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話,王倕面色一沉,廳中霎時又寒風四起,吹得人下意識的裹緊了身上的袍子。
“崔刺史這話什麼意思?”他沉聲問着,言語中已然帶上幾分冷意。
這句話很顯然刺激到了他,他老人家不高興了——這次是貨真價實的不高興,而不像之前那幾次是爲了嚇唬崔蒲故意裝的。
崔蒲卻依然是那副沒心沒肺的德行,笑嘻嘻的道:“沒什麼意思啊!武惠妃過世這麼多年,聖人可算是又找到了個合心意的人兒,如今大張旗鼓的封貴妃,可見聖人對她的愛重。節度使您若是這個時候去湊個熱鬧,想必一定能討得貴妃和聖人的開心。就下官所知,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可是已經準備了二十車厚禮,連同舞伎樂人百名,馬上就要大張旗鼓的送往長安了。”
“那你呢?是否要再送一份《論聖人封貴妃書》給聖人看看?”王倕反問。
崔蒲笑臉一收,趕緊擺手。“四年前那一次上書,已經把我給害慘了,我纔不繼續自尋死路呢!人可以任性,但也不能太任性了。不然,自己都保不住,又何來其他的大發展?”
“那你還來忽悠老夫?”王倕惡狠狠的瞪他。
崔蒲便連連拱手賠禮。“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節度使您一腔正氣,寧折不彎,是斷不會對這等骯髒不堪之事妥協的。”
“你也不用激老夫,老夫知道你什麼意思。”王倕再白他一眼,只是語氣已然溫和了許多,“這個安祿山最善鑽營,又走了李林甫的路子,如今兩個人聯起手來將聖人給哄得團團轉。這一次聖人封貴妃,他又去湊趣,必然會得到聖人和貴妃的嘉獎,以後越發前途無量。如今真是世道不公,聖人沉迷美色不理國事,朝政由奸佞掌控,外頭也出現了這等沒臉沒皮之輩,我新唐王朝的江山堪憂啊!”
崔蒲也長嘆口氣。
誠然,他剛纔說那些話是想試探試探王倕的意思。聖人和太真妃苟合,已經是全新唐王朝人盡皆知的秘密。可是畢竟聖人還沒有給她名分,兩個人偷偷摸摸的來往,大家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現在,聖人居然前腳給壽王賜婚,後腳就急不可耐的給太真妃封了貴妃。須知貴妃這個名號已經廢黜多年,現在卻被聖人給翻找出來安在太真妃身上,可見他對太真妃迷戀到了什麼地步。
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現象。而自從王皇后過世後,後宮已經幾十年無後。當初武惠妃在時,便是由武惠妃掌管後宮。現在武惠妃死了,楊貴妃又橫空出世。這個貴妃,就恆等於皇后了。由此可見,聖人對楊貴妃的寵愛比之武惠妃更盛,這樣導致的後果也必定是驚人的!
“節度使您請息怒。其實下官問您這話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因爲剛得到消息,下官心中憤懣,一直想找個人說說。可是看來看去,也就只有您這裡能暢所欲言了,下官便厚着臉皮往這邊來了,還請您不要怪罪下官年輕氣盛不懂事。”崔蒲連忙行禮。
王倕擺手。“就衝着你在揚州知府任上做的那件事,老夫也不會多苛責你。只是現在聖人老了,越發固執己見,又好驕奢*,老夫的話也聽不進去了。既然如此,老夫也只能裝作沒看見,自欺欺人了。”
是啊,如今他們也只能自欺欺人了。崔蒲暗道。
“不過!”馬上王倕又一甩袖子,“這個安祿山,老夫就是瞧不上他。不管他攀上誰,他雜胡的身份也是人盡皆知的,這種人狼子野心,不值得信任。但凡有機會,老夫都會參他一本,務必要將這個禍患剷除!”
哎,就連王倕這樣的老將都看出了安祿山的野心,而閱人無數的聖人卻絲毫沒有防備。他果真是老了麼?
崔蒲搖頭,便不再就此多說,而是笑眯眯的轉換話題:“對了,下官聽說節度使您當初率兵翻過祁連山,將突厥首領活捉之際,耍得一手雙槍十分漂亮。不知下官今日有沒有機會能見識一番?”
“喲,難得你還喜歡玩槍?”王倕聞言分外訝異。
崔蒲笑道:“下官對這些東西都有所涉獵,但也都不太熟悉,不過是平常練着玩玩罷了。不過今日既然遇到了行家裡手,那自然是要抓緊機會向您多討教討教的。”
“你能有這個心就極不錯了。”王倕頷首,“不過老夫老了,這槍也快耍不動了。不過老夫的孫子這些年一直跟隨老夫學槍,頗有幾分老夫當年的水準,你不嫌棄的話就讓他和你切磋幾招吧!”
