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君慢慢兒站起來，扭頭瞧着那些藥渣子：“碧青，明天在藥裡新加一味兒藥。”
顧婉君從闊袖裡掏出一包東西，遞給碧青。碧青慢慢兒直起自己的身子，接過藥包來：“這是什麼，難道又是什麼土方子麼？”
顧婉君沒有說話兒，便踱步進了內屋。
顧墨翊自打喝了顧婉君送去的土方子之後，便好了許多。這幾日神清氣爽的，面頰泛紅。
夜裡也沒有咳嗽，睡得特別安穩。第二日一早，顧墨翊便將一些新畫好的繡樣兒，送去顧婉君院兒裡。顧婉君宅門緊閉，往日裡都是開着的。顧墨翊擡眸瞧着院兒門，杏木門匾上，雕刻着裊繞的山水。
“婉君！”顧墨翊站在門口，大聲喊叫。還是沒人應答，過了一會兒便瞧見顧厚龍悠哉悠哉的踱步過來了：“大少爺，二叔勸你還是別叫門了。大小姐啊，是不會再見你的。”
“爲何？”顧墨翊一襲寶藍色的水錦真絲衫子罩身，甚少瞧見顧墨翊穿這般豔麗的顏色，今日瞧着氣色極其不錯兒。若是以前不認識顧墨翊，曉得他是個病秧子。這會兒子瞧着，跟正常人沒有兩樣兒。
顧厚龍食指飛快的敲打自己手裡的柺杖，雙眸盯着顧墨翊的面頰：“大少爺，你這般精神，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顧墨翊倒是沒有生氣，極薄的脣微微上揚，劃出一個好看的笑靨：“二爺，你曉得我爲何一直叫你二爺而不是二叔嗎？”
顧厚龍昂首挺胸的瞧着顧墨翊，眸子戲虐：“我恭候大少爺的答案！”
“因爲你不配！”顧墨翊咬牙切齒的說道。
顧厚龍聽後仰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如雷灌耳一般：“你只不過是大太太欺瞞老爺的野種而已，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我再不濟，也是顧家的人，身上流着顧家的血脈。而你呢，若是大哥回來，我告訴他。你不是他親生的，看他會是什麼反應？”
顧厚龍修長的手指，捏緊手裡的繡樣兒，清瘦的骨節處，掐得發白：“二爺，你以爲老爺當真不曉得嗎？老爺和你是親兄弟，爺爺爲何要將顧家的家產交於我爹，我想他心頭早就看清了你這個兒子。”
“你說大哥曉得，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顧墨翊墨色的眉峰一挑，罌粟一般的眸子，閃過一絲不相信。
顧墨翊面龐寬和，“二爺，爺爺之所以會將顧家的家產，都交給我爹，就是因爲我爹看中人性。我這病，這麼些年爲何一直不好。其實之前倒是找過一個郎中，他說要換血。我爹那時候，便曉得，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但是他還是將我視爲幾齣，還是願意將顧家的家產，都挪在我的名下。”
顧厚龍雙手放在柺杖上，撐着自己的身子，雙眸變得兇狠了起來：“既然是這樣，那麼我顧厚龍就更應該奪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當初大哥他們母子在這個宅子裡，不將我和我娘當人看。如今，我也會同樣如此。我要瞧着你們，一個個兒，跪在地上求我。”
顧厚龍甩了甩下裙，正欲狠絕的離去。後院兒的門，吱嘎一聲兒開了。顧墨翊立即迎上去，一瞧不是顧婉君而是碧青：“碧青，大小姐呢，我要見她！”
碧青站在門口，雙手託着藥罐，轉身兒小心翼翼的將宅院的門合上：“大少爺，你還是回去吧。咱們……咱們大小姐不在院兒裡。”
“不在院兒裡，那她去哪裡了？”顧墨翊瞧着碧青神色不對勁，質疑道。
碧青擡眸，迎上顧墨翊迫切的雙眸，立即低垂着眸子：“碧青也不曉得，許是……是去繡坊了吧。”
顧墨翊收起笑靨，眉峰一蹙。看着碧青面頰有些泛紅，雙手託着藥罐有些顫抖：“你撒謊，大小姐就在院兒裡，是不是？”
“沒有，大小姐真的出去了。或許不是去繡坊了，她好像在說，今日和周少爺要去哪裡做什麼。”碧青有些緊張，立即擡眸搖搖頭。
“她和周明朗，一同出去？我那日不是和周明朗說得很清楚了麼，我和大小姐決定要在一起。”顧墨翊有些着急，逼問碧青道。
顧厚龍抿了抿嘴，笑着搖搖頭：“大少爺，恐怕是你一廂情願吧。大小姐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比翼雙飛的。”
“就是，碧青勸大少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們大小姐可能要和周少爺，一同去日本了。”碧青仰着頭，大聲兒吼道。
顧墨翊左手緊緊的捏着手裡的繡樣兒，腦子有些暈眩，右手撐着自己的額頭，直搖頭：“你，她一定就在裡頭，你讓我進去。昨兒纔好好兒的，不可能和周少爺一同出去了。”
