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凜冽,雪粒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黑夜吞併萬物,清雪將天地籠得白茫茫,看不清東南西北。這夤夜漫長,使一時一刻都煎熬般痛苦。在這茫茫冰雪林川上,兩個身形矯健的侍從架着一個郎君狂奔數裡,將身後追來的兵馬越甩越遠。
他們架着的那個郎君一動不動,僵硬得如冰雕。然郎君眼睛卻赤紅,似要滴血般。
視線中出現一家廢棄道觀,孤零零地屹立在荒野中。因人跡罕見,道觀廢棄不知多久。兩個侍從眼睛亮起,帶着郎君就掠入了道觀中。落了地,站在黑漆漆的、佈滿蛛網的大殿中,側耳傾聽身後沒有追兵動靜,兩個侍從鬆了口氣。然一扭頭,聲音清脆的巴掌赫然扇來。
“啪——”
一人一巴掌,凌厲力道,將兩人扇得側過了臉,往後退了兩步。
而終於能行動的範四郎範清辰,目眥欲裂地盯着這兩個人,如兇獸吃人一般的眼神。手臂重傷,半個袍子被血染黑,範清辰擡起的手臂發抖,他的面容繃着,青筋顫抖。表情因太過繃,情緒太激烈,他的俊容一時顯得猙獰而扭曲。
範清辰腳再踹去,將兩人踹到地上。他如世間最惡毒的主人,對待被自己視爲草芥的僕從。兩個侍從的性命在他眼裡不是事,他又踹又揍,自己面容扭曲,看這兩人,也像看殺父仇人一樣。範清辰喉嚨裡滾滾,發出的聲音喘息劇烈又聲線沙啞:
“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誰讓你們點我穴道的!”
“你們竟把她拋下,竟把羅妹妹拋下!”
他惡狠狠的,胸口沉悶,眼睛通紅,情緒極度激烈下,努力剋制的淚水差點迸出眼眶:“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讓你們救她!你們竟然害她!”
兩個侍從面對敵人都悍勇無畏,然奴性忠誠無改,面對自家郎君的拳打腳踢,他們只穩穩跪着:“府君讓我二人保護郎君……”
“老子不需要!”範清辰這樣的貴族郎君也會說這樣的粗話,他揪住一人領子,要再打時,之前受傷的手臂痛得發麻,讓他全身顫抖,“她是我的命,她是我最喜歡的……回去,回去救她,救她!”
範清辰瘋了,理智那根弦嘣一下在腦海中繃斷。漆黑的夜,無盡的雪,到處是比她強壯的敵國軍人。她如何能活?她扛得住那些一身悍血的男人?
她會被羞辱,會死……如古往今來,那些活在史書上,在男人的戰鬥中無辜死去的紅顏般香消玉殞……
他好不容易從陸昀手裡搶到她,偷偷帶她離開南陽,想娶她,帶她去北國……他卻將她拋下!拋給那些餓狼一樣盯着她的男人!
範清辰面孔更加扭曲,手臂用不上力,他用腳踹,毫不留情,想殺掉這兩個替他做主的侍從。他徹底瘋狂,腳下踢到關節骨頭,聽到清脆聲,那是骨頭踢斷聲。但他不在意,他想殺了這兩個人!
耳邊聲音模模糊糊的:“郎君、郎君冷靜……”
範清辰心如刀割,又心神空茫。他恨極眼前人,踢打一頓,又突然瘋魔地渾身抖着衝出道觀。郎君腳踩在雪地上,趔趔趄趄地往斜下的路跑去。他摔在地上,又爬起來,頭上臉上全是雪。那灰失失的、失去所有一般的心情,那女郎在他面前不斷浮現的面容……
範清辰慘笑着,他刨開絆着自己的雪,笑着哽咽,再一口口吐血:“羅妹妹!羅妹妹……等我,我救你、我救你……”
他發癲地撲在地上痛不欲生:“是我太弱,我保護不了你……羅妹妹、羅妹妹……”
身後兩個互相攙扶的侍從一瘸一拐地追了出來,看範四郎發瘋一樣地在雪地中跑,兩人目露震驚之色,顧不上受傷,跑下雪地攙扶郎君。
又是失去了理智的打罵!
