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八百里,山脈起伏西高東低,林海蒼蒼,多懸崖,多峭壁。
山勢又高又陡,陸昀和羅令妤返回南陽,繞了路,竟是登上伏牛山。陸昀尚好,羅令妤一提登山,便苦不堪言。昔年爬山是爲交際,眼下爬山是爲了預防陸昀的不幸,羅令妤少不得咬牙堅持。
好在陸昀在嘲笑了一番她走不動路後,還是背了她。
此山山峰甚多,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完。當日陸二郎說夢見陸昀死在山中雪霧中,羅令妤心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伏牛山。只是伏牛山太大,不知是哪一座峰。
與陸昀登山時,羅令妤便抱怨:“你爲何不讓二表哥來南陽呢?他做的夢,讓他來找那座山,比我與你亂猜強得多吧?”
陸昀輕笑:“我二哥即使來,也未必認得出。”
他對自己的二哥是非常瞭解的。二哥看起來沉着,好似胸有丘壑。實則二哥心裡一派茫然。所謂的夢說起來頭頭是道,真要陸二郎分析,是分析不出來的。例如陸昀始終不信,既然能預測未來,陸二郎怎麼總夢見自己和羅表妹的事……
羅令妤聽了他的話,趴在他背上亂猜:“一定是二表哥感動於你我之間的愛情。雪臣哥哥,你說會不會,在二表哥的夢裡,你極爲愛我啊?正因爲極愛我,你才感動了你堂哥,讓他在現實中幫你實現願望。”
說起這個,羅令妤心中微有洋洋自得狀。
陸昀卻道:“妤兒妹妹臉皮還是這麼厚。”
羅令妤惱,上手便掐他的俊臉:“那你說是因爲什麼他才總夢到你我二人?!”
陸昀不自在地躲了下,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女郎敢碰他的臉。羅令妤鬧得他臉熱,眼中微溼,氣息也亂了些。陸昀勉強讓自己鎮定,不被她的小動作撩撥得被她牽着走:“我猜是因爲他在夢中只看得懂談情說愛。”
羅令妤被他噗嗤逗笑,摟緊他脖頸蹭:“你這個人嘴真壞。你連你哥哥都要嘲笑,虧二表哥這麼掛念你。”
身後隨從牽着馬、揹着行李,時已入秋冬日,卻因爲走路太多,衆人滿額是汗,心裡叫苦不住。而羅女郎伏在陸三郎背上,雙靨噙笑,臉貼着郎君脖頸,胸脯又鼓囊囊的。臉美,身量好,近身相貼。
酥酥麻麻,過尾椎骨。一路攀升,血液同時逆流。好端端的登山中,旁人一身熱汗,郎君卻被蹭的一下子硬了。
陸昀:“……”
無地自容。
他不是好色之輩。以前也未曾沒耐性到這個地步。
他偏了下臉,心不在焉的:“別鬧。”
想擺脫羅令妤對自己的影響力,陸昀隨意轉開注意力,向山中景緻掃了一眼。一眼掃到懸崖外,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下,示意羅令妤下來,並向身後隨從拿出地形圖來。時下官方不允繪製地形圖,此圖是陸三郎自己繪就。他對照着圖紙,再看山時,眼底波瀾生起。
羅令妤站在旁邊,看他如此,便知他定是發現了什麼。羅令妤在路邊踱步,又順着陸昀的目光向懸崖之外望。看到茫茫雲海,煙靄鶴飛;再遠一些,平原大地上,城池林立。
這城池……羅令妤目光凝住。
陸昀在旁幽聲:“你也看出來了?”
羅令妤遲疑的:“嗯……雪臣哥哥,我們在這裡看到的,該不會就是南陽郡城吧?”
