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馮木香，在自己院兒裡，來來回回踱步遊走。瞧着外頭，被雨打溼的琵琶葉，心頭揪得格外緊。
每當下雨的時候，馮木香總覺着，心頭格外煩躁。只要坐在榻榻米上，稍微休息一會兒。腦子裡，不是黃管事落水的事情，便是十七年前，自己生產的那個晚上。子臺鎮的冬日，很少下大雨的。但是十七年前的那個冬月初八，卻下着極大的雨。
“莫非，她真的是十七年前的那個女孩兒？”馮木香坐在椅子上，瞧着外頭的雨，順着瓦檐兒滴落在地上，連成一排一排的珍珠一般。
“二太太，下雨了，這窗櫺邊兒，有些潮溼。您還是，進裡屋坐坐吧。”月清端來一盤兒精緻的糕點，甚是清香。是用春日裡，才冒尖兒的嫩荷葉做的。
“月清，你今年多大了?”馮木香扭頭，瞧着糕點做得這般精緻，擡眸問道。
月清很靦腆，低垂着頭，抿了抿脣，清淺一笑：“奴婢今年，正好兒十七。”
“十七？”馮木香對這個年紀，甚是敏感。
擡眸，柳葉眉極其彎，一雙眸子充滿了憐惜，瞧着清秀乖巧的月清：“你來顧宅，多少年了？”
“噢……噢……好低已經八九年的樣子了，那時候奴婢才七八歲的樣子，記不大清楚了。”月清搖搖頭，雙手白淨，又給馮木香斟茶。
“你是怎麼進顧家的，家裡可還有什麼人？”馮木香目不轉睛的盯着月清，在自己身邊兒幾年了，還從未像今日這般，仔仔細細的瞧過她。
“記得，七歲的那年，我被繼母賣去了醉花樓。後來，我自己逃了出來。正巧被大太太瞧見了，就把我帶進了顧宅。”月清說起自己的不幸，並沒有太大的悲傷。甚是平淡，嘴角兩邊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兒。
“那……那你不恨你的繼母麼？”馮木香雙手端着月清斟的茶，拿起蓋子，撥了撥。
月清抿着脣，搖搖頭瞧着馮木香：“二太太，我繼母也是被迫將我賣出去的。我賣出不久，她便病死了。”
“那你爹呢？”馮木香眸子酸澀，心頭堵得慌。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你爹就不管你麼？”
月清直起身子，將精緻的茶壺換了一壺熱水：“我爹……我從來沒有聽誰，提及過我爹。只曉得，我有一個繼母。我的生生母親，我也記不得了，也從來沒有聽見我繼母提起過。”
“你的繼母將你賣去了醉花樓，你都不怨恨她，真是個好孩子。以後就別在院兒外幹活了，就伺候我起居吧。”馮木香打心眼兒裡，喜歡月清。
月清立即跪下，聲音恰若潺潺流水：“謝謝二太太！”
聽見院外兒的門開了，月清站起來，瞧見是越桃回來了。便踱步出去接應，馮木香擱下手裡的茶盞，瞧着越桃一身兒溼透了。
“二太太，我今兒找着了當日替你接生的那個婆子。她說，您當年生下的那個孩子。她送人了，就是她們鄉下的郎中家裡。最後，因爲那年的瘟疫，都死了。”越桃頭髮鬆散，一臉的雨水。
“死了，果真死了。十年前，她都來信說，已經死了。”馮木香倒是覺着鬆快了些許，重重的嘆了一聲氣。
“二太太，您就別難過了。這不二少爺和三少爺，就在您身邊兒麼？”越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雨水，說道。
“是啊，誰叫她是個小姐呢。早些去了也好，來世或許就能投胎做個大戶人家的少爺。”馮木香雖然心頭惦記着這事兒，但還是一直記恨，她是個小姐。若不是自己買通接生婆，怕是眼下已經在這個宅子裡，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了。
“太太，別難過了。眼下，這個宅子裡的這位大小姐啊，不是您懷疑的那個人。”越桃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雨珠子。
“那個接生婆不會說了出去吧？”馮木香心頭嘀咕，眉頭緊蹙。聲音很細，越桃換了一件兒衣服：“二太太，您寬心吧。當年，您不是用一碗藥將她的嘴堵住了麼？”
馮木香仰着頭，瞧着外頭的雨，小了一些。當年自己將生下的顧家小姐，交與接生婆之後。怕她說了出去，硬是用紫倩子泡水，將接生婆的嗓子弄啞了。“那劉產婆，現在日子過得如何？”