還未等碧青反應過來，顧墨翊已經衝了進去。只聽見哐噹一聲兒，碧青手裡的藥罐子掉落在地，摔碎了。
顧厚龍瞧着藥湯溢出來，從地縫兒裡，鑽了進去。有些剛長出來的嫩草，迅速的枯萎了。這藥應該是顧婉君加入了麝香的，昨兒他說過，若是不將他給與的毒藥，加進去，那麼莫貞便會沒了性命。
“這藥竟然被打翻了？”顧厚龍一臉的怒氣，瞧着深褐色的藥湯。碧青正蹲在地上收拾破碎的渣子。聽見顧厚龍獨自嘀咕，擡眸被他的深情嚇了一跳：“二爺，你怎麼了？這是送給大太太的藥湯，你爲何這般激動？”
“昨兒大小姐，有沒有給你什麼東西，叫你加在這藥湯裡？”顧厚龍手裡就那麼一點西域麝香了，西域麝香若是中毒了，想解毒怕是子臺鎮已經沒有誰，有辦法了。
碧青點點頭，“今日一早，我煎藥的時候，就將昨兒大小姐給的東西都加進去了。”
顧厚龍咬了咬自己的脣，拎着柺杖狠狠的敲打着地面兒：“難道你們大小姐沒有告訴你，這偏方來得不容易，每次只能加一點嗎？”
“沒有啊……碧青瞧着，就這麼一點便全部加進去了。”碧青水靈靈的眸子，一團霧水。
顧厚龍瞧着地縫裡，迅速枯萎的嫩草。便曉得，碧青加的量一定不少。顧厚龍沒有法子，胸口起伏，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怒氣。轉過身子，踱步朝自己院兒裡去了。
顧墨翊瞧着後院兒前廳的門窗都開着，立即衝了進去：“婉君，你告訴我，你不會和周明朗一同去日本的，是不是？”
“婉君！”顧墨翊站在正廳，只瞧見簡單的盛設，並未瞧見顧婉君：“顧婉君，你出來，你出來……”
“大少爺，以後若是沒有打緊的事情，還是不要再來婉君院兒裡了吧。”顧婉君從雕花窗櫺處的屏風後頭踱步出來，聲音就像一陣風似的。
顧墨翊面頰緋紅，有些微喘，“爲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待我身子好了，便一同離開顧家的麼？”
顧婉君一臉素妝，面色有些蒼白，瞧着窗外的芭蕉葉：“大少爺，你的身子真的好了麼？我想過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每日要伺候一個病秧子，我嫌累。”
顧婉君語氣恰寒冰一般，但是聲音卻有些顫抖。顧墨翊眉心一蹙，慢慢兒踱步過去，雙眸佈滿了哀傷與深情：“你看着我！”
顧婉君撲散迷離的眸子，盯着窗外，就跟沒有聽見一般。顧墨翊伸手捏緊顧婉君的下顎，俯視着她：“你爲什麼不敢看我？”
顧墨翊瞧着顧婉君有些厭煩的雙眸，手上的力道，增進了一分，眉頭蹙得越發的緊了：“你曉得嗎，我要花很大多大的勇氣，才能決定和你在一起。我顧墨翊打小便是個藥罐子，宅子裡的人都躲着我。就連下人的孩子，見了我都朝我扔石頭。旁人都說我清高，其實我是孤獨。直到遇見了你，我才明白什麼是愛。”
顧婉君擡眸，迎向顧墨翊情深的雙眸，身子一怔。內心的愁緒排山倒海，她多麼想告訴他她的身世和她這些年的苦楚。她們是一樣，她並沒有比她好過到哪裡去。但是想到，顧厚龍毒蠍一般的眼眸，和馮木香清寒如薄冰的眸子，還有不堪一擊的顧家。顧婉君慢慢兒轉過頭去，撥開了顧墨翊終於有溫度的手：“我以前說的那些話兒，都是騙你的。我就是想你早些好起來，其實我根本就不愛你。”
“你說什麼？”顧墨翊聲音微弱，但是卻那麼清晰。字字句句迴響，在顧婉君的耳朵裡。
顧婉君雙眸通紅，咽喉像是卡住了一般，雙手捏緊自己的闊袖：“我說……我顧婉君根本就不愛你。你走吧，跟我在一起，你只會受傷。”
若不是因爲她，顧厚龍許就不會想到，在他的吃食裡下藥了。便不會覺着顧墨翊，便是她的軟肋。
“我不信。”顧墨翊扔掉了手裡的一疊繡樣兒，白色的宣紙，在正廳翻飛着：“這些都是我畫的繡樣兒，每個繡樣兒都是不同的梨花兒。若你真的不愛我，爲何會將我爲你點的孔明燈，都一個一個的收好保存？若你不愛我，爲何會說，是因爲你才喜歡上梨花兒的？如果你不愛我，你爲何要割肉放血，讓我活下去……”
“夠了！”顧婉君雙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大聲嘶吼道。顧墨翊眨了眨密卷的睫毛，刀削一般的面龐上，掛着兩行清淚：“你爲什麼不讓我，你讓我繼續說下去，你不是說你不愛我嗎？”
“這些都是兄妹情誼，我顧婉君還沒有完全泯滅人性，我自然要爲你做這些事情。”顧婉君慢慢兒放開自己捂着耳朵的手，垂放在清瘦的身子雙側。
“是嗎？”顧墨翊眉心一擠，嘴角上揚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靨。嘴角的淚順着下顎，低落在腳下的繡樣兒樣上頭，和着梨花兒就像是一場梨花兒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