言辭更加侮辱激烈!
範清辰這樣崩潰發瘋間,忽然與自己的兩個侍從一起擡頭,聽到了震如天雷般的馬蹄聲。那馬蹄震震,由遠及近,浩浩蕩蕩。範清辰的臉還木着,兩個侍從卻臉色一下子煞白,兩人繃着身子,不顧一切地擋在那發瘋的郎君身前,提防着來人——莫非那追兵追到了?
何以如此窮追不捨?莫非認出了他們郎君的身份?
馬蹄聲到了近前,看到千軍萬馬,兩個侍從目中更加絕望。兩人幾乎要動手,拼死一戰以給郎君留下逃亡機會,然冷不丁的,看到那行來大軍中最前面的,騎在馬上的人,並不是方纔見到的敵國先鋒軍首領。
這些將士披掛,是南國兵馬的裝扮!
再看到最前面的兩個郎君,一少年郎,威風凜凜,鐵血風骨,目中隱帶戾色,此時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來。而另一青年郎君,卻是丰神俊朗,如此相貌氣質,世間絕不多見。
兩個侍從喃聲:
“陸三郎……”
現今的南陽,在世家大族中做事,誰不認識新來的刺史,建業陸三郎?
騎在馬上的陸昀俯眼望來,凌如刀的目光與那雪地上跪着的、一身狼狽的範四郎對上。範清辰一下子神情繃起,在此時見到陸昀如遇大敵一般,更升起一種宿命般的荒謬感。
範清辰的呼吸一下子急促。
這下子,本不在意的衡陽王劉慕的視線也望了過來。劉慕眼睛落到範清辰身上,盯着此人的衣着打扮:“你認識這個人?”
他問的自是身邊的陸昀。
電光火石,陸昀眼神變化極快,幾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在荒野中遇到這樣的範清辰,他不用人解釋,就敏銳無比地猜出了前因後果。這位俊美郎君的面孔一下子冷住,看範清辰的眼神中殺意不加掩飾。
郎君那突然繃起的肌肉,抓着繮繩的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讓一旁的劉慕覺得陸昀要縱下馬去,直接動手殺了這個偶遇的人。
然陸昀只是冷冷開口:“哪個方向?”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問話。至少讓那向陸昀問話、卻沒得到答案的衡陽王臉沉了下去。
範清辰慘笑,想陸三郎不愧是陸三郎,見到他,就猜出了大概。範清辰胸口發悶,眼前發黑,他顫顫地伸手指了個方向。陸昀策馬,掉頭便走,極快地吩咐:“留下人,把這三個人看着。若這三人逃走了,軍法處置!”
他快速御馬重入雪林,來去如此迅疾,不加解釋。
“將軍?”身後的兵馬疑惑地看向衡陽王。
衡陽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範清辰幾人一眼,道:“聽陸三郎吩咐。”
而他帶着剩下的兵馬,向陸昀那又提高了一倍的馬速追去——
定和羅令妤有關。
陸昀總是氣定神閒,在建業時,劉慕幾次針對他和陳王,也不見陸昀着急。這幾日,劉慕卻看多了陸昀掩藏着的那種焦慮。劉慕心中古怪,不斷地想:
羅令妤,羅令妤……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世人皆爲她狂?
陸二郎陸顯,齊三郎齊安,陸三郎陸昀,還有這一夜看到的這個陌生郎君……都或多或少地和羅女郎有關。
劉慕心中升起極大的興味,同時間涌上難言的失落。那怪異感,讓他覺得,原本他也可以、他也可以……
……
從天黑到天亮,一直在沒命地逃。
荒野上泛着雪光,天上的雪一直下着,不大又不小,身子在奔逃中,變得格外冷。
羅令妤身子伏在馬背上,被身下的馬帶動得全身在顫。她的臉慘白,脣也在抖,牙關咯咯打顫。逃出廟的時候,太過慌張,丟了身上的大氅。是以奔行一路,夜色越濃,雪越大,到天幕轉亮,她都越來越冷。
而身後追兵不停歇!
