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宮中,趙頊正在聽取勾當皇城司公事石得一的報告。
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語,趙頊都能通過皇城司轄下的探事司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彙報。而對於他所關心的話題,專司京城伺察的探事司邏卒——也就是俗稱中的察子——也能在數日內給予回覆。
爲了不給朝臣們所欺瞞,以及瞭解民心動向,對於直抵京城民間的耳目,趙頊一向看得很重。石得一這名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內侍,也就是靠了他在探聽消息上的長才,成了趙頊所看重的宦官之一。
雖然權位遠遠比不上正在殿外統領班直宿衛個宮掖的王中正,或是猶在河東的李憲,但能貼近天子,差事又是查人隱私,還有密奏之權,在朝堂上,被文臣提名道姓叱罵的次數在內侍中可是數一數二。
聽過了石得一稟報有哪些朝臣在國喪之期依然在私底下飲宴的報告,趙頊漫不經意地問起另外一樁他更關心的事:“韓岡在民間聲名甚廣,這一次他受彈劾,京城軍民是怎麼看的?”
石得一心中無奈,終究還是提到了這個問題。斟酌了一下言辭:“回官家的話,外面多說御史臺的不是。韓岡獻種痘法,救了天下百萬幼子,不過殺了兩萬党項賊而已,就要受人彈劾。都覺得御史臺只幫党項人說話。”
“就這些?”趙頊的臉上看不出有何變化,平平淡淡地追問着。
石得一猶豫了一下,又道:“……更有甚者,還譏諷御史臺拿了西夏的俸祿,爲西夏盡忠……這是國子監中傳出來的說法。”
趙頊哈地一聲笑:“韓岡還真得人心啊。”
就如監察御史們想踩韓岡上位,多是年輕氣盛之輩的太學生們,其實也看不起那些御史。對四夷毫不留情的韓岡,最合年輕士子的脾胃。國子監的輿論對爲党項人說話的御史,當然不會有好話。可如果將雙方換個位置,御史要殺党項,而韓岡阻止,那麼太學生們同樣會反過來大批韓岡。
石得一知道以當今天子的才智肯定能瞭解這一點,可天子的誅心之言,還是讓他心驚膽跳。
他偷眼瞟了一眼趙頊,依然不得要領不過伴君日久,還是知道怎麼說話。石得一話鋒一轉,卻道:“不過官家以密詔責問韓岡,而不是明正其罪。城中軍民聽聞之後皆贊官家處置有方,正如當年太祖皇帝處置李漢超一般。”
“哦?”趙頊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揚了揚眉,“當真有人這麼說?”
“回官家,千真萬確。臣不敢欺瞞陛下,改易一字。”
太祖皇帝和李漢超之間的事,趙頊知之甚詳。聽到外面拿太祖待李漢超事來比擬他對韓岡的處置,心中甚喜。
李漢超乃國初名將,爲太祖皇帝所重用。以關南兵馬都監之職鎮守河北北疆,抵禦遼人入寇。在軍事上,李漢超做得很好,但他私下裡卻做了許多犯法之事。甚至強索一富戶四千貫,不肯償還,並劫掠其女爲妾,逼得那富戶來敲登聞鼓,將狀子遞到了御前。
太祖皇帝得知此事,親自召見了這名富戶。先以酒飯好生招待了,之後問他:“你的女兒原本要嫁給什麼人?”富戶答道:“莊戶人家。”太祖又問:“李漢超未來關南的時候,契丹對你們怎麼樣?”答曰:“歲歲苦其入寇。”再問:“現在還是那樣嗎?”富戶則搖頭道:“不是了。”太祖由此便質問道:“李漢超乃朕之貴臣,你女兒能嫁給他做妾,豈不強於做農婦嗎?假使李漢超不守關南,你還能保有家人財產嗎?”將富戶問得啞口無言。
不過太祖皇帝要是這麼偏袒守臣,也不會這麼讓人敬佩他的手段。
等他將告御狀的富戶責遣之後,轉回來,趙匡胤又遣使去質問李漢超:“家用不足,爲什麼不告訴朕,而向平民百姓告貸?這一次朕且寬貸你,以後這樣的糊塗事決不能再犯!”並賜給李漢超銀數千貫的財物。“速將借貸和人家的女兒還回去,日後如有所闕,可向朕來要。”
因爲太祖的這番迴護,李漢超感激涕零,並誓死報之。鎮守關南十七年,軍政皆有所成就,得士民敬服。
這就是太祖皇帝御下的手段,趙頊一向是極爲佩服的。之所以同意蔡確的提議,也正是想到了太祖皇帝的先例。
如今御史臺的彈劾如同狂風暴雨,遇上這樣的情況,就是當朝宰輔也支撐不住,只能避位待罪。現在趙頊將彈劾都攔住,只下密詔責問,做臣子的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而之後論功行賞,諒韓岡也不敢奢望側身西府。
這是最好的手段。趙頊所欣賞的祖宗之法,是包括異論相攪在內的御下之術,比起已經陳腐不堪的法度,控制朝堂的御下手段,纔是萬世不磨,值得承襲的寶貴遺產。
正想着,卻聽見外面通傳說是幹管通進銀臺司的宋用臣求見。
依例只有軍情才得連夜送入寢殿,趙頊一面猜度着不知又是哪裡的軍情,一面招了宋用臣進來。