伏牛山自是和南陽相連,但伏牛山山脈太長,八百里的路,想看到南陽,並不容易。然而此時此刻,羅令妤和陸昀立在此山中段懸崖邊,看到山下城池。遙遙的看不真切,但大體上……當是南陽。
陸昀已經查過了地形圖,此時便解釋道:“此山名爲‘太子望山’。古劉秀起兵,曾有言,登此山以望南陽。此山峰是可以直接看到南陽的……”他若有所思,喃聲:“是了,我記得劉秀起兵演兵,怎麼竟忘了他看山呢。”
屯兵於此,伏兵於此,演兵於此,避兵於此……王侯再葬於此。
都是南陽。
陸昀當即蹲在地上,拿過旁邊的樹杈開始畫地形。太子望山,九里山,鹿鳴山,燕尾山,官山……伏牛山太長,八百里不可能全部走過。幾日以來,陸昀和羅令妤走的,都是印象中古時適合用兵之地。此山勢甚好,不止古人用,之前陸昀和魏將軍魏琮埋伏北國敵軍時,靠的也是伏牛山的地勢。
眼下戰火連連,雙方在交戰後,主戰場已經轉移,陸昀才能登山。他以爲自己若要死,死的也當是用兵之地。然此時到了太子望山,陸昀纔想到,這個更符合自己的性情——於此山可望南陽,幾乎可將南陽的一切情況看得清楚。且此山不出名。
他這樣自大清高的人,最喜歡的,不正是這種掌握全局的感覺麼?
若他真的會死,太子望山的可能性,一下子變得很高……
羅令妤在旁,看他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淡面沉思。她只在一開始看了幾眼,後來便發現他寫的亂,自己看不懂。然而沒關係,她想陸三郎一定是想到了什麼。衣袂被風吹揚,女郎立在旁邊,不打擾陸三郎。她垂目看自己的情郎時,眸中蕩着傾慕之情——
雪臣哥哥一定是看到了她沒有看到的東西。
多才且敏的郎君,還俊美無儔,她自是喜愛。
羅令妤耐心地站在旁邊等着陸昀想通時,忽然身子一晃,跌後兩步。陸昀一下子站起,扶住了她,將她摟到懷中。身邊隨從們同樣感覺到晃動,嚴陣以待。而大地震動轟轟,衆人向山下看去,見方纔陸昀說的“南陽”方向,戰火轟然大放,城外人如螞蟻蝗蟲般密密麻麻,當是兵戈交戰。
陸昀臉色變了:“北國軍隊今日攻南陽?!”
此山果然地勢極好,這樣遠都能看清。
羅令妤立刻:“……那怎麼辦?!我們立刻回南陽援助麼?”可是陸昀手下的兵都支援給了汝陽,她和陸昀回南陽的時候,幾乎是就他們兩個。
陸昀:“嗯。”
他神色稍微遲疑,看一眼羅令妤,想羅令妤嬌弱,這下山就勉強……誰想他看過去,先前還哭腳疼腿軟非要他背的羅令妤,飛快地挽了袖子褲腳,她提起裙裾,比他反應還快地向下山路跑去。
羅令妤着急回頭:“雪臣哥哥,你還發什麼呆?快點快點。”
不當其時,陸昀卻伸手遮了下自己強忍不住向上揚的脣角:“……”
他的妤兒妹妹,真的……挺能跑的。
……
然短暫的輕鬆,也於此時結束。
二人匆匆和隨從們下山,陸昀既已對山形地勢心中有數,不再耽誤時間,直接騎馬返回南陽。他心急如焚,唯恐南陽城被攻破。當日入南陽主城,陸昀便和羅令妤分開。羅令妤急匆匆回去羅家,看羅家是否出事,長輩姐妹們是否安好,再從他們嘴裡問話南陽現今情況。
從這一日開始,羅令妤連續半個月未曾見到陸昀。
陸昀作爲南陽駐紮的南國軍隊中的參軍,他派兵援助汝陽,南陽這邊的情況也不能忘。回到軍營,陸昀第一時間去見魏將軍。魏將軍忙得嘴上起泡,大馬金刀地坐在軍營中破口大罵,中氣十足。陸昀進去營帳,看到魏琮一隻手臂吊着,包紮着紗布。
魏琮順着陸昀微妙的眼神看了自己手臂一眼,嗤聲:“不就是手臂折了麼?又不是斷了。你們士族郎君就是婆婆媽媽,這麼點兒傷,我看你好像快哭了?”