“二太太不必內疚，這些年，送去的銀錢，也不少了。”越桃換下衣服，踱步過去，喝了一杯熱茶。
“二太太，你瞧瞧，這是誰來了？”月清進門，淺淺一笑。馮木香扭頭，一瞧竟是自己母親，立即踱步過去：“娘，你怎麼來了？”
“我……我來瞧瞧……瞧瞧你。”馮夫人低垂着頭，說話兒吞吞吐吐的。
月清和越桃瞧着馮夫人，多有不方便之處，立即踱步出去，將內屋的門合上。
“娘，家裡都還好嗎？上次，我給弟弟叫他帶回去的銀錢，可暫且夠了？”馮木香自小，便和馮夫人很貼切。馮夫人，因爲生了她，在馮家飽受苦楚。
馮木香自小，便討厭自己，是個女兒身。在這樣的江南大戶，小姐的命運，有時候還不如一個下人。
“銀錢？風少爺並沒有像我說起此事。不過，倒是老爺，那天高高興興的，說馮少爺給了他一千銀元。說還是少爺重用，關鍵時候，曉得解圍。”馮夫人聲音很低，自打馮夫人嫁給了馮老爺。生下的是小姐，之後，便一直在馮家沒有地位。第二年，馮老爺便納了個妾。
這個女人，懷着身孕，進的馮家。不出半年，便產下了如今馮家的少爺。從此，在馮家的地位，便如日中天。馮家的原配太太，每日裡都在她跟前兒，低聲下氣的。
“一千銀元，我明明給他的是一萬銀元啊？”馮木香本來，坐在椅子上。聽見自己的母親說，自己拿出去的一萬銀元沒了，咯噔一下，整個身子都差些載了下去。
“你給了那個敗家子兒，一萬銀元？”馮夫人，裡站起來，瞪大一雙眸子，不可思議的瞧着馮木香。
馮木香扶住旁側的櫃子，腦子裡有一些眩暈，嗡嗡的直作響：“這個不爭氣的，當時。他偷偷的來找我，說馮家危機。若是今日，拿不出一萬銀錢還債。老爺和夫人，都得上吊。”
“周家和謝家，是逼迫得緊。但是看在老爺的面兒上，還是寬限了一些日子，周老爺只是說。如果下個月，再不給錢，便要收了馮家的廠子。那時候，馮家纔是一無所有啊！”馮夫人搖搖頭，焦頭爛額的。
“這個敗家子，早曉得如此，便不應該將一萬銀元給他手裡。他定是拿去，風花雪月去了。”馮木香眉頭緊蹙，雙手在闊袖裡，緊緊的握拳。
馮夫人坐在椅子上，歪着頭，直抹淚：“這事兒，若是老爺曉得了。馮少爺不承認，老爺定會認爲，是我在唆使你。”
馮木香心頭心疼不已，以前在馮家的時候。馮夫人確是百般維護她的，馮老爺對馮木香也不錯。“娘，你寬心。這個敗家子兒，我定會找他算賬的。爹那裡，我去說。”
“你別去，別去！若是二太太曉得了，定會說咱們無中生有的。你弟弟，你又不是不曉得，怪只能怪我們自己。”馮夫人這些年，雖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也被磨得懦弱得很。
“娘，還好上次。我思忖了一下，沒有將手頭的錢，全部給他。若是都給他了，定會全沒了。”馮木香抹了抹馮夫人面頰上的淚水，站起來，踱步到牀頭的櫃子處。從腰間掏出鑰匙，取出一個錦盒。
“哎喲，真沉！”馮木香抱着錦盒，盒子不到不小。
“這是……”
“娘，這是上次杭州來的一個富商。給了我好些金條，你瞧瞧。”馮木香打開錦盒，盒子裡果真都是金條。
馮夫人站起來，擡起右手，捂住自己的嘴脣，甚是驚訝：“誰說女子不如男，我瞧着。你就比那個風流少爺，有用得多。”
馮夫人，伸手拿起一塊兒金條，雙眸奪出了眼淚來：“這些，怕是足夠償還周老爺的債款了。”
“娘，這些年。您在馮家也沒有地位，您將這些金條都拿回去，說是你自己存的私房錢。這般一來，你在馮家的地位，便會壓過爹納的妾。”馮木香合上盒子，用鎖鎖上，將鑰匙交給馮夫人。
馮夫人低垂着頭，一個勁兒的抹淚。
送走了馮夫人，馮木香心頭揪得緊緊的。自己在顧宅裡，若不是這一對兒少爺，自己的日子。怕是也過得，如同自己的孃親一般吧。看來，十七年前，那場狸貓換太子的事情，自己還是做對了。
馮木香眉頭緊鎖，雙眸盯着外頭芭蕉葉上，低落下來的水珠，雙眸透露出幾分陰毒。
“二太太！”越桃踱步進來，瞧着幾位老媽子，正在收拾着方纔用過的糕點盤子。立即踱步到馮木香跟前兒，細聲兒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