“好啊好啊!”崔蒲連忙點頭。他要的是切磋,只要能讓他學習進步,對象是誰無所謂。
王倕見狀,眼神又是一暗,便對小廝吩咐道:“去請九郎君來。”
這一個下午,崔蒲就在和王九郎君的切磋廝打中度過了。
等到下午告辭離開的時候,他早已是筋疲力竭,整個人都癱在了馬車裡,連馬都騎不動了。
將他們送出垂花門,王倕便回頭問他夫人:“如何?”
節度使夫人連忙點頭:“好!聰明伶俐,低調沉穩,若不是早知道她的出身,我真要當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精心教養出來的閨秀。老爺您呢?”
“也不錯。這個年輕人韌性十足,那些年跟着郭敬之也學了幾分本事。雖然不精,但現在上場殺敵也可以了。而且,能和九郎廝戰一下去,而且屢敗屢戰之輩也是少之又少。不出意外的話,河西之地以後就要靠他了。”王倕低聲道。
節度使夫人聞言一驚。“老爺您對他的評價竟這麼高?那詹司馬……”
“那個人哪裡及得上他?他若是有這個小子的一半本事,也不至於這把年紀還要想出這等下三濫的法子抹黑新刺史的名聲了。”王倕冷喝。
節度使夫人點點頭。“也是。詹夫人我也見過,也是遠遠不及這個小娘子。這對夫妻若是繼續如此發展下去,或許邊關還有點救。”
“放心吧,他們肯定會的。”王倕道。
“老爺你這麼篤定?”節度使夫人微驚。
“不是我篤定,而是張博物、八郎他們都篤定,那我自然也如他們一般篤定了。”王倕道,便昂起頭,臉上竟是浮現一抹舒心的笑。
這抹笑容並不絢爛,也一點都不出彩,如此綻放在王倕枯皺的老臉上,卻一下將他剛硬的五官柔化了不少,也讓他身上多處幾分生氣。
“這個年輕人,性子比我圓滑多了,以後一定能做出比我更亮眼的事情來,我就等着看了!”他又似是自言自語的道。
節度使夫人見狀,也跟着笑了起來。“既然老爺您這麼說,那麼妾身也等着和您一起看了。”
再說崔蒲和慕皎皎這邊。
兩個人乘車出了節度使府,便見到偏門處站着一個人。
他穿着家常玄色長袍,手裡牽着一匹馬,孤零零的站在那裡,顯得如此悽清孤寂。
但他卻自己絲毫未決,臉上反而還浮現幾分得色。
眼見偏門開了,他頓時雙眼一亮,趕忙踮起腳看過來。但等看清楚出來的是一輛馬車、而且還是被節度使府上的人簇擁着出來的時候,他臉又一白,下意識的將腳往後縮了縮,似乎這樣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崔蒲又哪裡會讓他躲起來?
他當即喝停了車馬,便掀開車簾對着那邊招手:“本刺史說是誰呢,原來是詹司馬!你既然來了,怎麼不進去坐坐?一個人在外頭站着多孤單,方纔你要是來了,咱們幾個或許還能湊在一起喝喝酒。”說罷,他便滿足了打了個酒嗝。
詹司馬恨得牙癢癢。
他要是能進去的話,至於現在還傻乎乎的站在外頭嗎?
今天聽說崔蒲過來拜見節度使,他就連忙也來了。但是誰知道,崔蒲先一步進去後,後來的他居然就被人給攔在了外頭!他好話說盡,門房只說‘節度使今日有貴客’就把他給打發了。
那個客人不就是崔蒲嗎?一個下官而已,有什麼可貴的?但不可否認,這個稱呼又將他給起了個半死。
他連忙叫小廝去找幫手,奈何平日裡對他有求必應的行軍司馬這次卻根本就沒有出現,反而捎話來讓他且退一步。
他如何能退?
崔蒲上次已經當衆狠狠打了他的臉了,他想裝病給他一點教訓又未果。也就是說,他已經連輸兩次了。要是這一次,再讓人看到崔蒲和他的靠山言笑晏晏,而自己這個原本節度使跟前的紅人卻只能龜縮在一角都不敢出來見人,那他的臉面就徹底丟盡了!他以後也就不用再在涼州見人了!
結果現在倒好,他節度使的面沒見到,卻又被眼前這個小子給羞辱了。
詹司馬深吸口氣,便上前行禮:“下官來得晚了,不敢打攪刺史和節度使飲酒,便打算略在外等一等。”
他話音剛落,便見王倕身邊的小廝走過來道:“詹司馬,節度使有請。”
詹司馬瞬時精神煥發,那雙方纔還滿是幽怨的眼中立馬活力四射,就連看着崔蒲的眼中也多了幾分傲氣——看到了嗎,節度使眼裡還是有我的!現在剛送走你就接我進去,這就已經是給我最大的臉面了!
他趕緊再衝崔蒲一禮:“節度使召喚下官了,下官告辭。刺史您一路小心。”
看着這個人得意洋洋的擡腳離去,崔蒲搖搖頭,便放下簾子:“走吧!”
節度使也不好做啊,他就不給老人家再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