“宋用臣,是哪裡的軍情?”趙頊問道。
“官家,是河東捷報。”宋用臣雙手託着一封實封狀,一個字也不多說。
“捷報?”趙頊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笑,“這一回又是多少斬首?兩萬五還是三萬?黑山党項怕是都給他殺光了來換功勞。”
他邊笑着,邊接過用火漆和河東路經略司印封緘的捷報。
展開來,趙頊只看了幾行字,呼吸便是一滯,表情也頓時變了。
用眼角的餘光發現天子展着捷報的一雙手輕輕顫着,雙眼死死盯着奏章,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石得一心中疑雲大起,瞥了宋用臣一眼,卻只見他垂頭看着腳尖,身子如同枯木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輕了。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這是宮中爲防遷怒時最標準的做法。顯然宋用臣已經知道天子看到了河東奏報後定然會由此反應。
韓岡到底報上的是什麼捷報啊?!石得一疑惑難捱的心中大叫,隨即學着宋用臣的樣子,做起了木雕土偶。
隨着時間的變化,殿中原本還算輕鬆的氣氛,一點點地僵硬起來。越來越多的內侍感受到了天子心中正在醞釀積蓄的怒火。無一例外,他們都學着石得一和宋用臣的樣子,一點動靜都不敢發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靜如子夜的大殿中,忽然出現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語:“下去……”
石得一愣了一下,“官家?”但宋用臣跪下來的一聲“奴婢遵旨”,立刻讓他後悔不迭。
“下去!!”趙頊隨即一下提高了嗓門,厲聲道,“你們兩個都下去!”
石得一如釋重負,同樣跪下來磕了幾個頭,飛快的小碎步,與宋用臣一同倒退出了殿。
趙頊坐在御榻上,心中羞怒交加。來自河東的這份捷報,不僅是韓岡回擊御史臺彈劾的最佳武器,也讓他這個天子在萬民面前丟盡了顏面。
遼人突襲勝州,歸附的黑山党項在契丹奸細引領下起兵呼應,幸而河東軍早有所備,將計就計大敗遼師。
這一戰,韓岡是眼光長遠,深謀遠慮,洞悉了遼人的奸謀,讓勝州得以保全。可御史們便成了在定國安邦的賢臣背後捅刀子的小人,讓親者痛仇者快。他這個皇帝,也是不辨是非的昏庸之君。
以趙頊對臣子們的瞭解,御史之中肯定有得知這份捷報也不肯服輸的人。到時候,改爲彈劾韓岡挑起邊釁,那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實了奸臣陷害忠良的判斷。
“王中正!王中正!”趙頊提聲喚了兩句,這纔想起來王中正今夜是在殿外領班直宿衛。便命殿門處的黃門,“童貫,去招王中正來。”
童貫聽了吩咐,連忙轉身出外,片刻之後,王中正就奉旨匆匆入殿。
趙頊沒有多言,只是讓人將河東捷報交給王中正。
王中正一看,才知道爲什麼方纔在外面見到石得一和宋用臣時,正在交頭接耳的兩人的表情會那麼古怪。
的確是皇帝做得岔了,臉皮都給刮下來了。而且天子爲什麼要招自己過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官家。”王中正沒有蠢到恭喜趙頊勝州大捷,而是小心地問道,“遼人在勝州輸了一陣,是不是要河北加強防備?”
“有郭逵在,擔心什麼?!”趙頊怒道。他哪能看不出來,王中正這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會不會以挑起邊釁的罪名去責罰韓岡。
他怎麼可能那麼做,還要不要臉了!?趙頊現在想的是怎麼挽回局面。
王中正放下心來,沉聲道:“奴婢也讀書。亦知君爲父,臣爲子的道理。三綱五常,父訓子過,就是說岔了一兩句,難道做兒子的還能記恨父親不成?韓岡是當世名儒,綱常上當不會錯的。且由草莽簡拔韓岡入官,不正是陛下?下密詔叱責韓岡,卻也是怒其不爭的一時之誤。換做是尋常臣子,陛下如何會爲此激怒?直接交由有司依律處置便是。正是因爲看重韓岡,才故而分外見不得他行差踏錯。俗語中說的恨鐵不成鋼便是這個道理!”
王中正的一番寬慰,讓趙頊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嘆了一聲,“王中正,你素知兵事。看這事該如何處置纔不傷軍心?”
王中正哪裡敢多摻和,那是嫌死得不夠快:“朝事非奴婢敢言……不過陛下的密詔,是不是先派人去追回?”
趙頊點點頭,卻又擔心起來,已經出發兩天一夜,還不知能不能趕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