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擡頭一看,以爲是冷汗模糊了雙眼,舉着袖子把眼睛揉了揉,定睛再看,就見那女子身上穿的水藍細布襖兒,挑線的棉綾裙,清秀的一張白淨面龐,頭上插着銀簪子,此時瞪大眼睛望過來,驚呼:“姑娘!……”
“月盈?真的是你?”春曉驚訝不已。
後頭才撲進院子的思晨喘息着弓着腰,使勁擡頭,待看清眼前是月盈,驚訝的合不攏嘴償。
那領路的小哥左右看了看,問道:“你們認識?認識好啊,接生就更放心了。”
春曉驚訝的瞬間忘了疼,一聽接生,那疼就又自己找過來,咬牙道:“月盈,你會接生?攖”
“姑娘有了?”月盈目光移到春曉的肚子上,傻傻的問道。
思晨緩過神,苦笑不得道:“可不是有了麼?這麼大肚子,眼瞅着要生了。”眨眨眼睛,一怕巴掌,露出急色:“看我說的,這會兒絞病呢,趕緊讓姑娘進屋,你給看看。”
“哦,哦……啊!快進來!……”月盈這纔回神,忙走過來扶春曉進屋。
春曉進去見屋裡沒什麼擺設,只桌椅齊全,裡間有架子牀,她躺到上面,月盈撩了她的裙襬,按了按肚子,道:“快了,姑娘再忍忍,我去燒熱水來。”
思晨忙道:“我去。”
月盈想了想,指點思晨後竈在哪,返身回來,坐在春曉身邊,深深看了會兒春曉,感嘆道:“未曾想有生之年還會再見到姑娘。”
春曉原是一門心思的忍耐疼痛,但見月盈傷感,轉了心思安慰月盈,“還是咱們有緣分。”而後嘆道:“當初老太太竟然肯舍了你,也是出人意料,老太太疼你,卻能下這樣的狠心。”
月盈咬了咬脣角,道:“老太太對我有恩,她如何處置我我都不怨,而且老太太到底留了情,不曾把我賣到不堪的地方去。”說着紅了眼圈,到底是委屈的,忠心侍候老太太,還是打小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比親人不差什麼,被親人賣掉可想有怎樣的心疼。
“那你如今……”春曉看不太明白月盈在過什麼樣的日子。
月盈舉帕子蘸着眼角,“我被牙婆帶來江南,因年紀大了,只想把我賣給鰥夫做繼室,可也巧,卻是乾孃相中了我,把我贖回來,教我接生的本事,如今生活雖然清苦,可也不愁吃穿,自給自足倒樂得踏實。”
月盈說的簡單了,她是受了一路的苦,因年紀大,又相貌平凡,總是被挑剩下,價錢降到了二兩銀子,只預備賣給老鰥夫。
待到了江南,牙婆租賃個院子,爲省錢,如月盈這般不好出手的便做粗使用,因她老實,打掃的乾淨,衣裳也洗的勤快,柴房裡的事也做的利索,牙婆看在眼裡,把她放在自己跟前做貼身侍候,月盈貫會服侍人,色色俱到,貼心又細緻,牙婆覺得舒心,也是用的順手了,便幾番有人買也沒賣,原也不差二兩銀子。
月盈跟着牙婆出門,藏在門口見個乞婆,瘦骨嶙峋的十分可憐,她自己手裡是沒錢的,便剩下口吃的偷偷送給乞婆吃,直到入冬,那乞婆突然不見了。
後來牙婆要離開江南迴瀝鎮,當初老太太吩咐她把月盈帶的遠遠的,不許回來,牙婆不好帶月盈走,又沒有養個丫頭自己用不上,還要留着給飯吃的道理,便急着出手了,只往常來的買主沒個影子,她把價錢壓到了一兩銀子,臨走的頭一天,才被個穿的破爛的婆子買走。
那婆子就是乞婆,後來成了月盈的乾孃,是個寡婦,懂接生,從外鄉逃難過來,因頭上長癩,沒人肯用她接生,到了江南花費用光才做了乞丐。
如今月娘跟着乾孃住在半山腰,乾孃的癩利頭也治好了,娘兩個一塊過日子,錢夠用,也過的省心。
月盈沒與春曉說的這樣詳細,但問:“老太太身子可還好?姑娘如今是擡了姨娘了?怎麼來了江南?三爺來了麼?”
