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旖欲言又止,而周南仍是花容失色的樣子,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看着自己不小心將妻妾給嚇住,韓岡無奈地嘆了口氣,寬慰地笑道:“放心好了。只是爲了爹孃,你們幾個,還有奎官、金娘和二哥兒,爲夫到了外面後,肯定會謹言慎行,怎麼也不會亂說話的。想想過去,爲夫什麼時候做錯過。”
王旖小心地又勸過了韓岡幾句,和周南一起,起身走回到岸邊上的帳篷裡去看着兒女了。
韓岡靜靜地坐着,手上的魚竿動也不動。半天過去,也不見動彈,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這還算不上是悖逆之言,只是將事情說破而已。就算到了天子面前,韓岡其實也敢說出口的,也不會因此而得罪。真要說起來,韓岡依稀記得包拯對仁宗皇帝說過更爲刻薄的話。而直言天子孤寒的臣子也是有過的。
真正悖逆的是韓岡的心思。
他不可能如這個時代的人們,對天子都要保持着一份敬畏。
但即便只爲了妻兒着想,韓岡都無意走上九死一生的險路。可就算是走在安全的道路上,韓岡也會向着目標去努力。
韓岡自信他有足夠時間,走到能讓他實現目標的地方。
並不僅僅是權力。
權力並不足以爲憑,此時宰相的權力再大,也是建在沙灘上的。名聲更爲重要——並不是王安石的那等名聲,譭譽皆出於士大夫之口,一日反目,三十年重名頓時化爲飛灰。而是要更高一層。
得學學周公,得學學王莽。
雖然結果一好一壞,可兩位先賢都有值得韓岡學習的地方。
首先就是要在軍器監做出點功業來。
“三哥哥,有沒有釣上鯉魚?”韓雲娘歡快地跑了過來,打斷了韓岡變得陰鬱起來的思緒。
凍得紅撲撲的臉,笑得如鮮花一般。俏巧的鼻尖,也是紅紅的,讓韓岡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常年待在家中不能隨意外出,也的確悶壞了她。今年韓雲娘纔不過十七歲,雖然已爲人婦,但還是處在最爲活潑的年紀上。
韓岡回頭望望河灘上的帳篷邊,王旖和周南都在向這裡看着。若想韓岡恢復好心情,自幼相伴的韓雲娘是最爲合適的人選。
轉回頭,對着如花俏臉:“還沒有呢。”
韓雲娘一手斂着裙裾,在冰窟前蹲下來,好奇地向裡面張望:“什麼時候能釣上來?”
韓岡哈哈笑道:“我怎麼可能知道?你的三哥哥也不是能掐會算的。”
他正這麼說着,忽然面前的釣魚竿一沉,一下彎了起來。
釣竿彎得如同月牙一般,雲娘一下急道:“咬鉤了!咬鉤了!三哥哥,咬鉤了。”
小手一下下地扯着韓岡的袖子,很是爲韓岡急着。
韓岡苦笑了一下:“我可沒咬鉤,咬鉤的是魚。”
雖然在開玩笑,但他抓着魚竿的雙手一點也沒有鬆勁。咬鉤的魚掙扎得很厲害,扯着魚竿的力量甚至讓韓岡從雪橇車上站了起來。
韓岡一下變得興奮起來:“看來是條大魚!”
韓雲娘在旁邊也急着催促着:“快點。三哥哥,快點。”
韓岡雙臂用力,使勁向上提着。他所用的魚竿,可沒有後世那麼多零碎裝備,就是竹竿上拴上根結實的麻線。但這樣的魚竿還是老漁民手上買來的,釣起魚來一點也不耽擱事情,反而順手得很。
韓岡這裡的動靜很大,周南和王旖都跑了過來,看這韓岡到底能不能釣上一條大魚來。
釣鉤上魚兒掙扎了半天,終於鬆了勁,被韓岡瞅準了機會,雙手用力,一下就扯了上來。
嘩的一聲響,在冰窟中來回竄動的魚兒終於被提出了水面。在鉤子上上下蹦躂着,扯得釣竿一陣陣地抖動。
這一番動靜甚大,韓岡都出了一身汗。但上鉤的獵物卻是出乎意料的小,僅僅是一條只有巴掌大的小雜魚。在空中來回掙動,濺了韓岡一臉的水。
韓岡悻悻然地搖搖頭,從鉤子上將魚給取下來,丟到了冰窟旁的地上。旁邊的王旖和周南都笑彎了腰,方纔心中的抑鬱,一下就散去了許多。
韓雲娘拿着魚簍,看着韓岡將魚丟到了冰上,也一起將簍子丟了下去。她白白期待了半天,有些不高興地嘟着嘴,很是孩子氣。
韓岡此時放棄了,覺得再釣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與妻妾一起回到了河灘上的帳篷處。他釣了半日,釣上來的兩三條都不是鯉魚,看着也不認識。全都丟在了冰面上,片刻工夫凍得硬邦邦的了。
