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十四年七月,南國與北國邊界戰爭爆發。
南陽被波及其中。
陸二郎陸顯利用自己夢境的預知能力,在邊界處加大邊防和補充軍隊,戰事比他夢中的要輕許多。然仍有些事不可避免,比如和他夢中一般,朝廷雖幾多斡旋,南陽卻仍被捲入戰火。由此,原本留於建業和陸三郎競逐羅女郎的南陽範氏四郎範清辰,在收到家中消息後,選擇離開建業回返南陽。
範四郎始終未曾對羅令妤的婚事造成影響,陸二郎也從未擔心過這事。因在他夢中,南陽也是這般情況。
陸二郎現今最忙的,不過是與其他士大夫一道住衙署,整日在朝中研究該如何停了那戰事,辦公辦得焦頭爛額,整日不沾家。而因爲北方戰爭爆發緣故,南國都城建業半月以來,涌來許多流民。然朝政雖由世家把持,世家有錢,朝廷卻無錢。爭吵數日,朝中仍未商量出該如何安頓這些流民,城中已有些貴族女郎自行送米送糧,施粥布藥,緩和了朝廷面對的壓力,一時間爲人津津樂道。
最爲顯眼的,便是這半年以來建業有名的美人,丹陽陸家的表小姐,名士尋梅居士的表妹,羅氏女羅令妤。
先是流民涌入建業太多,士族女陳繡不巧撞見,憐憫心發作。反正陳家主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人,陳家莊園中空院子空房子多的是,陳繡就乾脆借花獻佛,幫助這些流民安頓下來。不想她這作法經名士一傳頌,陳繡意外得收穫到了好名聲。陳繡吃驚之餘,救災之事做得更加有聲有色。
而恰時周揚靈的貧民窟也住來了不少人,她也在研究救濟貧民之事。
羅令妤一邊想躲日日去陸家圍堵她的範清辰,一邊嫉妒陳繡得到的好名聲。周郎欣賞她的辦事能力,與羅令妤商量後,羅令妤乾脆領着妹妹,和陳繡唱起了擂臺。她與周揚靈一道和郊外的幾座大寺廟合作,給這些流民提供方便。建業的其他女郎們見她們這樣做,紛紛效仿,個個財大氣粗,讓面對流民壓力的朝廷意外又驚喜。
如此一來,羅令妤的美名不光在上流士族間流傳,她在寒門庶門平民間也開始有了聲望。
七月初,羅令妤已與周揚靈在郊外幾座山上的寺廟間住了十來天,直到陸家給她送了信。陸夫人重新把表小姐們接到了家裡住,夏日炎炎,陸家爲了避暑,一家人全搬去了丹陽郡城。打算今年七夕,陸家人和表小姐們一起在丹陽郡城過節。給羅令妤送信,也是怕羅令妤不知情況,下山後仍回建業烏衣巷,到時陸家卻是個空院子。
七夕佳節啊……羅令妤如此一想,和周揚靈說了聲,打算下山去丹陽過節。她不是周揚靈那般聖人,無法做到節日時仍孤零零地住在山裡經營好名聲,一點也看不到節日的好氣氛。周揚靈嚴於律己寬於對人,自是答應不提。
幾個侍女跟着表小姐一道坐上車下山,坐到車上後都揉着腰長舒口氣。畢竟這般勞累,整日奔波,比照顧一個嬌滴滴的表小姐辛苦得多。車行在顛簸的路上,一晃一晃,侍女們或趴或坐,耷拉着眼皮,漸漸困頓。
猛一時,牛車登的停住,最前方的車中,羅令妤掀開簾子向外一望。她妙盈盈的秋水眸將將一轉,看到豔陽天下,車前面的道上爬起來兩個男性。一箇中年男子,臉色枯黃,嘴脣乾裂;還領着一個少年,餓得面黃肌瘦,形容如瘦弱雞崽子一般。那兩個男人坐在車前的道上哀聲求助,車被擋了路,車伕只好無奈地過來問表小姐如何是好。
那個少年郎頭髮枯草一樣亂蓬蓬的,低着腦袋不說話。那個中年男人則幾次想爬起來到羅令妤的車邊,只被衛士和車伕阻着過不來。那中年男人不死心的:“女郎救我們一命吧,我們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好多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車伕回頭瞥一眼那兩個人,語氣卻充滿厭惡的,討好這位掀開簾子的美麗嫺雅的表小姐:“……明明山上幾個大寺廟裡周郎都有佈施,他們多走兩步都不肯,還跑來攔女郎的車。一看就不是好人!這類人我們不能救,女郎讓人把他們打走就是。”
衛士們腰佩寶劍,虎視眈眈地盯着攔車的中年男人和悶頭不吭氣的少年郎。
羅令妤卻望過去一眼,嘆口氣,柔柔弱弱開口,語氣悲天憫地:“都是可憐人,路上相逢便是緣,何必如此?王叔,給他們些饅頭和水,把他們拉開,讓他們別擋着我們的車就好了。”
車伕當即嘆氣:“女郎你真是太心善了!”