春曉看着月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良久才道:“老太太走了有兩年了。”
月盈聞聽愣了下,隨即淚盈與眶,伏在牀邊痛哭失聲。
後來思晨進來問什麼時候用熱水,月盈才堪堪止了哭,抽咽道:“先不用,姑娘這裡還要等一等。”許是想到自己還要給春曉接生,強忍着不哭了。
春曉便又與她說了後來的事,都是圍繞太師府說的,自己的事不曾說,而月盈真正關心的也就是太師府,聽到如今太師府改名做龔府,不過是一座尋常人家的宅子了,不由感嘆世事無常。
最讓她震驚的是三爺竟入贅給了春曉家裡,難以想象!
“三爺在觀裡?”月盈見春曉點頭,便問:“要不要打發人請三爺過來?”
春曉一直與月盈說話,雖還疼,卻因分散注意力,時間熬的很快,想了想道:“你摸着胎位可還正?”
月盈點頭,“孩子很好。”
“那便不必喊三爺來。”若是不好,總要見最後一面。
女人生孩子原就是走鬼門關,春曉這樣說,月盈與思晨對看一眼,思晨鼻子發酸,轉身出了屋子,卻是與後頭跟上來的隨從吩咐去請三爺,隨從回說:“早有人去請了。”
屋裡,春曉與月盈絮絮叨叨的又說了許多,直到月盈見春曉面無血色,頭髮衣衫都被汗打透,她再摸了摸春曉身下,道:“還不急,姑娘若是挺的住,就再走走。”
春曉咬牙起身,下了牀,也不用人扶着,出了屋子,在院子裡遛彎,正轉個身,就聽身後撲啦一聲,有人蹬蹬蹬的走近,她扭頭,就見龔炎則俊顏煞白的衝到她身前,按着她的肩膀道:“你怎麼樣?孩子呢?”
春曉懵了一下,隨即失笑:“孩子還在肚子裡。”
龔炎則愣住,而後也笑了,可隨即又肅起臉,道:“你怎麼在外頭,快進屋歇着。”
春曉搖頭,指了指立在門口盯着他們看的月盈,“我得聽她的。”
龔炎則回頭,再次愣住。
*
春曉折騰一宿也沒生,龔炎則眼睛充血,紅的嚇人,屋子裡呻吟的聲音越來越輕,似耗盡了所有力氣,不時傳來月盈叫春曉使勁兒。
龔炎則立在外頭,一直到正午時分,後來他覺得四肢發僵,腦袋也木了,只盯着門口看,心裡只一句話徘徊不散:再也不生了,就一回,就一回……。
忽地就聽“哇……”的一聲嘹亮的哭聲,思晨撲開門,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龔炎則全身就跟虛脫了一樣,汗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如不是還惦記看春曉一眼,怕是要一頭躺倒在地。
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屋裡月盈卻是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大驚:“還有一個,姑娘別睡!快快,人蔘吊着!”
龔炎則邁步的腿一下僵住,顧不得產房不許男人進的說法,一頭衝進去,撲到牀邊,就聞到屋子裡到處是血腥味,濃烈的都是從春曉身上傳來,他抖着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月盈顧不上三爺進來,讓春曉舌頭下壓着參片,看起來還算鎮定的道:“我沒摸出是兩個孩子,如今還有一個,不要緊,不要緊,還有力氣生。”
春曉哪來的力氣,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一般,可她看見龔炎則繃着臉,彷彿遇見了天崩地裂般嚴峻的事,手都攥的青白一片,便覺着還有一個人與她共同作戰,她還有希望。
鼓起力氣,到底生了一個,倒是知道如何在肚子上用力,就聽月盈驚呼道:“生了!……”
春曉只覺得聲音漸漸遠了,孩子的哭聲不夠響亮似的,慢慢眼皮發沉,整個人陷入黑暗中。
龔炎則眼見春曉閤眼,嚇的魂飛魄散,再繃不住臉,驚慌失措的喊她的名字,月盈把孩子交給思晨,回頭摸春曉的脈,鬆口氣道:“三爺別慌,是暈過去了,很尋常,生孩子耗費精神,姑娘太累了,睡一覺就好。”
龔炎則再三確認春曉只是睡着了,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月盈與思晨頓時傻眼,這邊把孩子放下,出去喊丫頭進來挪三爺到外間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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