陸昀不理會魏將軍的嘲笑。
他只是看到這手臂傷,想到的是若不是魏琮皮厚肉實,極有可能在那場箭只齊發的戰爭中喪命。那場箭陣非必死,當也討不了好。
陸三郎頓一下,伏身揚袖,向魏將軍鄭重一拜:“昀爲私事,不在南陽數日,辛苦將軍了。”
魏將軍非常不自在的漲紅了臉:“……”
陸三郎長身玉立,風采翩翩,袖子飛揚如皺,端的是秀美雅緻。這樣的玉郎平時和他互相看不順眼很正常,鄭重地來拜他這個出身寒門的將軍……魏將軍手足無措的,拍案粗聲:“不要婆婆媽媽的!老子不興你們貴族那動不動俯身就拜的風氣。老子是將軍,既駐紮南陽,這裡本就該我負責。你一個小白臉,本來就幫不上什麼忙。”
陸昀眉揚了下,沒說話。
但是魏琮卻覺得陸昀一定沒好話,這個郎君說話的那種清高調調,他早已領教過。魏琮粗聲:“……不過你既然回來了,就說說汝陽那邊情況如何,北國大軍當真如此強大,強大的不可戰勝麼?”
魏琮親上前線,他比所有人更清楚北軍的兵力強盛,與自己軍隊的羸弱。
陸昀冷靜的:“我們單靠兵力贏不了。且建業朝廷與我們心不齊,將軍應該也收到朝廷要我們撤兵的消息。我們無法退,既然不聽朝廷的話,朝廷就不會再提供兵馬和糧草。我走一趟汝陽和潁川,才發現各位將軍各自爲戰,朝廷安排的將士,竟是彼此本不熟。然我們要贏北國大軍,單一個南陽,或一個汝陽,都是做不了數。必須合兵而戰。”
“我與令妤回來,走的非官道,而是伏牛山。”
魏琮打斷:“你登伏牛山去看地形了?”
他於打仗上頗爲敏感,若有所思:“……聽你的意思,是要藉助地形來合兵了。唔,有些意思,陸參軍繼續說。”
此時南陽戰事交給手下其他將軍,窩於帳中,自陸昀回來,魏將軍就與他討論了一下午。陸昀想的是朝廷心不齊,兵馬和糧草此時沒斷,慢慢的會斷。斷了的話,就得靠敵軍來養,是以戰爭必須多勝少敗。
不能指望朝廷,陸昀放心的是陸二郎知道夢中走向,他會說服自己代表的陸家陣營站在陸三郎這一邊;陳王一人之力無法撼動整個朝堂,讓朝廷全心支持北方戰爭。但陳王和陸家聯手,起碼應該穩住局勢。即便不能讓朝廷出兵給錢,也能將朝廷對戰事的干預拖着。
魏將軍:“你怎知陳王殿下會助我們?麻煩,又得寫信。”
一寫信就是十餘日的等候,真等到消息,恐怕朝廷的聖旨早就到了。若是朝廷的聖旨,直接是裁了他這個將軍可怎麼辦?
