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藥下去,半個時辰內方宜修的高燒便明顯褪去。到了晚上,他額頭上便已經不怎麼燙手了。及到四更時分,他的體溫已然恢復正常。
方太醫給他把過脈,不得不點頭承認:“他的燒已經退了,現在只是人還有些虛弱。歇上一晚,明天一早就應該能恢復意識了。”
方夫人的眼淚又嘩啦啦的往下流淌下來。她趕緊擦乾了淚,雙手合十念一聲佛號,再慌忙叫人去通知方老太太這個好消息。
但欣喜過後,她突然又想到了一個問題:“郎君,這位崔六少夫人不會是爲了給九郎退燒,刻意在藥里加了猛藥吧?”
“九郎都已經燒成這樣了,便是給他下猛藥那也是應該的!”方太醫冷聲道,說罷他聲音又一低,“更何況……我已經給九郎看過了,他體內除了還有些餘熱外,其他脈象全都正常,並沒有被下猛藥的跡象。”
“那就好,那就好。阿彌陀佛,多謝觀音菩薩大慈大悲,保佑我兒安然無恙。”方夫人連忙又閉着眼睛唸唸有詞。
只要兒子沒事,她就放心了。現在她是什麼別的都不想管了。
方太醫現在的心思卻格外的紛繁複雜。
勉強捱過一夜,第二天早上辰時上下,方宜修果然醒了。人雖然還十分的虛弱,但精神已經好多了,還知道叫餓。
給他用了一碗粥,再說上幾句話,他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到了中午十分,再給他用一丸藥。然後再過了一個晚上,第三天早上他就已經能下牀走動了!
方夫人和方老太太都流下了歡喜的淚水。方老太太更是抹着眼淚連連叫道:“這樣的神藥,世間難求。既然慕氏百草廳裡有得賣,咱們趕緊去多買上幾盒屯在家裡。以後誰再有個發燒頭疼什麼的,就直接吃它就行了!”
方夫人也趕緊點頭。“只有十丸藥,的確太少了點,估計還不夠九郎吃呢!郎君,咱們再去多定一些吧!”
“求這十丸藥,就已經耗去了我半條命了。再去求多的,你們是想讓我把這條命都搭進去嗎?”方太醫冷聲道,“九郎現在已經好了,這藥就不用吃了。餘下八丸,好生留着吧!以後除非再遇到九郎這樣的情況,都只吃自家百草廳裡的藥就行了。咱們家的藥丸效力雖然不如慕氏百草廳裡的,但以往大家有個頭疼腦熱,不都是吃了自家的藥就好了?”
兒子現在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認,慕氏百草廳的確比他家的方氏百草廳強多了。
方夫人見狀,當即不敢再多說。但回過頭,她還是又給孃家兄弟姐妹們送了個消息過去。接下來幾天,便有無數人往慕氏百草廳涌去,點名要這個神藥。但卻被藥童給拒絕了——
“這藥是我家娘子母家密不外傳的秘方,極難研製。一個月也就能制十丸出來,這個月的份額已經給了方太醫家了。下面六個月的又被郭刺史府上定下了。諸位想要的話,還是等半年後再來吧!”
大家興沖沖的來,卻敗興而歸。但人就是有這麼一個通病,那便是——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這藥越是難得,他們就越是將它的藥效吹捧得神乎其神。纔不過短短三天時間,整個長安城上下都知道慕氏百草廳裡出了一種神藥,一丸就能讓人高燒退去,第二天就變得生龍活虎!
“你這個小娘子啊,可真是會做生意。現在我都快被你給害苦了!”郭刺史再來找慕皎皎鍼灸,玩笑之際說起這件事,“現在他們在你們家的百草廳裡買不到藥,竟然就有人直接找到我家門上去了!還說要出雙倍的價錢買上一兩丸。我家門庭冷落這麼久了,居然因爲這麼一丸藥又火爆了起來,你說我是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那當然是該高興了。這至少說明,您在他們眼裡還是有幾分存在感的。”慕皎皎一本正經的道。
郭刺史噗嗤一笑。“你這小娘子,真是……最初認識你時,我還當你是個寡言少語、文靜緘默的大家閨秀。現在我才知道,光憑你這張嘴,整個長安城上下不知多少人都要甘拜下風了!”