羅令妤微微一笑。
車中妹妹身上蓋着毯子、趴在角落裡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蟬聲綿綿中,羅令妤掀着簾子看自己這邊的人安頓那兩個路上相遇的流民。少年郎還好,給了饅頭便吃;那臉髒兮兮的中年人跪在路前,仰頭看到車簾後靜坐的女郎,微微一震。
如日月升,如煙霞落。
錦緞車簾後,那女郎丹紗羅裙、長裙委地,面容清古,何等美豔。
中年男子目露貪色,向前多跪一步,口上高聲狂嚷:“多謝女郎救命之恩!我二人願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請女郎收留我們……”
一衆衛士和車伕都擔憂地看羅令妤,唯恐這位善良的表小姐真的答應這兩個流民,讓這兩個流民跟隨他們。羅令妤心中卻不以爲然。她瞥一眼那跪在路前的兩個人,仔細觀察,少年郎低着頭看不到臉,但中年男人擡起的臉,怎麼看怎麼平凡,看起來便不會是出身顯赫的人虎落平原。
羅令妤會救人,一是爲了名聲,二是她吸取了自己曾經不救陸三郎招惹到的麻煩教訓——面對向她求救的人,哪怕她不想救,她也要做足架勢,擺出慈悲菩薩面,不給人留下把柄。
萬一她碰上第二個陸三郎可怎麼辦?
道上的人哀求不住,吵得人心煩。仔細觀察一番,眼下這兩個人一看就不可能是第二個陸三郎,羅令妤放下簾子,輕聲:“我做不了這般主,你二人年輕力壯,可另尋其他出路。記得我恩情,改日來報便是。莫要升米恩鬥米仇,在此威脅我逼我非要救你二人。”
那嚷得厲害的中年男人一呆,臉漲紅:……萬沒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好似很善良的表小姐,能想到這一層,說出這樣的話。
他低下頭,目中厲色起,再擡頭時,要更殷切地求助,突然聽到了馬蹄聲。衆人一起看去,見駿馬飛馳,騎在爲首馬上的郎君玉冠美顏,行來之姿雲鶴一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住了嘴,惶惶不安地低下頭,作出木訥樣啃着自己手裡得到的饅頭。只覺得馬蹄聲過耳,一陣小風過,馬上的青年郎君瞥過來一眼。他儘量收斂身上的氣壓,覺那郎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才移開。
護着車隊的衛士們:“三郎!”
陸三郎的馬停在了車邊,他俯眼向車中帳幃深處的女郎望了一眼,饒有興致、偏又語調古怪地問:“……妤兒妹妹又在做好人,給路上隨便碰到的人送吃送喝?”
車中的羅令妤臉一紅:陸昀這語氣,一聽就是嘲諷她“僞善”啊。
偏外面人都以爲陸昀在誇她。
羅令妤咳嗽一聲,尷尬地當着衆人面把戲做全套:“……是呀。在路上看他們可憐,我實在不忍,只好施以援手。表哥不怪我吧?”
車外郎君輕笑一聲。
似貼着她耳,戲謔嘲她一般。隔着簾子,她都能想到他勾脣的樣子,臉頓時熱辣滾燙。同時,她又幾分不安:因自她上山,她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陸昀。心中……也頗想念。
陸三郎一來,車前攔着道的兩個流民好似失去了勇氣,不敢再嚷着要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衛士們再趕那兩個人時,中年男人拉着少年郎,快速跑開。兩人跑得遠了,躲到了樹叢裡趴下,小心地往遠方的車隊中望去。中年男人和少年郎看到停在路邊的車開了門,讓他們目露驚豔的女郎探出頭與那位俯身的郎君說話。那兩人說了幾句後,俊逸非凡的郎君就下了馬,將繮繩交給僕從後,他上了車,與女郎同坐一車了。
中年男人當即失望,啐一口:“……呸。他們貴族就是這麼亂,男女同車,誰知道他們兩人在車裡混玩什麼。”
上流士族的彪悍大膽,於平民向來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少年郎垂着眼不說話,他悶悶地抹掉了臉上的泥土,露出了一張有些俊俏的臉。他安安靜靜的,始終沒擡頭看一眼,卻又聽旁邊的中年男人可惜道:“那麼美的女郎……哎,上流士族的女郎不都是善良無比的?怎麼我們攔個車求助一下,那女的只送我們吃的,根本不邀請我們上車坐一坐?”
他呸道:“我可是聽說,人家那位陳大儒家的陳娘子給流民房子住!”
“媽的……不行,這位女郎一定是心善的,只是被那個男的耽誤了。下次遇到她,再求助就是。”
“士族……嘿,攀上她,說不得我們也能享兩天福……等建業城破了,看在這美人照顧我們的份上,帶她一起走,嘿!”
少年郎始終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