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皎皎一連給郭子儀鍼灸了半個月。也就是從年前延續到了年後,正好給他將身上的舊傷都梳理了一遍。
待得年後,還沒到十五,新任知府就已經過來赴任了。
想想也是。揚州知府這個肥差,不論落到誰頭上,誰不喜歡得不行?那麼自然是在得到任命的時候就趕緊往這邊來了,唯恐夜長夢多。
想當初,他自己去天長縣上任的時候,不一樣不等過完年就從長安跑出來了?
雖然心裡有些空落落的,但崔蒲還是將手頭的事情全都移交給了新人,順便把揚州府內一應需要注意的事項都交代了一遍,這才帶着妻兒出發往廣州方向去了。
這次他們打算坐船,沿黃海一路南下,直抵珠海口岸。
這是孩子們的要求,他們想嘗試嘗試在海上乘風破浪的感覺。
此時新年的熱鬧勁還未淡去,家家戶戶都在忙着互相走訪拜年。崔蒲想着自己這次算是被髮配了,也沒那個心思大張旗鼓的四處宣告,因而一家子人不過乘了一輛馬車,再帶着十幾車行李,便悄然往城外走去。
然而等到了城門口,車子突然停下了。
“郎君,你看前頭!”小四兒在外頭高喊。
崔蒲連忙掀開車簾看去,便見到城門口居然滿滿當當的站滿了人。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場面蔚爲壯觀。
“崔知府,我們送您來了!”最前頭的鄉紳併成兩列,魚貫朝前走來。
崔蒲就知道他悄悄離開的計劃失敗了。
連忙跳下車來,他衝着他們拱拱手:“崔某多謝諸位來送。來揚州一場,能得到你們的擁護,我這些年的辛苦值了!”
“崔知府您別這麼說!您來揚州十年,可是爲揚州百姓做出了大貢獻。我們能過上今日富足安康的生活,一切都多虧了您。今日您要走了,我們要是還不來送,那豈不是忘恩負義麼?”
鄉紳說着,便命小廝送上美酒。
“崔知府您的大恩大德我們無以爲報,只能備了薄酒一杯,聊表敬意。還望崔知府您仕途安穩,以後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要忘了回來看看我們。”
“多謝你們的美意。本府以後只要有機會,定然回來和你們敘舊。”崔蒲沉聲應道,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隨後,又有以劉三爲代表的百姓們上前來和崔蒲敬酒作別。
崔蒲一一和他們喝過來,不知不覺竟是飲下了將近一壺,人都有些薰然了。
然後,又見揚州藥會的人走上前來:“崔知府,這一年經過您和夫人的整頓,整個揚州府上下的醫館內風氣都煥然一新,大夫學徒們的醫術都提高了許多。如今你們要走了,我們也沒有別的表示,只能敬你們一杯酒,請你們不要忘了我們。若是日後我們再派了學徒去廣州,知府夫人千萬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啊!”
這次慕皎皎和崔蒲往廣州去,揚州府這邊藥會就已經決定了要派十個徒孫跟着他們一道過去。不過現在看來,他們的胃口還不止如此。
當然,人有求知慾、想竭盡全力提升自己的本領、充實自己的內在,這是好事,他們只有鼓勵的份。
既然他們提到了慕皎皎,慕皎皎也趕緊下車來,和他們對飲了一杯。
喝完酒,大家還捨不得就這樣放他們走,愣是拉着他們說了半天的話。眼看着太陽都快升出二丈高去,再逗留下去他們就趕不上今天的船了。崔蒲好說歹說,才讓大家讓出一條道來,放他們離去。
再坐上車,透過車窗看到兩旁的鄉紳百姓們還在依依不捨的對他們揮手告別,有的小娘子老婦人甚至傷心得淚流不止,崔蒲心中滿是不捨,但漸漸的又生出幾分驕傲來。
“你看到了吧,這次前來送行的人可不都是爲了你了。他們有一半都是爲了我!”他得意的對慕皎皎宣告。
慕皎皎一怔,崔蒲便道:“十年前,從長安往揚州來的時候,前來送行的人裡頭十亭裡有九亭都是來送你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你名聲在外,我也不差。現在這些送別的百姓們就是最好的證據!”
呃,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十年前的事情,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
慕皎皎好生無奈。
“對,你說得沒錯。你是越來越厲害了,這十年你在揚州也的確做出了功績,百姓們感激你、自發過來送你也是應該的。想必再過十年,咱們再離開的時候,夾道歡送的百姓們更多的就是爲了你了!”