“郭刺史您必然不是其中之一。”慕皎皎道。
郭刺史又一通大笑。笑夠了,他趕緊擺擺手:“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你還是好好給我扎針吧!再這麼和你說下去,我這條胳膊都要廢了。”
不過他嘴上這麼說。等慕皎皎針行到一半,他又忍不住嘆道:“本來以前你醫術出衆,在長安城裡也算小有名氣了。後來開了百草廳,有崔家在背後支撐着,大家也不會多說些什麼。可是現在,你手頭這麼一丸神藥橫空出世,只怕就要引得不少人心思浮動了。這世上,從不缺少膽大妄爲之人。尤其當有大把大把的利益擺在眼前時,他們更能膽大包天到爲了這令人眼紅的利益鋌而走險。從今往後,你要小心了。”
“我知道。”慕皎皎頷首。
郭刺史回頭看看她,發現這個小娘子依然面色平靜,雙眼只盯着手中的針,神色沒有半分的鬆動。他又搖頭道:“上次你故意讓二郎把漳州片仔癀的消息帶到外頭去,我本以爲就沒事了。卻沒想到這一次,你手頭還能再跳出這麼個東西來。”
“我手頭好東西還多着呢!他們若是想殺雞取卵,那儘管現在就來。不過這麼做的下場如何,他們以後就會知道了。”慕皎皎不以爲意的道。
郭刺史還是搖頭。“你以爲這世上人人都如你一般,眼光放得那麼長遠嗎?殊不知這世間的人爲了追逐一些蠅頭小利,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慕皎皎脣角輕扯。這個她當然知道,以前也遇到過不少,以後這樣的人必然也不會少了。
這便是人的本性。
只是難道就因爲如此,她就把好好的藥藏着掖着不拿出來了嗎?這是不可能的。既然能造福廣大百姓,這些藥她遲早是會放出來的。
只不過因爲近日來求藥的人根本就不是有病,而只是人云亦云過來隨個大流罷了。她就懶得理會他們了。
就在他們說話之時,的確有人已經開始打起這個藥丸的主意了。這個人便是那日在方宜修的慫恿下痛揍了王十七郎一頓、後來在方宜修高燒不退之時卻縮着脖子視而不見的武二郎君武立新。
此時的他正捏着一丸藥,來來回回的觀賞着,深邃的眼底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情緒。
身旁一個郎君見狀便道:“說起來,這崔六還真是命好。當初大家還笑話他可憐,爲了換他阿兄一條腿,一輩子就被這麼賣出去了。結果現在看來,他卻是撿到寶了啊!有這麼一個妙手回春的娘子在手,他現在是日進斗金,這輩子都能高枕無憂了。我怎麼就沒他這麼好的運氣呢?”
另一個人便嗤笑一聲。“你想有這樣的好運,也得有和崔六一樣的身份才行啊!那個慕六娘子一開始分明就是盯着崔家的家門去的。你以爲就衝着你這出身,人家會瞧上你?”
“她怎麼就瞧不上了?我好歹也是京兆韋氏之後,也是名門望族!雖然這身份和崔家還差了些,卻也是他們那低等的商戶人家一輩子做夢都高攀不上的。你信不信,一開始若是我家派了人去說親,他們保管也會二話不說的答應!商人逐利,只要韋氏放出話去,他們必定會屁顛屁顛的主動找上門來。只不過我們反應慢了些,讓姓崔的搶先了一步罷了!”
“那你這一步還真夠大的!”有人便笑道,“不過,我聽說慕家還有一個小娘子沒嫁人呢,要不你趕緊便叫你家裡去下聘,把人給定下再說?”
“算了吧!那個小娘子和她並非一母所出,從小就沒碰過醫書。我還找人打聽過了,長安首富後娶的那個繼室,本事極爲一般,她生養出來的女兒能好到哪裡去?有這個心思,我還不如讓我兒子到時候娶崔六生的小娘子划算呢!”那人便道。
一羣人霎時鬨堂大笑。
有人推搡着他的肩膀道:“好啊,別人都纔剛成親呢,你就已經開始打別人兒女的主意了?可真有你的!”