陸昀:“不必寫信,他心裡有數。既然讓我來南陽,他就該信我;他只需幫我處理好後方事,不要讓後方事拖累我就好。”
魏琮沒吭氣,因他知陸三郎確實和他的主公,陳王殿下私交甚好。眼下只想到,原來不必書信就心有靈犀……陳王和陸三郎的感情,比他以爲的更好。魏琮沒有太多心思琢磨那事,因陸三郎已經說到合兵之事了。
陸三郎神色一頓,魏琮看來時,聽他語氣微妙:“其他幾位將軍恃才傲物,又不信我,可能不聽我的話。但是眼下,派兵支援汝陽的將軍,是衡陽王。”
魏琮想起自己在建業時聽到的:“糟了!你和衡陽王關係差。”
陸昀點了下頭:“……但是衡陽王知我能力,會聽我說話。雖是政敵,卻可合作。汝陽、南陽、潁川,起碼此三郡,可藉助伏牛山的地形合兵。若此三郡合兵成功,圍堵住北國大軍。其他幾郡被敵軍圍的苦不堪言時,就會向我們求助。”
他手在地圖上一劃,面容清冷:“……如此,整個北方合兵圍戰,可殲敵。”
汝陽、潁川、南陽,圍繞伏牛山地形,三方夾擊,成一個包圍圈,將北國大軍逼入地形凹陷處。這是第一步。
魏將軍還有疑惑:“如何與衡陽王聯絡?”
陸昀擡臉,眸子清黑:“點狼煙。”
魏琮:“狼煙所傳信號太少,不方便。”
魏琮已經考慮安排傳訊兵快馬加鞭地往返,卻聽陸昀說:“衡陽王少時在建業讀書,與我、陳王幾人曾求學同一學宮。少時相交,總有些頑劣的手段。現下長大了,求學時的過往不再多說,然我以狼煙所傳信號,他一定看得懂。”
“即便複雜。”
魏琮一愣,然後大喜,拍陸昀的手臂:“……陸參軍,大善!與北軍之戰交於你謀劃,我南軍焉能不勝?”
……
點狼煙,號角吹,旗幟生。
旗兵插旗,狼煙點燃。數裡一樓,漸次傳訊。
汝陽城中戰局膠着,衡陽王劉慕在此,配合汝陽的將士們反攻城,要將落於敵軍手中的城池拿回來。傳訊兵看到旗幟和狼煙的信號,看得一時呆住,因信號複雜,無法看懂。無奈之下,傳訊兵硬着頭皮來找汝陽的大將軍,大將軍看了信號……同樣看不懂。
汝陽一方:“……最開始的狼煙從哪裡傳來?確定是我方的?這樣的信號,並沒有見過。”
少年衡陽王劉慕在旁安靜聆聽,忽而眼皮一跳:“我來看看。”
他是突然一瞬,想到了陸三郎陸昀。複雜的東西,別人弄不懂的東西……說不定出自陸昀之手。
汝陽一方兵馬果然將茫然不安的傳訊兵叫到劉慕這裡。此時他們兵在城下,城牆上方火油燃燒,無數兵馬向前衝,無數梯子搭在牆上燃燒。一波波的兵倒下,再一波波地迎上。騎兵、步兵、箭陣,兵馬飛快調動。
半邊天灰濛濛一片。
耳邊炮火聲沖天,劉慕站在軍前,巍峨負手,身形挺拔而不催。他示意傳訊兵演示那複雜的信號時,神色微微發怔。走馬燈一樣,當那些複雜的信號揭開,當那些幼時、少時玩過的、因太複雜教不會旁人而廢棄的信號,它們重見天日,再一次讓他看到時——
幼時在建業無憂無慮的日子,撲面而來。
那時走馬建業城,鮮衣怒馬,氣勢囂張。
那時並不知他兄長想殺他。
他還是先皇傳了密旨的下一任帝王候選。
而今、而今……
傳訊員不安的:“將軍是否也看不懂?”
劉慕道:“看懂了。”
傳訊員原本失望,這下子愣住:“……啊?!”
