡,周南回頭就看見韓岡拿起了萬花筒在玩。頓時心中就堵了一口氣,“你這讓家裡的孩子看到了會怎麼想!”
韓岡隨手就放下了,不過僅僅是看了幾眼,就已經看到了足夠多的東西,這讓他對關西製造業的進步十分滿意。
雖說萬花筒是小孩子的玩具,不過能用玻璃銀鏡造出這樣的玩具,也證明了雍秦地區手工業的水平。什麼時候能夠造出人工的動力源,那基本上就是工業革命的開始。
“官人還是多想想,方纔不是有人回來報稱李中丞又去何處走親訪友了。就知道丟下個爛攤子讓人收拾,也不想想該怎麼做。”周南沒好氣地說着。
雲娘笑道:“現在這樣也好啊,等三哥哥做了相公就沒那麼悠閒了。”
“做相公?那可就難了,得慢慢等。”韓岡攤攤手,“爲夫現在連兩府都難入。如果今天廷上推舉的話,爲夫多半會輸,做不了頭名,甚至可能成不了候選人。”
“……那官人爲什麼還要獻策?”嚴素心不明白了,“就是直接推辭,太后也不會多生氣的。”
“是官人還是不想進兩府?”周南問道。
陪伴韓岡多年,周南素知丈夫對清涼傘並不是很放在心上。真正關心的還是氣學。推辭東西兩府執政的位置,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一遇上道統之爭,卻分毫不讓,皇帝也好,宰相也好,都拿他沒轍。
若說丈夫這一次爲了氣學的未來,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宰執之位,周南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王旖也覺得這時候最好不要進去,俸祿又不會多多少,家裡還整天不得安生。又不是誤了這一次就再也進不了兩府,何苦每次都吃苦受累,韓岡若能做個晏殊一般的太平宰相,那纔是王旖最期盼的。
“風尖浪口上,總是要提心吊膽,還不如不做。”
韓岡笑道:“這點風浪,小船會翻,大船可不會。”
“官人方纔不是說沒人推舉,所以選不上嗎?”王旖奇怪地問道。
“廷推可是在半月之後!”
“這就不會出岔子了?”
“當然。”韓岡用力地點頭。
王旖更加迷惑起來:“爲什麼?”
半個月時間,難道韓岡還能有什麼手段來扭轉?可是以她對丈夫的瞭解,韓岡肯定不會像呂嘉問、李定一般四處奔走,尋找支持者。這樣一來,半個月的時間,有資格推舉的還是那些人,又怎麼可能會有多少變化?
王旖全然不明白,就連周南、素心和雲娘也是一臉迷惑地望着丈夫。
韓岡回手指了指自己,問道:“爲夫是什麼人?”
妻妾們都聽得出,韓岡是在詢問,而不是自負地反詰。
周南歪了歪頭,笑道:“當然是官人啊。”
韓岡打了個哈哈:“話不錯……不對題。”
“萬家生佛,當世師表?”
“如果不笑着說就顯得更有誠意了……”韓岡笑了一下,然後搖頭:“不是。”
嚴素心問道:“……是最得太后信任的?”
話問出口她就知道錯了。韓岡得到太后的信任,是一以貫之,並不是說半個月後就會有何改變。
而且這個信任在韓家並不是很受歡迎,畢竟這又是一個姓韓的。
所以韓岡還是搖頭,“不是。”
王旖不打算猜,直接問道:“官人,到底是什麼?”
“是啊,三哥哥,是什麼啊?”雲娘推着韓岡手臂,催他不要再賣關子。
韓岡微微笑,“爲夫是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