那位首領親自帶兵追她!
羅令妤本不擅馬術,任何需要動的活動她都不擅長。在這逃亡路上,她只能將身子伏在馬上,夾着馬肚子的大腿內側也磨破了,痛得已經麻木。她的長髮在顛簸中也散了下來,烏黑濃郁,襯着女郎冰雪般的眼眸,玉瓷一樣的臉。
羅令妤手顫抖地握着一枚從發間取下的簪子。她的御馬術太差,她身後的敵國軍隊的御馬術又太高,同時對方的馬悍勇,她的馬卻經過沒日沒夜的奔跑後,精神已疲憊。爲了刺激身下的馬,羅令妤一邊緊緊抓着鬃毛讓自己不被甩下去,一邊在馬速慢下的時候、狠狠地將簪子紮下去。
馬一聲淒厲的長嘶,前蹄翹起!
羅令妤被甩得五臟六腑如壓縮,頭暈眼花,神智昏昏。
而馬速提升!
這個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運存活的、被她一聲喊叫醒的、跑出廟與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無主,慌不擇路。眼看那美麗的貴族女郎騎着馬跑出廟,他們也慌亂地騎上馬,追着女郎的蹤跡。
他們後悔自己跟着這位女郎!
因北國軍隊的首領親自追來!
那女郎馬行得最快,逃在他們前面,但他們的馬卻不斷被身後的大軍追上。而這些北國軍人格外殘忍,早已不給他們機會。衆人慘叫着:“別殺我,別殺我……”
刀劍刺來,長鞭一甩,在淒厲的慘叫聲中,馬還在奔着,馬上的人硬是被身後的鐵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劍殺死,有的被敵軍的馬拖着拖得嚥了氣。載着這些平民逃命的馬身上一輕,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處輕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跡。
雪海無邊,不斷染上的血,成爲這裡唯一的顏色。
那個之前爲了保全自己、胡亂指認羅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騎着馬,奔在這段路上。羅令妤聽到她在後面悽然的叫聲:“饒了我,不要殺我,救命啊……”
但她熬過了廟中的折辱,到底沒有熬過這一夜。
羅令妤艱難地轉過臉,模糊地看到後方被拖出的一長條血跡,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開,雪白的胸脯和長腿顯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腸子都被拖了出來。那女子爲了活命不惜拉無辜的羅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報應自在……羅令妤眸子一縮,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身後的軍隊中狂笑不斷:“停下!再跑,就和這些人一樣下場!”
羅令妤不加理會。她意志之堅定,面對險境之冷血,讓身後的追兵詫異。聽到身後那樣多的哭叫聲,看到女子慘然無比的死法,這個女郎竟是像是沒看到一樣,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還又在馬肚上紮了一簪子。
身下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後跟着的百姓越來越少,同伴的求饒聲越來越少,敵軍的馬蹄緊追不捨。天黑濛濛的,只有雪光讓人看清前路;然後天色一點點亮了,手卻僵硬了。簪子從手中脫落,叮噹一聲,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羅令妤趴在馬背上,氣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視線變亂,一時間閃過好多影子。
從汝陽去南陽這一路,汝陽戰火四處燒着,她隱約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邊哭一邊趔趄在滿城的屍體戰火中:“父親,母親!伯父,伯母,叔叔嬸嬸,爺爺……你們都在哪裡啊?我好害怕。”
時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將藏在水桶中瑟瑟發抖、幾乎閉氣的小妹妹抱了出來。乳母在一邊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羅令妤揹着妹妹,到處給人下跪,求人救妹妹……
“救救她吧,我給您做牛做馬!”
