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暗暗下了決定,而楊繪笑罷之後,則道:“就當我是臆測好了。就不知韓玉昆你在張子厚的教導下,究竟從實物中格出了什麼理來?”
“名教出於自然,這句話其實不算錯,只是晉人在這之後走上了錯路。天生萬物,天理便在萬物之中。爲什麼冰會浮在水面上?爲什麼虹作七色?爲什麼將輕重二物同時從高處落下,卻能同時落地?尋常都能見到的事物,道理便在其中。只要拿着身邊之物一樁樁去格,箇中道理集合起來,便能一步步近於大道!”
韓岡絮絮說了一通,楊繪卻一下揪住了其中的一句話,急聲追問:“輕重二物同時從高處丟下,能同時落地?!”
“自然。”
韓岡回答的乾脆。
“難道說將鴻毛與石塊同時丟下,會同時落地?”楊繪彷彿卡着仇人脖子似的,揪着韓岡話語中的錯處,“怎麼韓玉昆你所看到的尋常,怎麼與我等看到的尋常完全不同?”
一陣輕聲竊笑在人羣中傳開,楊繪說的正合他們的想法。
韓岡立刻回道:“羽毛受風,所以會慢下來,這跟輕重無關。同一張紙,平着落地和團起來落地,快慢是不同的,這就是受風的緣故。如果是同不受風,一顆十斤重的鐵球和一顆一斤重的鐵球同時從開寶寺鐵塔上丟下,卻肯定是一起落地的。”
楊繪皺起眉來,想了一想,卻與周圍人衆一起搖頭,“……胡說八道!十斤和一斤怎麼可能會一樣。”
“不去看過,便妄下判斷,所以說學士是臆測。”韓岡笑容如春風一般和煦:“要是學士不相信,不如擇日去開寶寺鐵塔上一試便知。”
楊繪見韓岡胸有成竹,眉頭皺得更深,眉心的皺紋變成了一個川字。有心想否定,卻是怕最後錯了,自己丟臉。但是他怎麼想,都絕不這根本不可能。心念急轉之中,忽然想到韓岡不僅是張載的弟子,聽說他更是孫思邈孫真人的私淑弟子,會不會……
韓岡卻見楊繪退縮下來,不敢回答,更加得意地笑着:“學士既然不敢去開寶寺鐵塔一作驗證,那也就罷了,韓岡也不敢強求。”
聽了韓岡話,原本還在猶豫間的楊繪,卻一下冷笑起來:“既然韓玉昆你一作驗證,我確想見識一下。賭上一把如何?”
“賭?”韓岡自信地點頭道,“有何不敢!”
“出了何事?”在旁冷眼看了許久的曾布,終於走了過來。
曾布是壓宴官,儘管現在宴會上的規矩已經解放了開來,可以盡情歡慶。但維持宴會上的歡快氣氛,也是必須的。若是鬧出不愉快的事來,給御史盯上,各自都不好過。
前面看着楊繪過去找韓岡,明顯的沒帶好意,曾布沒有動,哪邊吃虧對他都一樣。楊繪地位高,口才好,而韓岡的口才絕不輸於他,心性、才智更是賈詡一流的人物。只要不鬧開來,看看他們兩人演出的戲碼也不錯。
不僅僅是曾布,呂惠卿等幾個考官,以及其他學士都在外面看樂子。不過現在鬧到要開賭,就必須上來看一看了。
“不是什麼大事。”對曾布的詢問,韓岡拱手回道,“只是一盡酒興的小賭而已。”
“要賭什麼?”曾布明知故問。
“韓岡與學士要賭一賭,將一顆十斤重鐵球和一顆一斤重的鐵球一起從開寶寺鐵塔上丟下來,是先後落地,還是同時落地。”
“元素【楊繪字】,是這樣嗎?”曾布反過來問楊繪。
“不!”楊繪卻搖頭否定,雙眼盯着神色疑惑起來的韓岡,冷笑着:“既然韓玉昆你說這是理,那隻要是高處,在哪邊都一樣吧?不一定要在開寶寺鐵塔上。鐵塔可以,繁塔可以,甚至這邊的華觜岡……”楊繪回手指了指東南面,越過殿門,能看見半里之外,在瓊林苑東南角,建有一座高臺的山岡,下臨一汪清池,“應該也可以吧?!更不需要鐵球了,那物件不好找。石鎖啊,秤砣都一樣,只要一個十斤、一個一斤就行……韓玉昆,你說是也不是?!”
“可惜了比薩斜塔的實驗。不能向伽利略來致敬了。”雖然魚兒上了鉤,韓岡還是感到一絲遺憾,也沒有及時回答。
韓岡似乎是在猶豫的遲鈍,落在楊繪眼中,便讓他眉眼一挑。眼神一下銳利起來,露出了看破了一切的笑容:“怎麼?除了開寶寺鐵塔,其他地方就不行嗎?還是說只能用鐵球?”