看衡陽王眼睛低落,睫毛擋住自己的身形。劉慕飛快轉身,大步去尋汝陽的將軍。
……
合兵。
三方郡城合兵,共殲北軍。
……
南陽城中,羅令妤已經半月不曾見到陸昀。她也試圖去過軍營幾次,但軍隊出行往返都快,魏將軍又將戰略計劃交給了陸昀,陸昀很少出現在軍營中。只每次站在軍營外,看到受傷的傷員被擡回來,羅令妤眸子黯黯。
而回到貴女圈的交際,女郎們常日抱怨的,不過是:“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打完?我哥哥都被徵兵帶走了,好久未見他。”
“是呀,我父親都跑去了。陸三郎怎麼回事嘛,只要是男的就不放過,我們可是士族呀。哪有士族親自上戰場的。”
“南陽和外面都斷了通訊了。我想買的胭脂水粉,好久買不到了……”
鶯鶯燕燕,說的依然不過是女兒家事。羅令妤坐在其中,面色卻是越來越淡。當她們抱怨不通時,羅令妤眸子一動,笑盈盈地站了起來:“與外界訊息不通,連家中男郎都見不到面,真是可憐。我若有法子,讓你們見到你們兄長父親,你們願不願意?”
女郎們振奮一下:“真的?我母親昨夜還流淚,怕我哥哥回不來了呢。羅妹妹你有什麼法子讓我們見到人?”
羅令妤神秘一笑。
次日,女郎們被羅令妤領去了軍營門口。在她們臉色大變、張皇想逃走時,羅令妤緊緊拽住其中一女的手臂,語氣飛快:“軍中死傷慘重,軍醫不夠。姐妹們,你們都是熟讀詩書的,做不了別的,爲軍醫打個下手,給傷亡軍包紮一下,這樣的事總能做到吧?”
她眼睛盯着女郎們,誘惑她們:“如此,你們家中男兒回來,你們不就能第一時間看到麼?”
被她抓住手臂的以袖掩鼻,語氣厭惡:“我不要!你怎麼不找那些庶民女子來做?你怎能讓我們做這樣事?”
羅令妤:“庶民女穿上戰袍鎧甲,成民兵護城。不比你們辛苦麼?姐姐妹妹們,總要爲南陽做點什麼吧?”
女郎們被她說的怔住:“……你說庶民女都去參軍了?”
其實沒有。
這只是羅令妤的計劃,還沒有付諸行動。只是名門女傲慢,軍中傷員又多,她才最先說服這些士族女郎。
羅令妤斬釘截鐵:“南陽情勢不好,我方軍隊實力極弱。姐姐妹妹們若是不自救,城破了,難道我們要逃去建業麼?建業,可不是我們的本家地盤啊。”
女郎們:“……你別抓着我們啊,你讓我們想想嘛。”
“哼,你就是爲了幫陸三郎。”
此年代,好女被郎君求逐,乃是讓人極爲欣羨的一件事。
在南陽名門女郎們眼中,羅令妤的先未婚夫君是範氏四郎,現在又是陸家三郎……羅娘子這樣的運氣,甚讓人嫉妒。
羅令妤纔不管她們怎麼想,只含笑勸說她們。她口齒伶俐,大道理不斷。女郎們不願,她乾脆一一登門,與女郎們的長輩談。士族女郎們苦着臉,怕了羅令妤,只好悶悶不樂地跟她去幫忙。
……
不光請貴族女郎幫忙醫治傷患,羅令妤還寫了詳細的文章,說明郎君在戰場上殺敵,民間背後的庶民女可用起,扮作女兵來用。南陽兵力極少,何不舉全郡之力以抗敵?
魏將軍大喜。
陸三郎是救星。
沒想到羅娘子也是。
這場耗時甚長的戰事,讓魏將軍看到了希望。
……
天下名士們對北軍的口誅筆伐不停。
在戰火燒旺後,各方支持、抨擊也多了許多倍。
建業朝廷已經完全阻止不了北方的戰事,每要換兵動兵、或召回人馬,都有陳王在朝下游走,讓政令無法推行下去。北國使臣團收到了自己軍隊前線傳來的消息,臉色難看,燒了信後仍惶恐:
陸三郎!
又是陸三郎!
陸三郎在北方戰場上之計之策,對北國軍隊是極大威脅!