還有人道:“我記得我好像聽人說過,這個慕六娘子身子骨不好,不能生養。這樣的話,她和崔六不是就沒有兒女了?那麼等他們百年之後,她這一手的好醫術,還有那麼多秘方都會交給誰?”
此言一出,大家心中一凜,紛紛陷入沉思之中。
武立新直到這個時候才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崔家一向自視甚高,根本不屑於沾染這些粗鄙的玩意。崔六不過是個例外。以後崔家只怕也難再出一個這樣的人了。以後他們手頭這些東西回落到誰手上,還真是難說。說不定,照着他們這不斷斂財的性子,哪天錢不夠用了,直接就把藥方賣了換上一筆錢花天酒地去了呢!”
這夥紈絝子弟一聽,頓時都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方纔誇誇其談的一人更是大聲拍起他的馬屁。“武二郎君您這話說的極是。只是,他們手頭的這些藥方價錢肯定不便宜。這長安城裡,只怕還沒幾個人買得起。咱們這裡能出的起這個價錢的,就只有武二郎君你了!”
武立新輕輕一笑:“我買得起是買得起。但是,前提也得是他們願意賣啊!我們武氏一族,最是謙遜守禮的,從不會做強迫別人的事。”
此言一出,大家的眼神都爲之一暗。
看來,這位武二郎君是下定決心要把崔六少夫人手裡的方子拿到手了呢!
接下來,長安城裡只怕又要熱鬧了。
而在這個時候,方太醫府上又迎來了一位客人。
“彭神醫,您快快裡邊請!”對於這位主動找上門來的大爺,方太醫雖然猜不出他的來意,但必定沒什麼好事就是了。只是面對這位壽王和武惠妃跟前的新寵,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用心招待。
如今的彭彰早不是那日在長安街頭四處碰壁的小郎中了。現在的他換上一身華貴的緙絲錦袍,頭髮整整齊齊的梳起綰在頭頂,渾身上下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卻顯得氣度清華,卓爾不凡。
方家幾個未出嫁的小娘子聽說他來了,都忍不住跑來躲在屏風後頭偷看。
彭彰大大方方的接受了他邀請,二人去廳內落座。一番寒暄過後,彭彰便道明瞭來意:“我聽說方太醫你最終還是去慕氏百草廳裡求來了神藥,才讓令郎的高燒退了下去?”
方太醫臉皮抽了抽。
現在上門來的客人裡頭,十個至少有八個一開口就是這樣的話。而餘下的兩個則是厚着臉皮來朝他討要他手頭剩餘不多的藥丸。現在,這一位彭神醫也沒有例外。
他心中不悅,卻還得擠出笑臉:“說起來,還得多謝彭神醫你爲某指了一條明路。不然,小犬隻怕就真要被高燒給折磨得不成個樣子了!”
“這個好說。只要令郎好了,那在下也就放心了。”彭彰笑道,“對了,不知你從慕氏百草廳買回來的藥還有沒有?在下也對這藥好奇得緊,不知方太醫可否借一枚給在下看看?方太醫你請放心,在下只是看看而已,看完就還給你,絕無私吞之意。”
很多人一開始也是這麼說的,但看着看着就把藥丸攥在手裡不放開了。其中尤以那個害苦了他的九郎的武立新最爲囂張霸道!他還差點想把那爲數不多的幾丸藥全都據爲己有。他據理力爭,但最終還是被他拿走了兩丸。
然而現在提出這個要求的是對方宜修有着救命之恩的彭彰,方太醫就算心裡再不甘願,還是叫人又取了一枚藥丸來給他看。
彭彰接過藥,便仔仔細細的來回觀察了許久,他還舉起來放到太陽下看了看裡頭的成色。這模樣,倒是真個在研究,而不是像其他人一般故意做做樣子。
看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他便將藥丸還給了方太醫。
“對了,近些日子在下一直聽說這個藥的神奇之處,對於它的名字卻一直未曾聽說。不知方太醫你知不知道?”
“這個麼……某似乎聽慕氏百草廳裡的藥童說起,這個叫什麼牛黃丸來着。”方太醫思索着道。
“安宮牛黃丸麼?”彭彰小聲問。
“似乎是的。”
“果真是安宮牛黃丸?”彭彰雙眼一眯,脣角便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