“給我們點吃的吧,讓我做什麼都行。”
若是汝陽城破時,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們一家就好了。
而時間總像是一個輪迴。
當年死裡逃生的人,上天好似總不給機會。羅令妤抿着脣,伏在馬上的她氣息越來越弱,她的頭變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當年那麼小,都能活下去;這會兒已經長大了,身子反而更嬌貴了,這麼點兒困難,都讓她有些撐不住……
“嘶——”
身下馬突然一陣發瘋的顫抖,因身後射來的箭射中了馬身。馬抽搐着,將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馬背。羅令妤頭重腳輕,跌了下去,長髮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緊追不放的馬蹄聲轉眼間就包圍了她。她癱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點兒也動不了,仰頭透過辰光,看到黑壓壓的向她撲來的敵國軍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驚豔。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卻到底是佳人。長髮雪膚,桃腮粉面,昳麗無比,甚至因她衣衫凌亂,因她妝容的狼狽,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讓男人身上的熱血狂涌,產生一種想要施虐的慾念——
如此美人!
首領一聲大喝,先跳下馬,走向那女郎。
羅令妤仰着面,她身子已經凍僵,但她意識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沒有說出來話、做出來表情,她儘量努力着。溫柔地、討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憐地眨着眼,低聲:“將軍,妾願意服侍你,你讓他們都退下好不好?”
“將軍,妾知道南國一些軍機。妾想告訴將軍,只求將軍憐愛妾身……”
男人們視線灼熱,那首領更是低下頭,扣住羅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臉蛋。奔逃了一夜,臉上的髒污早已不見。首領看得怔忡:“……竟有這樣絕色……”
何等幸運!
迫不及待地抓着羅令妤的肩,將瘦弱的女郎抱入懷中。她說什麼,他就應什麼。胡亂地說着“好好好”,連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烏濃長髮,都美麗得讓這位北國將軍發抖。他低頭想一親芳澤,忽然間,聽到箭只破空聲。
只是剎那間,衆人驚駭,看黑色箭宇從後射來,將他們的將軍胸肺穿破。
軍人們猛地躍馬轉身:“什麼人——”
千軍萬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包圍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羅令妤身上的男人身體中。
這一箭之後,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飛旋破雪,刺向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死去的人……
……
羅令妤喘着氣,身子好像有了些溫度,她一把推開身上壓着的沉重的男人。
她擡起掛着雪霧的長睫,怔怔地看去。
黑壓壓的南國軍隊包圍,向這些北國先鋒軍殺來。少年衡陽王衝殺在前,一馬當先。而癱坐在雪地上的羅令妤,眼睛就看到陸昀。看到陸昀一連三箭,殺同一個人。那人死了,他的箭卻還是射了出去。
萬里河山,蒼茫皓雪,郎君騎馬而來。
好似當年的汝陽大霧中,滿地屍體中,一心絕望中,也會有人踏破濃霧,前來救她。
看到陸昀下了馬,向她走來。越來越清晰的面容,漆黑的眼,雪白的袍。此年代崇尚白色,陸三郎一身白袍輕裘,在天地微光中走來。不見一身風流氣,他冷着臉,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而羅令妤一時狼狽低下視線,在他走來時,覺得難堪、窘迫,自尊心受辱。既激動,又委屈,還不想自己被他看到這樣狼狽的樣子……
……
她多想完美無缺,給他留下哪怕一次完美的印象。
讓他爲她心動至死。
……
羅令妤低下頭,手足無措,指扣着地上冰涼的血。視線看到自己身邊的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離。
她抗拒地向後縮,但那郎君蹲下,將她抱入了懷中。她一滯,周身已被溫暖的、讓她沉迷的郎君氣息包圍。不是範四郎那樣讓她不安的氣息,不是敵國軍人讓她噁心的氣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獨屬於陸昀的氣息。
陸昀輕聲:“令妤,我來了,別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沒有的淚,驀地一下掉落。她感覺自己在搖頭,但她只是被陸昀緊緊地抱着,臉埋在他懷中,流着眼淚,被他抱了起來。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淚,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無限的委屈,那永遠得不到的自尊,那見到他的欣喜迷惘……羅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頸:“陸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