南國老皇帝真是沒用,一天十道口令,都能被士族駁回一半。再想傳到北方,那個陳王劉俶身在司馬府中,又是尋各種藉口,讓聖旨發不出去。
北國使臣團慌張,有一種局勢逆轉、敵人洞察他們心思的不祥預感。無法再等候,他們埋在南國的那步暗棋,之前捨不得用,但是這一次……南國朝廷無法影響陸三郎,他們勢必得讓這步暗棋出手了。
……
連日奔波,天氣轉涼,陸顯得了風寒,整日有些頭疼。
陸二郎白日與陳王商議過政事,心裡不安,去寺廟拜了拜。他已成爲建業諸寺的常客,拜訪時,不小心碰上了正與他議親的寧平公主劉棠。劉棠還領着羅家小妹妹羅雲嫿,一道在上香禮佛。
到傍晚時分,驅車回府時,陸二郎便是領着羅雲嫿回去的。
眼皮直跳,心中疲憊,身邊的羅雲嫿又安安靜靜的,不打擾他。是以坐上車,頭痛之時,陸顯乾脆閉上眼假寐。羅雲嫿小娘子原本想和二表哥說話,問問南陽的情況如何。她聽說那邊局勢不穩,她擔心自己的姐姐,和未來姐夫。但是二表哥上車就閉眼沉睡,小娘子只好鼓起了腮幫子,乖乖閉嘴。
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指,忽窗子被推開,車簾外的雨點澆到了面上。
羅雲嫿訝然地湊過去,小臉貼着窗。她小心地要關好窗,好不淋到二表哥時,忽然看到車外懸掛的燈籠,映照着牆下站着、面無表情的少年郎君。羅雲嫿怔然,細雨斜飛,她擦了擦眼睛。
少年郎擡頭,向她看過來。
沉默着,都沒有說話。
羅雲嫿在心裡遲疑地叫了一聲:子寒哥哥。
可她只是趴在窗上,沒有開口,因她知道上一次自己和陸四郎陸昶的遇難,那些流民背後的人是陳娘子陳繡。陸家和陳家因此鬧了矛盾,而羅雲嫿人小,卻多慧。她事後就明白,子寒哥哥也是陳娘子那邊的。
故意來爲難她……卻又救她……也許他並非好人。
靠着牆的少年郎安靜站着,雨水淋淋,肩膀溼了一半。小娘子坐在車中,雪白的小臉從面前擦過,他只看着,也不出口招呼。
而巷尾另一方向,北國使臣團的車行了過來。
車中人拉開簾子,看到了那個少年郎,眼神頓時一閃。
……
做了許多夢,有些規律能夠看懂。
例如,若是現實的大走向和夢已經發現改變,夢就不會再繼續。
是以連續數日未曾做夢,陸二郎陸顯心中抱着一絲幻想,想是因爲現實已經改變,大方向已經改變,陸三郎不會死。他纔會一直不繼續做夢。
然而這種祈禱,在他又一次陷入夢中時,幻想打破。原來沒有做夢,非是現實已經改變,而是契機未到。
當他驅車走過街頭,沉睡在車中,車馬與外頭牆角筆直站着的少年郎子寒擦肩而過時,那個契機,終於到了。
……
夢中依然是那場大雪,那場大戰後的死亡。
陸昀依然是死,時間線卻向後退了一步。
遊離在外的遊魂一樣的陸二郎,跌跌撞撞地在山中尋找自己的弟弟。他看到千軍萬馬倒下,看到一行行血跡,看到屍體橫行……他心裡慘叫:不!
他終於尋到了陸三郎。
臉色雪白、立在雪中、精神疲憊的陸三郎陸昀,身邊將士們戰死,然他面前的敵人,卻不是追兵。
而是一個緩緩持起手中武器、眉目冰雪般清冷凌厲的少年郎。
……
若他睜開眼,若他與羅雲嫿一樣向窗外看,他便會認出,他夢裡的那個最後來殺陸昀的少年郎,此時正在建業,正站在牆下沉默着,看着車馬遠離,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