“那還用說嗎?以後不管到了哪裡,我都要做出成績來,讓百姓們知道我的本事,也讓長安城裡那些人睜大他們的眼睛看清楚,我崔蒲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被打倒的人!”崔蒲越發的得意了。
不過話說完,他又衝慕皎皎甜甜一笑,溫柔的拉上她的手:“不過,我能達到今日的成就,一切還都多虧了娘子你。如果不是有你在身邊扶持着,我哪裡會有今天?以後不管誰來送咱們、主要爲的又是誰,在我看來,他們都是爲了咱們倆!”
“嗯嗯,阿爹阿孃最厲害了!”大娘子連忙嘴甜的道。
崔蒲便摟住女兒親了一口。“那是自然!”
大郎君一見,趕緊就對慕皎皎道:“阿孃和阿爹一樣厲害!”然後,就眼巴巴的看着慕皎皎,等着她如崔蒲一般抱住自己親上一口。
只是,他的小心思立馬就被崔蒲識破了。
崔蒲趕緊霸道的將慕皎皎往懷裡一帶,順便把兒子往遠處一推:“二郎又睡着了嗎?你趕緊看着他去,這裡沒你的事了!”
大郎君扁扁小嘴,但終究扛不過阿爹的淫威,乖乖低頭照顧呼呼大睡的小阿弟去了。
出了揚州城,原本以爲這一路上就能暢通無阻了。
結果不曾想,等到了下一個縣裡,迎接他們的又是當地知縣領導的百姓們的夾道歡迎。然後,又是滿滿的酒杯送上來,大家繼續依依惜別。
如此一個又一個縣的下去,一直到了黃昏時分,他們才終於出了海陵縣,抵達揚州邊上的黃海渡口。
海陵縣的鄉紳們和崔蒲是老相識了。他們依然自發的組織起來,一直將崔蒲一家子送到了船上。眼看着船隻開動了,他們還站在渡口目送着船隻遠去,久久沒有放下揮舞的手臂。
崔蒲也站在船頭和他們揮別了許久,直到人羣都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黑點,他纔不舍的放下手臂。
揚州,這個他待了十年的地方,以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了!
一抹傷感涌上心頭,他忍不住對着前方廣闊的海面傷春悲秋起來。
然而還沒悲傷多久,大娘子就已經忍不住拉着兩個阿弟跑出來看海了。
“阿爹你看!那個人我認識!”突然,大娘子拉拉他的衣袖,指着前方不遠處叫道。
崔蒲放眼望去,才發現前頭正行着一艘小船。船隻也就他們乘坐的船的一般大小,裝飾也是一般。就在前頭夾板上,他清楚的看到有一個人正坐在那裡,一臉愁苦的自斟自酌。
似乎發現了這邊的注視,他擡起頭來,當發現是崔蒲父女倆時,他臉上浮現一抹慌亂,趕緊就將酒杯一扔,逃也似的鑽進船艙裡不出來了。
崔蒲輕笑一聲,便拉着孩子們進了船艙。
慕皎皎正在寫醫案。看他一臉壞笑的進來,便問:“剛纔聽大娘子在叫什麼認識誰,可是遇上那個熟人了?”
“是啊,陳君弼。”崔蒲道。
“陳知縣?”慕皎皎訝異低呼,“他怎麼會和咱們走同一條路的?”
“他這三年考績不好。尤其去年我直接給他批了個下下,李林甫一黨人也因爲他在十三娘子案上表現不利沒有幫他將污點抹去,所以這一次,他和我一樣被遠遠的發配了……不對,他應該是比我發配得還狠!現在,他是要往西域去戍邊了。文官在西域那個地方可沒什麼樹立功績的可能,他下半輩子就註定要交代在那裡了。”崔蒲幸災樂禍的笑着,“應該是覺得丟人,所以他就打算偷偷跑了吧!但又唯恐從內陸走被人截住嘲笑——畢竟和戴子昂一夥的時候,他還得罪了不少人,他就乾脆先走海路,繞開揚州再上陸路往西域去。”
“只可惜啊只可惜,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他計劃得如此縝密還被我給抓了個現行!”崔蒲大笑,“這算是老天爺給我離開前送的一份大禮吧!現在我心情好極了!”
還有什麼比看到死對頭落魄更讓人心情舒暢呢?
反正現在,崔蒲心底的抑鬱和失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便是滿滿的趾高氣昂。
再一想到接下來還可以看好長一段時間陳君弼的落魄樣,他就更開心了。
但正開心着呢,互聽大娘子又在外頭叫道:“郡王爺爺!阿爹,郡王爺爺來啦!”
靠,那老頭子怎麼又陰魂不散?
一聽這話,崔蒲瞬時又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