“……當然不是,都可以。”
韓岡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強,連笑容都收了起來。周圍衆人都覺得他心虛膽怯,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好!”楊繪哈哈大笑,“即使如此,本官就跟韓玉昆你賭了!……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瓊林苑中決個對錯來。”楊繪也不敢拖時間,要速戰速決纔是。萬一韓岡有什麼術法,弄什麼狡獪,到時候可就要乾瞪眼了。瓊林宴上,不拘俗禮,借用一下瓊林苑中的樓臺,不會有什麼問題。舊年也常常有進士登華觜岡臨風賦詩,“還望玉昆你不要臨場退縮纔是!”
韓岡還沒有回答,呂惠卿就湊了上來,笑道:“既然是賭,總得有個彩頭吧?”
楊繪看了眼呂惠卿,又瞅瞅韓岡,暗自忖道,韓岡要薦張載入經義局,果然把內定中提舉經義局的呂惠卿給得罪了。
“不如就罰酒三杯好了。”楊繪提議道。
酒席上的賭鬥,沒人會在乎彩頭的,關鍵是面子。誰被罰喝了酒,可就是當衆丟人現眼。
“最好還得即席賦詩一首,以記今日之事。”
呂惠卿又追加上來的提議,更是坐實了楊繪心中的想法。韓岡看了呂惠卿一眼,臉色木然,不知在想什麼。
周圍衆人中,知道韓岡舉薦張載的,也是瞭然於心,皆道呂惠卿夠狠,這一下,韓岡別想再留在東京城,說不定連王安石的女兒都沒臉娶了。
至於絕大部分的新科進士,見着新黨中堅明着拆王安石女婿的臺,卻是變得狐疑起來。
呂惠卿神色夷然不變,他過來幫腔,卻不在乎別人是怎麼想。
韓岡在經義局中橫插一槓,呂惠卿當日聽了後便是冷笑不已。誰都知道經義局是做什麼的,真正有心爭奪儒門道統的學派,哪一個願意將這個位置相讓?要不是王安石現在佔着宰相的位置,舊黨的一封封奏章,足以將設立經義局的主張送到故紙堆裡去。
但從呂惠卿的角度看來,韓岡這一次做得十分聰明。通過舉薦張載入經義局,在不傷新法的前提下,向天子表明了自己的獨立性,而且還讓天子覺得他顧念舊情、不忘根本,爲人正直。這一感觀,足以鋪平韓岡之後的仕途道路。
而在王安石那邊,韓岡一心支持關學這點的確讓人惱火,只不過韓岡再怎麼樣也是王家的女婿,也不可能當真翻臉。更別說他至少是站在新法一邊說話。其實這樣也就夠了——畏於權勢而盡棄其學的女婿,王安石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你買誰贏?”曾布低聲問着呂惠卿。
“就跟子宣你一樣。”呂惠卿笑了一聲,看着人羣中楊繪哈哈笑着,與笑容淺淡的韓岡,一團和氣的將賭注定了下來。
曾布也在瞅着楊繪臉上自信的笑容,搖了搖頭:“楊元素糊塗了,白活了四十多年。也不仔細想想韓岡一段話是怎麼說的,見了鉤子就往上咬,團魚都沒他咬得快!”
“楊元素是聰明人。但聰明人往往就會自作聰明,把事情往復雜裡去想。”呂惠卿側過臉,對曾佈道,“何況他也不可能如你我一般,深悉韓岡的爲人心術,吃虧上當也是免不了的。”
聰明人對自己都是有着絕對的信心。看到韓岡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楊繪絕不會去懷疑自己想法的正確性,而只會將韓岡的信心來源往陰謀詭計方面去考慮。既然是這樣,韓岡只要多提兩句開寶寺鐵塔,他就必然會想歪掉。
呂惠卿方纔似是站在楊繪一邊,其實是在幫韓岡着陰楊繪。韓岡瞥過來的一眼中帶着笑意,分明也是看透了呂惠卿的用心。
楊繪不合於新黨,但至少現在還沒有對新法攻擊得太厲害,所以還能做着翰林學士,否則早就給趕出朝堂去了。不過呂惠卿知道,兩年前,天子曾有意讓楊繪任御史中丞,不過給人給擋了。外面傳說是王安石,但實際上卻是文彥博。這是楊繪攻擊新黨不利的緣故。不知楊繪本人知不知道。
但現在楊繪身上的壓力很大。翰林學士再進一步不是執政,就是御史中丞。所以楊繪一直都不肯明確地出來攻擊新黨。而舊黨那一邊,作爲楊繪的政治後臺,卻不會讓他的態度繼續曖昧下去。
今天楊繪來找韓岡麻煩,呂惠卿只要聯繫起他現在的處境,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敢動獅子,卻想來打蝨子。小心蝨子不是蝨子,而是獅子!”呂惠卿冷笑着,心中轉着繞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