幸好韓岡帶來的隨從們,有幾個懂漁情的,他們遠遠地在外圍守着,順便也在冰面上打洞,給韓岡弄上來了七八條黃河鯉魚。
都是一尺多長,已經在寒風中給凍僵了。
嚴素心掌着廚刀,指揮着隨行而來的兩個廚娘,在河灘邊處理起鯉魚來。
一邊的小鍋裡開始咕嘟咕嘟地煮着魚羹,而嚴素心又開始在砧板上料理起去腮去內臟的其他幾條魚來。做得不是別的,而是京中如今最爲流行的魚膾,也就是生魚片。
魚膾,一個是要看着魚的新鮮程度,還有種類。黃河鯉魚算是河魚中最好的一種了,又是剛剛釣上來的,再新鮮不過。
而同樣重要的則是刀工。嚴素心於此事上最爲擅長。她片出來的魚膾,纖薄如蟬翼,白得近乎於透明,吹口氣彷彿就能飄起來的樣子。
韓岡夾起一片,佔了點調料放進嘴裡,冰鮮嫩滑的口感頓時在口中擴散開來。
放下筷子,韓岡對着素心笑道:“若是歐陽文忠和劉原甫猶在,若能嚐到素心的手藝,必不會時時提魚造訪梅聖俞家【梅堯臣】。”
梅堯臣家侍女善做魚膾,歐陽修、劉敞,“每思食膾,必提魚過往”。雖然沒有嘗過梅堯臣家侍女的手藝,但韓岡確信,嚴素心的手段絕對不在其人之下。
“梅聖俞?就是那個鮎魚上竹竿?”王旖問道。
“對!”周南笑着點頭,她對京中故事比韓岡、王旖都要熟悉,“就是那個鮎魚上竹竿,猢猻入布袋的梅堯臣梅聖俞。”
梅堯臣以詩知名三十年,與歐陽修等重臣交往甚密,可惜始終不得一館職。晚年參與修《唐書》,對其妻刁氏道:“吾之修書,可謂是猢猻入布袋。”刁氏則回道:“君之仕宦,何異於鮎魚上竹竿。”
梅堯臣說他修史書,如同猢猻鑽布袋般容易,而刁氏則笑他做官卻比鮎魚爬竹竿還要難。梅堯臣夫妻的這番對話,正是一句佳對,被人聽了後,很快就流傳開來。
無論是韓岡,還是王旖、周南和雲娘,對素心的手藝都是讚不絕口。今天的魚膾,更是驗證了她的廚藝。
韓岡吃了小半條,停了筷子。魚膾雖好,卻不能多吃,尤其是在冬天,吃多了會傷脾胃的。而其他幾位,也都沒有多吃。
韓岡的一對兒女,這時鬧着要下地來。兩個孩兒到了河邊上,始終都是由乳母給抱着,一刻也不讓他們下地。畢竟是在冰面上,被鑿開的洞,大人掉不下去,小孩子可說不準。尤其三歲上下的小孩子還喜歡亂跑,很容易出事。
韓岡將兒女抱到膝前,對着妻妾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閒,今天可是難得的清閒。”
嚴素心笑得有些悲傷:“可是等過兩日,官人就又要忙起來了。”
“那也只是一時而已。”韓岡安慰地衝她笑了笑:“我不想多摻和現在朝廷上的事。韓子華、呂吉甫都有私心,爲夫何必趟那汪渾水。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心上能輕鬆一些。接下來的日子,也可以多陪陪你們。”
……
“韓岡還是不肯奉詔?”
“回官家的話,府界提點韓岡的確不肯奉召。”
奉旨前往白馬縣的童貫連頭也不敢擡,他前日第二次去白馬縣,詔令韓岡接手,但韓岡又給拒絕了,一點也不鬆口。
趙頊暗歎了一聲,終究都是不省心的。
他此前也從孫永那裡聽說了一點消息,韓岡只想要一個軍器監,卻不願接受中書檢正。雖然去了中書容易升官,但會摻和進如今紛亂的朝局中,從韓岡的角度來說,這的確不是好事。
可韓岡的盤算趙頊也能看得清楚。
這算什麼?!
看到王安石走了,正好可以在京中興風作浪了?
將關學送入京城,讓張載在開封城中宣講格物致知的道理。如果給了他一個機會,說不定轉頭就要再一次建言,讓張載進入經義局了。
做臣子的都有私心,趙頊也能體諒,韓岡的私心算是好了,是爲了他的老師,爲了他的學術而努力。總比爲了錢財、子孫要光明正大上一點。
但私心就是私心,對於朝堂來說,對於天子來說,其實都是一樣的。
趙頊不是不能容忍臣子的私心,但要想有私心,最好還是不要表露的那麼明顯比較好。
“童貫!”
“奴婢在!”
“你去白馬縣,傳朕的口諭,宣韓岡即刻入覲。朕要親自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